感受到陳止話中的隱藏之意,在場的人不由都躊躇起來,那剛纔出言的劉框,更是心中一跳。
此人在劉家之內,就和劉寶不對付,二人的爭鬥貫穿家族上下。
歸根結底的原因,還是因爲權爭。
這劉框的同母兄弟劉催,在鄱陽郡爲太守,一郡太守的權利何等之大,就算是被架空的太守,名號位格也放在那裡,說出去的話,影響力就不同,自是支持着劉框在家中的地位。
只不過,鄱陽郡遠在南方,而劉催也更借重於翁家,山高路遠的,影響力就得打幾個折扣,相比之下,近在咫尺的劉寶一支,因是郡丞,乃是現管,很多家族之人都受他恩惠,家族諸多產業也受他護持,因而在家中的話語權也不低。
這兩個不低的人碰在一起,就各自執掌了劉家的一部分權柄。
二人的意見一致、相近的時候還好,但凡有點出入,都要一番爭鬥,更不要說二人眼下的爭權之舉,已經是如火如荼,只不過前陣子劉框因不同意支持太守陳止,吃了不少的虧,當下低調許多,此時一聽陳止之言,就知道又和這位太守的意見有了偏差,不由就沉默下來。
不過,其人心中卻冷笑着,覺得陳止此舉,無疑是自斷後路。
“太過自負,估計是最近太順,讓此人有些忘乎所以了,我那兄弟也是太守,與我通信,還說爲太守不得不謹言慎行,統籌各方如履薄冰,這陳止倒好,這般剛愎自用,早晚要完。”
不消片刻,就有三道身影步入屋中,爲首乃是一名身子挺拔的老人,顧盼自雄,鬍鬚有如鋼針一樣,在他身後跟着兩名青年,看着這滿屋的人,二人卻是眼神一閃,察覺到了什麼。
“見過陳太守!”在那年長老人的帶領下,三人擡手行了漢家禮節。
“我記得你是之前過來聯絡兩邊的,名叫渴單覺,後面是你的兩個孫子,渴單尤建達和渴單坤。”陳止端坐不動打量着面前這人。
他與拓跋鬱律交善,又有三千人的交涉,兩邊不可能單純靠嘴,因此都互相派去了低級別的辦事員,這個渴單覺就是如此人物,聽聞在族中也有些影響力,這次過來的目的,不問可知。
這屋子裡的衆人有些過去就見過這祖孫三人,有些卻是頭一次見面,不由議論起來,但聲音不大,在周圍嗡嗡作響。
議論最多的,還是對有關這位長者,畢竟和中土老人比起來,此人的體格着實健壯,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
“我等中土之人,習武練功都要多吃大肉、大補之物,從小打熬,才能身體強健,而唯獨那些身家豐厚的武者,可以延年益壽,年齡大了之後,依舊能維持體格,如此看來,這老人在拓跋部中的地位,必定不一般吶。”
都是世家出身,見識遠超尋常之人,這一眼看過去,就看出了一點端倪。
另一邊,陳止笑着和三人見禮,而後蘇遼越衆而出,作爲交涉之人,與三人詢問道:“你是爲了鬧事胡商來的,他……”他正說着,沒想到渴單覺身後的渴單尤建達卻猛然打斷。
這人走上前來一步,朗聲道:“此事涉及人數衆多,我族之中,有二十多人因此被關,還望太守能給個公道。”這渴單尤建達說話的時候,是看着陳止的,儼然是越過蘇遼,要和陳梓對話。
蘇遼神色微變,正要再說,卻見陳止擺了擺手。
“你那族人,都被帶去驛館安置,如何能說是關?”陳止阻了蘇遼之話,淡淡說着。
渴單尤建達卻是將頭一擡,直視陳止,說道:“這事緣由想必太守也知道了,是那守城的小卒不知進退,惡了我族行人,這才引起糾紛,罪責清晰,但我卻聽聞,那小卒和幫兇,而今還在城門之處當值,反倒是我族行人被人帶走,至今未歸,也不見有何說法,如何能讓人心安?”
“那胡商居然是行人?”
此言一出,周圍的衆人一個個又炸開了鍋,連蘇遼、陳梓也是神色微變,明顯生出了顧忌來。
這個行人,可不是在走路的人,而是行走在各方勢力之人,類似於後世的外交官,在其勢力內部必然有不小的影響力,但更讓人在意的,還是這個名稱背後代表着的意義,這在中原人看來,使者之類的,無疑就代表着臉面,如果真的有所懲罰,那拓跋部臉上可就掛不住了。
未料旁人還沒說什麼,陳止先笑了起來,他道:“我倒是派出了兩位使者前往拓跋部,卻至今未歸,聽聞還被扣留軟禁,怎麼你們這行人稍微受一點委屈,就連族中長者都坐不住了,莫非這使者之間還有高低之分,拓跋使者更爲珍貴?”
此言令渴單尤建達等人臉色微變,渴單覺這時不沉默了,他說道:“還望太守能看在兩方友善的面子上,秉公處置……”
堂中衆人,也擔心陳止因爲一時激憤,引起不必要的糾紛,也都紛紛出言附和。
頓時,這堂中的氣氛便有些濃烈起來,那拓跋三人中年齡最小的渴單坤馬上就覺得底氣來了,他聽着衆多世家之人的提議,便覺得此時正是自家族羣的機會。
“現在這代郡內憂外患,祖父之前分析的時候,就說的很明白了,現在這個太守陳止,雖然有能力,但是不善於交際,不願意低頭,因此連他的頂頭上司王浚都不喜歡此人,隱隱打壓,而段部大軍來襲,更是讓此郡陷入危急存亡,這種時候,他會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拉攏盟友,就好像之前的慕容部一樣。”
先前慕容部被四方針對,聯軍將成之時,也是派出族中之人四處聯絡,連陳止這邊都有慕容皝親自過來,想要引爲盟友、外援,而那拓跋部更是攻略重點,先後派出了三撥人,希望能得到拓跋單于的承諾,守望相助。
而當時不光慕容部派人去了,連段部、宇文部,乃至王浚那邊都派出了人手,給出了諸多好處、承諾給拓跋部,這三方最想要的,當然是拓跋部站在他們一邊,即便不能,也希望拓跋能兩不想幫。
“慕容部尚且如此,何況這代郡,現在正是我等可以趁勢提要求、要好處的時候,今日的事正好測試一下這個陳止的底線,反正也是下面的小卒子,無傷大雅,我若能主導此事,說不得回到族中,就能得幾家重視,能夠親自領兵,而不是來這代郡之類的地方聯絡兩邊。”
一念至此,渴單坤忽的上前,拱拱手,隨後說道:“太守明鑑,其實旁事也不用多言,今日的事,我方雖也有錯,但你們的人打了我族中貴人,卻不可一筆帶過,就讓那動手的人下跪認錯,再賠償點銀子,至此我族便不追究了。”
此言一出,衆人頓時失聲,那些前一息還在附和的世家之人,忽然就閉嘴了,然後老老實實的坐在座位上,眼觀鼻鼻觀口,一副入定的模樣。
“嗯?”渴單坤一見這般局面,也是一愣,隱隱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說錯了什麼,而他的祖父渴單覺更是心裡“咯噔”一聲,暗道不妙,他如何不知道,這位太守眼下在軍中威嚴已立,不管是敬他、畏他,還是怨他、恨他之人,都對此人深深畏懼,至少是不敢當面拂意的。
“哦?還要賠償?還有下跪?不知道的,恐怕都以爲,你們是受害者呢,”陳止饒有興趣的看着三人,卻將笑容收起,“實際上今日的事,是爾等不守本官之令!那來回排查、登記造冊可是本官的命令!”
陳止的聲音逐漸冰冷起來:“再說了,都說此人是商賈,你們一來就說是行人,豈能只聽爾等一面之詞?這事要如何處置,其實也不用多言,大漢有律,便又所依,陳梓大漢律中,對聚衆鬧事傷人、打砸官府之物,是如何定罪的?”
這話說出來,滿堂之人又是一驚,連渴單等三人都倏的瞪大眼睛,面露詫異。
而陳梓一愣,旋即回答道:“依漢律,今日之事該以‘鬥殺傷’論處,這鬥殺傷與戲殺傷的傷損,多在打鬥中出現,加害一方一般無明確的殺傷動機,因而是三歲刑。”
三歲刑,就是有期徒刑三年,關個三年放出來,重新做人。
而陳止對漢律同樣清楚,知道這“鬥殺傷”強調的不是殺傷,而是強調沒有明確的殺傷動機,放在後世的刑法中,便是間接故意和過失傷人,刑罰比起故意殺傷自然輕微許多。
“看來陳梓聽了這行人之說後,也有顧慮,所以言明罪刑的時候,刻意降低了一個調門。”陳止心裡暗暗思量着,他很清楚,這行人之說不管真假,既然是從渴單幾人口中說出來了,就代表着拓跋之意,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總要有所顧忌。
不過,陳止卻很清楚,這樣的風氣不可助長,否則後患無窮。
於是他繼續問道:“那打砸官之物、傷官差呢?罪名爲何?”
陳梓張口欲言,最後卻道:“此事不如等搞清緣由再說。”他也是越發顧慮起來,雖支持懲戒,卻不願用漢律,因爲那樣那胡商要付出的代價,可就太大了,拓跋部那邊無法交代。
陳止明白其人顧慮,看了同樣滿面愁容的蘇遼,忽然問道:“諸君可看過拙作《六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