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確實封戶的封號,僅僅只是用作寄祿表彰而已,只要不是有着特殊含義的封爵,封在哪裡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
以前少王養在禁中,不爲外界所知,封國如何,也僅僅只是一個封號。可是現在將要出閣,必然要牽涉實封的問題。
李嶠提議,如果沒有實封,乾脆不要說出閣。宗王實封佔據了收入的絕大多數,與之相比,其他月俸、廩料、永業田之類,都是小頭。一旦外出,一大家子人吃馬嚼、禮用祭耗、人事往來等等,直接能把人吃空。
李潼對此深以爲然,他本來也沒打算在這個時間段離開大內,都是惡人逼的。把我逼走還不給我分家產,老子還不如留在禁中吃大鍋飯,反正出去也沒啥好果子吃,你不給我就不走!
既然要求實封,自然不能封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必須得改封號,起碼封在民豐物饒、知道在哪裡的地方。
至於虛官實奴,這也很好理解。國官府佐,都屬於家臣性質,這一部分人屬於視品官,他們雖有俸料卻無職田,維持待遇需要封主給予,這也是一項巨大的開支。但是國家依例需要配給的官奴婢,他們的衣食耗用是由國家承擔的。
有了這些認識之後,接下來該要做什麼,李潼便有了思路。
他也不知道現在外廷籌備他們出閣已經進行到了哪一步,但想到不乏人召集等待着看他們一家倒黴,也知時不我待,抓緊時間寫了一份《請辭故號疏》通過內文學館呈送上去。
這一份奏疏,大義就是說我以前生活在大內,封在哪裡也無所謂。可是現在將要出閣就邸,那就需要管理封國子民事務了,如果封國偏遠、人情不習,言語都不通,怕是不能正常管理封國事務,我自己被人譏笑無能還倒罷了,但要是鬧到民不聊生,我就罪莫大焉,還不如留在禁中,別出去丟人現眼。
簡而言之,你不把我封近一點,我就不走。
宗王出閣,涉及機構衆多,但主要還在吏部司封。本來流程正常在走,可是當這一份奏疏被從政事堂發到天官尚書武承嗣手中後,武承嗣頓時凌亂起來。
旁人甚至神皇都或不清楚少王出閣幕後推手何人,但武承嗣自然清楚。他派人將武三思邀入官署,劈手將奏疏砸在武三思臉上:“我難道沒告訴你,不要再去招惹這幾個禁中閒流?如今大事所繫,容得你窮生枝節?”
武承嗣自有其暴怒的理由,三月初他由天官拜相流程已經呈送政事堂,可是就在今日,新任鳳閣內史張光輔執筆政事堂,直接抽起了他拜相的時議,轉將少王議封甩出來,說什麼國爵重典、不可荒議,天官此際走避,恐是不妥。
被武承嗣劈頭蓋臉一頓訓,武三思一時間也有些發懵,他只是想勾出禁中幾個閒流,哪想到會被宰相卡住武承嗣的脖子。
他一時間也有些慌了神,心知武承嗣今年再衝相位不獨是他們一家頭等大事,也關乎到神皇履極的節奏。他手忙腳亂彎腰撿起少王奏書,匆匆一覽便破口大罵:“小兒可恨,他竊受王爵已是非分,居然還敢再求大封!”
“說這些有什麼用!儘快了結此事,不可再受此阻!”
武承嗣心情惡劣至極,其實他今年拜相已經籌劃良久,可是就在之前神皇突然授意將格輔元插在他之前,經此一用,蓄勢已經有竭。
張光輔順登內史,如果給他留下更多時間統合鳳閣,武承嗣拜相怕要不了了之。時間已經爭分奪秒,卻沒想到武三思窮極無聊,又給他捅出這樣一個麻煩。
偏偏少王出閣鬧得聲勢不小,讓他想回避都回避不了。他不是沒想過暫時叫停少王出閣事宜,可問題是此議發於憲臺,而憲臺目下又是羣龍無首,武三思借周興都能造出聲勢來,宰相們難道不會造勢反攻他苛待少王、不堪爲相?
此前能夠輕鬆圍殺李唐宗王,一來確有罪實牽扯,二來沒有宰相掣肘。
可是禁中這三個少王,久不爲人所知,簡直潔白無瑕,唯一可抓的一個黑點就是其亡父李賢。但元月大酺神皇又提了一遍建造慈烏臺,且格輔元更因此拜相。
武承嗣是瘋了纔會抓住這點不放,公然跟神皇唱反調。所以這件事,真的是撩起來按不下!
武承嗣指着臉色陰晴不定的武三思恨聲道:“不盼你能助成大事,但也不許再橫生枝節。這件事無論餘後種種,不許你再插手。”
武三思心中雖然恨極,但也清楚這一次的確是他不夠謹慎,少於思慮,本以爲幾個少王可以隨意擺弄,卻沒想到被人抓住機會借題發揮,幾誤大事,當即便垂首道:“我記下了,也請阿兄放心,南衙丘神勣恨極少王,只要他們出閣入洛……”
“這件事無需你來提醒,去罷!”
武承嗣不耐煩的擺擺手,發泄完之後,該面對的問題還是要面對,打發走了武三思,他便喚來下屬司封郎中等諸人,嚴厲要求在最短時間內拿出少王新的封爵食邑。
最終,天官呈送政事堂結果是:嗣雍王李守禮,實封五百戶;樂安王李光順改封廣漢王,實封三百戶;永安王李守義改封河東王,實封五百戶。
爲了儘快了結此事,武承嗣所提出來的這一份封令也是極盡優渥,特別永安王李守義就封近邑、實封加溢。
而且在呈送政事堂之前,武承嗣也耍了一個小心機,他先約見另一名內史岑長倩,又派人快馬向已經奔赴西京的鳳閣侍郎格輔元求得附議,因此在政事堂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呈送禁中不久之後,神皇便批准下發鸞臺。
當這一結果送達仁智院時,一家人也是既喜且憂。李潼最近多向李嶠等外臣打聽,對於時下封爵諸事也算有些瞭解。
原本按照他的估計,他們兄弟頂多衝一衝三百戶的實封,加起來能有近千戶便算是一個不錯的結果。更大機率是李守禮以嗣王得獲實封,他與李光順則顆粒無收。可是如今他居然與李守禮都是五百戶的實封,這也實在大出他的預料。
沒有翔實的情報佐證,李潼一時間也有些搞不清楚他奶奶究竟是怎樣的心意。李守禮作爲嗣雍王能獲得五百戶的厚封,這倒還可以理解。
但他居然也能與李守禮同級,且一下子被從川南拉到了河東,想想大概是那加賞永昌玉幣的緣故,這麼一算,這玩意倒也真的挺值錢。
封國食邑即定,並不意味着即刻出閣,還有很多流程要走。雖然這一該封結果大出李潼預料,但是按照他一貫惡意的髒心思,也只當外邊那些人想弄他們兄弟已經急不可耐了。
本着“讓你刺撓就是我的成功”這一原則,他便繼續耐下心來扯皮,像是儀仗、廩料、手力錢、官奴婢等細則,統統掰開了揉碎了的交涉。
反正我又不急着出去,誰想急着讓我出去弄我,好歹餵飽了我,死刑犯臨刑前都得飽餐一頓呢。
而且他也明白,眼下不爭取這些,按照他們兄弟在外無相知的狀態,離宮之後再要爭取什麼待遇那是想都不要想。誰想讓他儘快出去,他就藉着誰的能量攢點家底,順便營造一個他很紅的假象。
他也不擔心這麼做會不會觸犯他奶奶,再差還能差到哪一步?我叫你親親奶奶,你叫我出宮送死,你還要虛張聲勢離間宰相,仨瓜倆棗都不給我,能行麼?
儘管心裡小算盤撥的啪啪響,但是必要的訊息缺失,也讓李潼不能推想全局。比如他奶奶根本沒精力關心他們三王出閣的小事,比如三月下旬武承嗣成功拜相入主鳳閣、讓他沒有了最大的敲詐對象。
所以接下來的交涉,遠不如他們改封那麼順利。雖然武承嗣拜相後已經不再關心少王出閣的問題,但丘神勣還是不會放棄。
特別在得知三王厚封之後,雖然之後也有武承嗣託周興轉告苦衷、並保證不會干涉餘後,但名利場中誰是誰的知己?真要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丘神勣也混不到這一步。
但少王沒完沒了的在禁中扯皮,丘神勣權勢主要還是體現在軍權上,這種宗王出閣的流程就遠不如武承嗣那麼有能量,不過也還是儘可能的去發力,敦促少王儘快出閣。
李潼倒是不知丘神勣在外忙碌奔走、填他欲壑的具體情形,在禁中摳搜之餘,當宗正寺派遣官員進入大內採錄他們新的王號譜牒的時候,他順便翻閱了一下歷年封爵記錄,才發現這個讓他感覺挺美的新王號實在不吉利。
李唐宗室在他之前也有人受封爲河東王,是隱太子李建成的兒子李承德,結果不用多想,當然是被他太爺爺李世民給幹掉了。雖然宗籍除名,但還側籍有錄。哪個王八蛋給他選這一王號,估計是咒他不得好死呢!
不過當戶部地官送來他封國籍戶簡冊時,李潼心中這點不快,轉又蕩然無存。因爲籍錄他的食邑民戶,多有高戶,所謂高戶就是富戶,而且很少有一戶單丁的情況,三四丁者不在少數,多的甚至七八丁在一戶。
所謂丁就是丁男,又稱課丁,即就是獨立的納稅單位。唐代所行租庸調製,宗王食封均分爲三,一分入公,兩分入國。即就是食邑中這些課戶的賦稅,宗王封主能收三分之二。每戶丁數越多,所得自然也就越多。
一戶人家成年男丁越多,家境自然也就越好,很明顯李潼就食的河東就是一個上等的富邑。那真是管你吉利不吉利,有錢就行。
封爵選邑,職在戶部。這當中水是很深的,雖然食邑戶數多少已有定數,但高戶還是低戶,單丁還是多丁,直接影響到封國收入的多寡。國朝雖有三丁成戶的舊例,但立國多年,執行中又流弊積久,當中可操作空間就大了。
李潼食邑戶數良好,可見戶部在選錄的時候並沒有加以爲難,甚至還隱有示好。
由此也可見他虛張聲勢不是沒有效果的,畢竟政治上的糾紛往往只在默契,凡事宣揚於表那就太沒有城府了。武承嗣受困於宰相而不得不給三王美封,他再巴巴跑去戶部說在選戶時加以留難,人家聽不聽還在其次,最起碼這個臉是丟不起。
時間進入四月,李潼通過扯皮倒是從禁中又摳到不少人、物,像是仁智院慣用諸衆,基本都會跟隨他們出閣定居洛陽。
除此之外,李潼也聽從李嶠的建議,沒有留用太多吏部小選推薦來的官佐。他還擔心別人在裡面埋下什麼耳目,留下一些國官、府官的名額位置,也好自己選闢人手。
另外他還沒有忘記從內教坊討來兩部散樂伶人,其中膀大腰圓的尋橦力士便有二三十個。
就這樣一直磨到了四月下旬,甚至就連三王在神都坊間府邸也已經選造完畢,實在拖無可拖,中官送來各自告身,三王再赴上閣叩謝神皇恩典,併入叩宗廟告辭,選定吉日,離開生活數年之久的大內。
三王出宮之日,前後擁從數百人衆,財貨箱籠更是裝滿了十數架大車。這都是李潼最近這一個多月來努力、加上外廷熱心人幫忙的結果,雖然本質上還是被逐出大內,但表面上還是看不出倉皇落魄。
他們出宮的路線是由北門玄武城離開大內,城北繞行進入坊裡府邸。當一衆人浩浩蕩蕩穿行宮苑抵達玄武門時,此處早有司賓寺導引諸官長立等候。
三王落車,於此再向禁中遙拜,然後便在中官扶引上馬。李潼不習馬術,上馬後緊張得臉色隱有發白,兩手使勁攥住不知牽引何處的繮繩,馬前則是魁梧的中官楊思勖牽馬徐行。
玄武門門樓高大,上上下下賁士衆多,行入門洞時,自有一股陰寒包裹周身。一直離開門樓十數丈外,仲夏的陽光才灑落下來,李潼苦無策馬奔行的暢意灑脫,但在和煦陽光的照耀下,仍覺通體舒泰。
隊伍由此右轉,穿過玄武城夾牆,厚重的宮牆、巡弋的賁士統統被甩在了身後。當隊伍行至北城道政坊外並又北側城門轉入坊間,視線越過並不高大的坊牆,已經可以看到坊中平民走動的身影,鮮活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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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行過坊外,自然也吸引了民坊內外人衆聚望圍觀,更有好逐熱鬧的浮浪少年追逐怪叫。
當街而行的李守禮少見坊野風光,這會兒也變得興奮起來,揮起手裡的小馬鞭向着道左奔走嬉鬧的閭里閒人大笑叫道:“名王出遊,諸閒迴避啊!”
隊伍繞坊而行,當行過一處深闊宅邸時,牆內似在舉行什麼宴樂活動,絲竹聲不斷飄出,當中更斷斷續續雜有歌伎唱詞:“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
如今已經是永昌元年四月末,李潼舊在內教坊所編諸小曲雜調也逐漸流出禁中,聽到那宅邸院牆中所傳出的曲樂聲,李潼一時間心情也大感微妙,向着那宅邸高牆大笑叫道:“逍遙王在此!”
三王宅邸選在城南,繞過城北諸坊之後,還要跨行穿城而過的洛水。
當隊伍抵達承福坊南洛上新中橋前時,早有一隊戎甲賁士標立在此,眼見三王行馬漸近,一名將領闊行上前,立在街中叉手施禮道:“末將金吾衛街使陳銘貞,丘大將軍知大王等今日吉時出閣,特命末將於此恭候,衛從大王等歸邸!”
這一羣金吾衛兵卒兩百餘衆,一個個戎裝整齊,弓刀在執,望去便令人心生凜然。原本隊伍中還有跟隨的羽林軍衆護從,這會兒則在兵長約束下退縮於後,頓時便將手無寸鐵的三王暴露在金吾衛軍衆面前。
眼見那名金吾衛街使闊行上前,牽馬的壯宦楊思勖上前兩步,大聲道:“大王歸邸,儀程已有安排,未聞金吾衛隨從儀仗!”
看到楊思勖面對那名披甲將領都能不輸陣,李潼更覺得這個手下收得是真值。反觀幾名同行導引的司賓寺官員們,這會兒驚疑於此變數,不敢上前訓問,對比實在明顯。
在李潼的示意下,三王勒馬頓足停於橋前街中,整支隊伍也停頓了下來,與攔在橋頭的金吾衛兵衆隱成對峙,但彼此氣勢卻是相差懸殊。
正在這時候,洛堤橫街西向又出現一支隊伍,派頭一人跨乘高頭大馬,身披鮮豔僧衣,正是薛懷義標誌裝扮。
那鋥亮腦殼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眼見新中橋頭一幕,薛懷義便打馬上前,遠遠對李潼笑語道:“我督造慈烏臺,工址近在南衙,偷閒片刻,不上北門迎送,王等不要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