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午後開始,王府訪客人數便漸多,到了傍晚時分,更是激增到令人咂舌不已的程度,以至於原本擺設在王府中堂的宴席都不夠用,不得不在偏廳與後堂再加設坐席,總不能將賓客們露天席地的安排。
之所以如此熱鬧,原因也很簡單,河東王又升官了。
說升官也不準確,應該說是神皇覺得這個孫子能力出衆,又給加了一個小擔子,那就是檢校春官員外郎事。
中午時分,中使並鸞臺官員直登王府宣告敕命,李潼受命之後真是百感交集,越發覺得他這個奶奶真的是人盡其才,不按常理出牌。
禮部員外郎,有一個很重要的職責,那就是案驗收錄諸應見祥瑞,辨其瑞等,具表上聞。早前洛水寶圖這一樁祥瑞,就是武承嗣在擔任春官尚書的時候從頭到尾一手操作的。
李潼又被加命檢校春官員外郎事,倒不是說擔任春官員外郎,只是有權力處理相關事務。至於眼下朝野最紅的祥瑞,自然就是《佛說寶雨經》這瑞經有關諸事了。
自李潼獻經之後,朝野多有求幸爭進者,李潼之後則與這件事關係不大了。可是隨着他奶奶這一任命,他又與這件事緊密的聯繫起來。甚至於有了分豬肉的權力:你獻的瑞是不是真的,又該歸在怎樣的級別,我說了算!
換言之,那些想要憑此求幸者,首先便需要跟少王搞好關係,否則分分鐘把你刷下來。
對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奶奶將他安排在這個位置上,也真的是陰險,充分利用了他複雜且敏感的身份。別的不說,有的人想要獻瑞,但又礙於面子、恐受非議而不敢行動,可現在瑞應諸事是李家血脈在管,自己拆自己的臺都那麼嗨,那別人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此前就任麟臺少監,還只是清貴而已,可現在檢校春官事,李潼手裡纔算是擁有了真真正正的權力,甚至可以說是野路子的選舉權。真可以說是舔到最後、應有盡有啊。
也正因此,午後登門拜訪者數量激增,讓王府一時間都招架不住。
不說尋常人趨炎附勢,午後就連大監沈君諒都親自登門拜訪,原因無他,沈君諒也是老樹發新芽,加判弘文館事。
雖然仍是館閣事宜,但弘文館乃是大內書藏所在,由此透露出來的訊息就是沈君諒的政治生命枯泉復涌,再次進入到了神皇視野中。其人本就有擔任宰相的資歷,現在有了鹹魚翻身的趨勢,再次拜相也只在轉瞬之間。
“神皇恩眷濃厚,大王才器可誇,此所謂上下相得,既榮且洽。大王不再私門秘寶,將以令才裨益社稷,靈光耀遠,實在可喜可賀。”
聽到沈君諒這麼說,李潼也只是呵呵直笑,這話說得虧心不虧心?老子已經金鋤頭在我要刨我大唐江山了,哪門子的裨益社稷?不過是剛剛領了一個弘文館事,還沒讓你當宰相、進史館呢。
除了沈君諒之外,他清早邀請的沈佺期、喬知之等人也已經入府。幾人入堂見到沈君諒也都不敢怠慢,紛紛上前見禮,特別沈佺期還兼弘文館直學士,如今的沈君諒也成了他的直屬上官,所以見禮更加莊重。
傍晚時分,賓客更多,不能逐一登堂拜見。李潼坐在中堂,看到外間涌動的人頭,一時間也不免感慨他奶奶也真的不是吃虧的主,剛剛賞給他一些財貨,又送來這麼多的客人。
昨夜賓客尚不滿百,已經花了他幾萬錢,今晚如果統請下來,花費還不得直接飆升數倍不止。
不過這些賓客們倒也識趣,許多人僅僅只是遞上拜帖,堂前小立片刻便告辭離開,並不久留。有了這一點投帖的交情,日後如果場面上遇到,便有打開話題的談資。
但即便是這樣,入夜後留在府中賓客仍有兩三百人之多。這麼多的人,李潼也難一一交談相識,只是傳告家人儘快準備餐食供應,不要怠慢了賓客。至於他自己,則還是留在堂中陪幾位重要的客人。
“人事朝夕不同,今日不能簡雅接待,還請學士勿怪。”
這麼多的賓客,其實真說得上有交情的,唯沈佺期而已。這是李潼困頓時便結識的朋友,所以對待沈佺期又比其他人更親近幾分。
沈佺期聞言後哈哈一笑:“大王這麼說,雖是有禮,但卻論薄了情誼。但能常相見,何謂人聲擾。玉樹久寂,是輿情失察,衆皆盲目。如今滿堂賓客,仰望名王風采,若只貪舊日簡雅,厭逐今日風光,孤僻戾情,豈堪論誼。”
話雖這麼說,李潼還是覺得關於接待賓客這件事,還是應該做出一些調整。
無論是他奶奶的態度表達,還是他出於自身的需求,未來賓客盈門的日子必然不少。現在王府是主要的待客場所,但王府本身還有事務安排,也談不上是一個多雅緻的場所。
所以他是打算另造一座別園,專門用來接待賓客。至於地點,大可以選在他王邸西園,那裡有園池清爽,有花木繁盛,而且三王邸在一處,大可以將後園完全打通,修成一座獨立的遊園,空間又大,又不打擾正常的起居生活。
類似中唐名相裴度,於洛陽城裡有集賢坊宅園,洛陽城外有綠野堂別業,作爲當時洛陽士林文人集聚場所,如白居易、劉禹錫等人多有與此有關的詩篇流傳。
李潼敢動這樣的心思,自然是因爲意識到他奶奶很需要一個士林中的頭面人物爲其揚聲彰事。如武週中後期的二張兄弟,他們所組織起來的珠英學士羣體,無論在文學發展上,還是在政治領域中,都發揮出不小的作用。
原本武則天所倚重的北門學士,到如今基本上已經是分崩離析。後來所提拔的一些人,在士林中也遠遠還沒有達到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有了《佛說寶雨經》在前,李潼在政治立場上可以說是極大程度的消除了他奶奶的猜忌之心。他就算是在士林中沽名養望,也只會幫他奶奶搖旗吶喊,只要不明顯流露出傾向他三叔或四叔的苗頭,他奶奶應該對此也是樂見其成。
想得更長遠一些,哪怕是武周建立後的李武奪嫡,李潼也只是一個二線選手。他就算在士林中養成一些氣候,也不會對他奶奶的權位構成直接威脅。
除非他奶奶鐵了心的要把皇位傳給兒子或者侄子,纔會出手搞掉他這個不安分的孫子。可如果他奶奶真有這種覺悟的話,原本歷史上就不會發生神龍政變。
當然,如果李潼真的想自立門戶,還要面對一個危機,那就是李派和武派的聯合絞殺,一如武周後期被搞掉的張氏兄弟。不過現在,場面上的政治邏輯還沒有進入到那一步,李潼大有蓄勢崛起的時間。
現在的他,就是他奶奶的親親小奶狗,奉命網羅士林口舌,他奶奶已經幫他把架勢撐得這麼足,他如果還不敢做,或者做不好,那就是自己的問題,來年就算被人弄死都與人無尤。
而且,李潼還有一個思路,那就是拉着他姑姑太平公主一起幹。
不過他也明白,他姑姑現在雖然還沒有完全覺醒血脈能力,但也絕不是一個安分的人,而且講到優勢較他還要更大,他想跟他姑姑聯合起來搞事業,也得防着會被雀佔鳩巢。
所以短期之內,李潼還不打算跟他姑姑有什麼實質性的溝通聯繫,還是先跑幾步確定自己的優勢再說。
李潼這裡還在盤算着,又聽喬知之在席中笑語道:“今日覥顏列席叨擾,雖無舊情可敘,卻有深情渴望。絲竹新聲但可賞,飲食何須羨八珍。不知今日堂中大王可有音聲新擴,犒慰飢渴眼耳?”
堂中衆人聽到這話,俱都拍掌同問,李潼擡手虛按並笑道:“倒有古詩新擬,舊調多有不合,還未協成曲律,倉促賣弄,恐失雅望。”
衆人聞言後更是鼓譟叫嚷,就連沈君諒都受此氛圍感染,笑語道:“大王曲辭俱佳,老夫也早有耳聞,今日小趁輕狂,爲滿堂羣衆再請。在場雅客,學士提綱,補闕張望,大王既得玉成,羣才磚瓦疊砌,不成華章,亦稱雅事。”
李潼小作拿捏,又聽沈君諒這麼說,也就不再拘泥,擡手讓席畔侍立的楊思勖急返王邸取來詩稿,便在席中遞給了沈君諒:“恭待大監斧言。”
沈君諒打開詩稿,先看詩題爲《洛陽女兒行》,便望着少王笑道:“名王風采驚人間,洛陽女兒胡不逐?”
聽到沈君諒張嘴就穿上品如衣服,李潼也只是淺笑拱手,領受調侃。
沈君諒原本還是微笑覽詩,可是當視線落在詩稿內容上時,神態則漸漸變得莊重起來。堂中衆人看到這一幕,心中更生好奇,只是礙於沈君諒資望不淺,纔不敢發聲催促。
過了好一會兒,沈君諒視線才從詩稿上移開,又見衆人都眼巴巴望着他,歉然一笑並擡手將詩稿傳給沈佺期,並嘆息道:“虛長甲子,難稱圓滿,向以淡泊自安。觀大王此詩,心中卻生二恨,一恨詩才不濟,二恨韶年逝遠啊!”
聽到沈君諒這嘆詞,衆人更加好奇,等到沈佺期將詩稿接在手中,便有人拍案喊道:“請學士歌詠!”
沈佺期聞言後也不推辭,便笑着從席中立起,手捧詩卷口中吟詠起來:“洛陽女兒對門居,纔可顏容十五餘。良人玉勒乘驄馬……”
隨其吟詠聲起,原本堂中還有戲笑聲,可是幾聯入耳後,雜聲便漸漸收斂,及至除了詩聲之外便再無雜音。
楊居仁隨着人衆進入王府,被安排在了側廊坐席中,眼見到王府賓客滿盈,中堂裡更是談笑風生,一時間心中也是既憂且恐、五味雜陳,再也沒有膽量登堂言事。
“咦?中堂怎麼沒了人語?”
“是沈學士在歌詠大王新詩……”
距離中堂較近的坐席上,已經有人離席而起湊在門下,聽到後方議論聲便轉頭解釋,可是話未講完便被人拍背呵斥:“噤聲!”
聽到這話後,側廊諸坐客也都生好奇,紛紛起身往中堂湊去。楊居仁見狀便也隨大流的湊過去,可他前方已經幾重人影,早聽不到堂中聲響,腳踩圍欄攀柱踮腳,才隱約看清楚堂中情形。
只見燈光交映下一名年少貴人坐在上席,身穿寬綾衫,外罩錦半臂,儀容俊美,神態愜意。饒是楊居仁負氣登門,待見到坐在堂上的少王后,都忍不住喃喃道:“這樣的人物,這樣的尊貴,要是登門強引那娘子,怕要結怨更深……”
他這裡話音未落,中堂裡已經響起一連串的喝彩聲,聲浪直衝外廊,熱烈的氛圍嚇得楊居仁都攀立不穩,直接跌在了欄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