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羣臣畢集大內北面的玄武門前,拱從聖駕直往神都苑而去。
李潼既是親王,又是南衙大將,自然位列前班,策馬隨行於聖駕側方。而在他的對面,魏王武承嗣同樣策馬緩行,雖然位置已經極爲顯眼,但武承嗣的臉色仍然陰鬱得幾乎跟繁星隱沒的夜幕融爲一色。
不過武承嗣此際臉色這麼難看,倒不是跟李潼比肩而行的緣故,而是聖駕之後隨行的小輦,皇嗣李旦今日同樣有份參禮。
雖然這對李潼來說也不算啥好現象,但見到武承嗣臉色更難看,他心裡也是暗笑不已。你老小子再跟我瞪眼呀,現在傻眼了吧?
悲喜來得都太突然,年初正月大饗,武承嗣還美滋滋作爲亞獻參禮。至於現在,則有一種浪潮退去、誰人裸泳的恍然感。原來無論再怎麼折騰,終究還是人家娘倆親,你武承嗣也只能跟孫子一樣,並隨左右。
當然,對於見識過太多他奶奶騷操作的李潼而言,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明確指向。局勢進行到這一步,他奶奶無論有什麼政治層面的意向表達,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混淆視聽,確保自身的權位穩定。
無論是皇嗣李旦,還是魏王武承嗣,當然也包括現在的李潼,他們都是武則天手裡的一張牌,什麼時候該打哪張牌,只是當時的一個時勢所需,絕不代表最後的結果。
其實大凡稍具政治智慧的人,都能看清楚這一點。但是因爲各在時局中、有着深淺不一的利害瓜葛,所以也都無可避免要受到或輕或重的影響。
特別武承嗣這種人,本身腦子不夠聰明,更容易沉迷於淺表的刺激。李潼嚴重懷疑,未來武承嗣所以活不久,應該是有心腦血管方面的疾病,人生大起大落、日常患得患失,實在受不了這份刺激。
這麼遐想着,聖駕進入龍鱗宮。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除了值宿拱衛的禁軍將士們,隨駕百官可以偷閒先去看上一眼已經提前進入神都苑的家眷們,等到天亮時再返回龍鱗宮參禮。
李潼身爲南衙大將,倒是沒有這樣的便利,與諸大將一起坐在側殿中,等待傳召。
如今的禁軍系統,北衙左右羽林軍分領屯營並千騎,左羽林大將軍麴崇裕、右羽林大將軍武攸寧,可以說是最具權勢的大將。南衙當中,以左右衛爲首,左衛薛懷義、右衛薛默啜。
這四衛,可以說是禁軍大將中的四大天王,直接掌控神都城超過一半的禁軍力量。
其他南衙大將,雖然名號聽着威風,但其實各有各的水,包括左右金吾衛在內。金吾衛下那些街徒們,雖然數量衆多,但基本上都是烏合之衆,恫嚇平民還可,真正的戰鬥指望不上。
禁軍系統,既有其環環相扣、彼此制衡的縝密性,但其實也存在很大的危機。只要能夠搞定這四衛,甚至只是當中一部分,看似嚴密的宮防,都會變得漏洞百出。
李潼坐在殿中,視線隨意在這幾人身上打量,心裡不乏雜計閃過。想要在禁中搞事,繞不開這四個人,特別是左右羽林軍。
北衙羽林軍是高宗時期在左右屯營的基礎上擴建而來,其中一個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兵士長上,不同於南衙府兵番上或者歸耕,屬於職業的戰兵,所以在戰鬥力方面,是很有保障的。
除此之外,羽林軍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存在着大量的蕃兵。
這也很好理解,高宗一朝對外開拓的力度之強、在整個封建時期都名列前茅,而戰爭除了消耗人命還要消耗錢糧。
整個初唐,一直到開元盛世之前,其實財政狀況都是馬馬虎虎。
高宗既要維持高速的對外擴張,同時還要營建東都,擺脫關隴集團的限制。在這樣的情況下,哪裡還有豐裕的錢糧去擴建羽林軍這種幾乎完全脫產的職業軍隊。
羽林軍之所以能夠建立起來,很關鍵一個因素,就是立足於戰爭紅利的基礎上,將大量的蕃兵精銳直接引入進來,以增強中央的軍事力量。
也正因此,在唐前期會有許多蕃將出任羽林衛大將軍,諸如此前的黑齒常之、泉獻誠,眼下的麴崇裕以及再往後的李多祚等人。除了因爲他們在政局中乏甚根腳,也在於蕃將掌蕃兵是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李潼想要繼續在禁軍中擴大影響力,關鍵位置插人雖然直接有效,但也太顯眼,需要慎重。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途徑那就是擴大他在蕃兵蕃將羣體中的影響力。
這件事其實也有基礎,不要忘了,他還有一批高句麗遺民的朋友。時局漸入未測,李潼也猜不透他奶奶接下來會有什麼騷操作,所以對於自己眼下能夠控制影響的每一分力量都思之深刻。
眼下他就在思忖自己有沒有可能直接插手北衙軍務,如果可以的話,說不定就能以他的高句麗朋友爲突破口,快速在北衙當中扶植起一批親近自己的力量,而不再僅僅只是一個念想大於實際的千騎旅帥郭達。
他正這麼想着,突然眼前人影一晃,擡頭看去,是薛懷義來到他身前,舉手示意他去殿中偏僻處。
李潼跟上薛懷義,口中笑語道:“薛師有何見教?”
到了角落裡,薛懷義臉色一拉,回望李潼,語調有些不善道:“韋團兒那賤婢眼下在王邸,我看在代王臉面,前事不再計較,但請你回告她,如果再作故事,我對她不客氣!”
李潼聞言後先是一愣,片刻後臉色也沉了下來:“薛師能否明示?小王或不才,但門用諸人若有行錯,自信能擔當一二!”
“代王不必此態對我,我對你無歹念,也知那賤婢、嘿,總之,事已告你,有人不願見我安好,你若一味包庇,那也只能各道保重吧!”
薛懷義說完這話,也不再停留,轉身拂袖而去。
被薛懷義沒頭沒腦的問責,李潼心裡當然也有些不爽,同樣沒有心情再留殿中算計北衙軍事,行出了殿堂,站在廊下望着薛懷義向內殿行去的背影,眉頭微微皺起。
正在這時候,另一邊殿堂裡閃出武承嗣的身影,望着李潼,笑得陰沉。
李潼這會兒正是一肚子火,看到武承嗣那賤樣,心情更加不爽,整了整胯間蹀躞,手扶儀刀刀柄,直往武承嗣而去。
眼見少王神色不善的闊行逼近,武承嗣愣了一愣,下意識小退兩步,招手喚來後側兩名持殳士站在身後,這才稍作穩定,望着李潼昂首道:“你、你要做什麼?”
“懷義刁難,是不是魏王間說?入事以來,我與魏王涇渭無犯、不爭干支,你如果引事入我內宅,我絕不放過你!”
李潼手敲着儀刀刀柄,望着武承嗣冷聲說道。
武承嗣聽到這話,頓時有些不相信的瞪大眼,擡手指着李潼怒聲道:“豎子爾敢、敢如此與我對話!你敢威脅我?”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魏王如果以爲我膽略只在言語,那你且試觀!”
李潼冷笑一聲,召來一名殿前巡遊的禁軍直長,開口問道:“右金吾衛元將軍是否在直?着他來見!”
嘴上說着,他還回望武承嗣一眼,並不掩飾眉眼間的狠色。
他雖然還不清楚薛懷義那番言辭的確切原因,但大概也能猜到一些,無非韋團兒給他奶奶介紹新男朋友,讓薛懷義知道了。現在見韋團兒已經離開禁中,所以來敲打一番。
他暫時還沒想好該要如何對薛懷義,但武承嗣這個老混蛋一副看熱鬧的態度讓他不爽,他當然也不能讓武承嗣舒坦,給這傢伙添點堵。
若是此前,還不至於如此直接,可現在,他奶奶跟他四叔隱有冰釋前嫌的意思,那還怕啥。武承嗣哪怕腦袋再不靈光,也不會把眼下的李潼當作第一目標。
武承嗣這會兒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別是看到代王在出口威脅他之後,轉頭右金吾衛將軍元璘便匆匆行入來見,臉色不免更加陰沉。
退回側殿之後,他便喚來曾經舊任右金吾衛大將軍的武懿宗,開口詢問道:“右金吾衛元璘,與代王有什麼瓜葛?”
武懿宗低頭想了一想,然後搖頭道:“這還真不知,殿下見他兩人勾結?”
“還用我見?代王方纔直言威脅,轉頭召入元璘,他兩人有無勾結還用問?”
武承嗣恨恨道:“怪不得,這小子有恃無恐,敢在邸中大肆鋪張人勢!元璘其人究竟如何,你仔細回想,我要拆掉那豎子臂膀!”
“代王威脅?這、他怎麼敢?”
武懿宗這會兒也有些摸不着頭腦。
“懷義已經問責他,哼,這小子,只是自迷豔福不淺,還不知自己攬入怎樣一個禍種。爲了區區一個豔婢,居然連懷義都不放在眼中!”
武承嗣又說道:“繼續深挖,那賤婢與太平招引何者入宮,拿住實跡,再告懷義。”
“但、但這是否聖皇陛下……我擔心,深挖下去,或會觸怒陛下啊。”
武懿宗又忍不住說道。
“此事誠是一慮。是了,你不是說國官進報河內國中有異士在野?引來神都,助懷義固寵。”
武承嗣講到這裡,又說道:“貪求長命,生人本性。陛下彌勒化身,現在卻招使慎之戲作王子晉,不是一個好兆頭。了結皇嗣之後,要把這邪風打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