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司刑丞來俊臣親自率領一干刑吏、於端門前執捕離衙準備歸邸的冬官尚書蘇幹,頓時在朝廷內外引起了軒然大波。
李潼本來已經離宮歸邸,準備在王府中接見一些府員並交好的朝臣,爲接下來的勢位奮取做準備。
傍晚時已經陸續有訪客登門,得知這一消息後,他連忙終止了宴會,在護衛們簇擁下直入北城玄武門,親自主持此夜千騎直宿。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也不出李潼所料,雖然他抵達玄武門時,天色已經漸黑,但玄武門前投書求見者仍然絡繹不絕。來俊臣抓捕蘇幹這一舉動,彷彿一顆大石丟入了池水中,很快就在池面上激起層層疊疊的波紋。
蘇家乃是關隴中的老牌門戶,其背後的關係網可謂龐大,蘇幹之父蘇勖還是唐高祖李淵的女婿,太宗秦王府潛邸故人。甚至就在李潼剛剛歸邸不久,便已經有爲蘇幹告罪求情的人登門求見。
所謂拔出蘿蔔帶出泥,此前來俊臣推審案事,還沒捕獲到什麼大目標,已經讓滿朝羣臣憂愁不已,如今突然向蘇幹這條大魚下手,自然更加令人驚悸有加。
不過眼下局面終究不是天授舊年,來俊臣能不能啃下蘇幹這根硬骨頭,也是很考驗牙口的。只看玄武門前那些請求禁中召見的人家,便可知這一場風波必然不會小。
李潼趕在此際入宮直宿,一則是關鍵時刻當然要旗幟鮮明的站在他奶奶這一邊,二則就是不想淌這汪渾水,避免被人求見求情。
來俊臣選在此際將蘇幹作爲獵取的目標,明顯是有相當一部分原因是蘇幹得罪了代王。
雖然在王方慶的勸阻下,李潼沒有直接去找蘇乾的麻煩,但也不會寬容到還要去出手相助。眼下這些關隴勳貴們看似惶恐不安,處境可憐得很,那是因爲有着頂層武則天的施壓。
如果不是因爲有他奶奶存在,只看蘇乾白天對自己所流露出的態度,這些老關隴們也根本不將李潼放在眼中。或許在那些人看來,代王身爲李家子孫卻不全心全意幫他們,比武家諸王還要可恨得多。
玄武門這裡,左羽林大將軍麴崇裕已經被召入禁中親自主持宿衛。
每一次這種程度的清洗,武則天看起來都是大殺四方、威不可擋,但其人內心裡也未嘗沒有繃着一根心絃,擔心會遭到高強度的反彈。
麴崇裕先率五百羽林軍入宮,但接下來短短一個多時辰的時間裡,又陸續在玄武門調走一千人,聽到軍令傳達,不只要防守於大內,甚至羽林軍已經進入到了皇城,並將政事堂給防守起來。
暫且不論有沒有這種級別的警衛必要,單單看到北衙兵力的調動,李潼便明白蘇幹這次算是死定了,他奶奶絕對不會善罷甘休。而這些聚在玄武門前的人,他們無論是真惶恐,還是想要聚衆施壓,無疑都是繼續在把蘇幹往死路上推。
過了一段時間,宮中又傳來命令,着右羽林大將軍武攸寧將宮門外人衆驅散,不準再有閒雜人等留駐在此。
此時李潼也已經進入玄武城,分配千騎進行巡警,同時喚來果毅鄧萬歲,低聲細囑他注意皇嗣所居莊敬院周邊情況。一旦發現有人在不作通報的情況下私自出入,不需審問,就地捕殺。
他跟他四叔關係雖然逐漸轉劣,但也沒有上升到生死大仇,之所以作這樣的吩咐,是希望他四叔能夠安在禁中,不要受到外界人事的侵擾。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再發生什麼私謁皇嗣的事件,那可就真要命了。
有動機這麼做的人實在不少,且不說那些皇嗣一系的時流會不會病急亂投醫、發動宮中耳目傳遞消息,同樣還不能排除武家人會不會趁此機會進行構陷、離間。
上半夜雖然氣氛緊張,但總算還平安無事,可是剛剛過了子時,玄武門處突然又傳來一陣比較輕微的騷亂聲。
李潼端坐於玄武城直堂中,一俟得到軍士稟告,連忙起身抓起佩刀便往玄武門方向行去,同行還有二十名千騎軍士。
來到此處的時候,李潼便發現玄武門左側小門已經被打開,武攸寧正引着腦殼鋥亮的薛懷義走入玄武城中,而在薛懷義身後,還跟着幾十個膀大腰圓的隨從,看起來頗爲混亂。
薛懷義也見到身披甲衣、率衆行來的代王,臉上頓時浮起一絲意味不善的冷笑,指着李潼便說道:“故態見慣,戎衣乍披居然還甚有人樣。只是兵者大凶,甲衣光寒,可不是撥絃弄管的戲鬧,一旦不慎,可就要傷了自己!”
李潼並不理會薛懷義,只是望着武攸寧皺眉道:“建昌王何處得令開啓宮門?”
“薛師豈是俗流,夜中來見,必有急情,不必循就俗規。舊時已經如此,代王新直,所以不知,快快讓行!”
武攸寧擺手說道。
薛懷義也走上前,叉腰站在李潼對面:“此夜不作私情敘舊,待見聖皇陛下,我自有分辯,代王不要強阻惹厭。”
“職責所在,不敢懈怠。無令則不行,非是刁難,薛師請暫候,容我使員稟告禁中!”
李潼擡手喚來一名屬下,當着薛懷義的面着其入內稟告。
薛懷義見狀已是大爲光火,還待要開口呵斥,卻被武攸寧擡手阻攔:“薛師何必與門卒鬥氣,不過暫候短時,宮令自達,讓小王先引薛師別處稍作歇頓。”
薛懷義厲視李潼片刻,然後才轉身向後行去。
正在這時候,李潼又扶刀上前一步,冷聲道:“且慢,薛師與建昌王可暫退。但這些隨行黨徒,是何出身,受何遣用,膽敢出入軍城,暫且留下,要做仔細盤查!”
“代王不要太過分!我已經忍你……哈,如果不留,你待如何?”
薛懷義頓足回身,兩眼直勾勾瞪住李潼。李潼並不理會他,只是回身招手道:“拿下!”
趙長興等人聞言後便闊步上前,而那些白馬寺黨徒們卻自仗薛懷義的威勢而推搡拒捕,一時間場面變得混亂無比。
薛懷義見狀,嘴角冷笑更濃,索性抱臂站在一邊,作看熱鬧狀,口中並作怪叫:“有人小覷我白馬寺僧徒,就讓他見識見識我僧徒勇健!”
此言一出,那些跟隨入宮的白馬寺僧徒們不免更加囂張,動作已經不再止於頹喪,甚至揮舞拳腳,都做出了格擋還擊的動作。
李潼眼見這一幕,臉色不免更加難看,抽刀在手厲聲道:“拒捕者,格殺勿論!”
此言一出,場面霎時間有所寂靜,武攸寧上前一步戟指李潼道:“代王不要放肆!宮門操戈,責任你擔當不起!”
李潼冷笑一聲,突然疾衝上前,揮刀便向站在最前方的一名白馬寺僧徒斬去。那僧徒見狀,兩眼已是激凸,下意識揮臂格擋,然而刀光閃過、血水迸射,半截前臂已經被去勢迅猛沉重的刀鋒直接斬落!
夜幕中頓時響起一個淒厲不似人聲的慘叫聲,所有人都還驚愕得沒有回過神來,李潼手中刀鋒再轉,刀尖上揚,直接劃破了那名倒地哀嚎的僧徒喉管,慘叫聲戛然而止,只剩下那僧徒倒地抽搐、摩擦地面的微弱聲響。
“拒捕者,比照此例!拿下!”
李潼抽身急退,還刀入鞘,然後擡眼望向臉色已經變得驚愕至極的薛懷義與武攸寧,沉聲道:“請薛師隨建昌王出宮門外暫候,宮令傳抵,再請薛師入宮!”
“代王好凶惡,我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薛懷義也有統率大軍出征的戎馬經歷,眼前這一幕雖然血腥駭人,但卻比武攸寧更快反應過來,臉龐已經羞惱得扭曲起來,指着李潼忿聲咆哮道。
武攸寧也沒想到李潼這麼大膽,反應過來後便望着千騎將士們厲聲道:“速速撤下代王兇器、甲衣,否則作同罪論!”
然而諸千騎將士們在猶豫片刻後,卻各自抽刀在手,將代王擁在中央,雖然並無言語,但那股肅殺的氣勢卻陡然攀升起來。
片刻後,玄武城內又有千騎將士聞訊趕來,率隊果毅本是武攸寧的人。武攸寧見狀後臉色稍緩,繼續說道:“代王無端用險逞兇,速速將他拘回營中,待我奏明陛下,再作論罪!”
那果毅雖然不知具體事由如何,但見橫在當面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又見代王裙甲染血,再聽到建昌王的命令之後,挪步上前,叉手對站在衆千騎軍士當中的李潼說道:“卑職等奉命行事,請大將軍包容!”
說話間,他便要舉手作令,李潼則開口道:“篤守軍令,那是最好!我乃今日督營在直上將,令非我出,俱是亂命!速速拿下眼前逾越宮防諸賊徒,違令者,同罪以論!”
那果毅這會兒心情本就糾結至極,聽到此言,本來已經暫舉起的手臂頓時僵住,轉過頭一臉求助的望向武攸寧。
“將馮果毅卸甲奪械,與諸賊徒同營拘押!”
李潼又頓足喊道。
在場諸千騎將士們此刻也爲難至極,不知該奉何人軍令,但心內稍作權衡,總是代王殿下的軍令更靠譜些。即便要作事後追究,拿下一名果毅也遠比直接拿下一位千騎使罪責更輕。
於是在沉默片刻後,在場千騎軍士們便將那名馮果毅包圍起來,並作低聲道:“卑職等奉命行事,請果毅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