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京中形勢越發穩定,幕府也終於不再掩飾軍事籌備的進程。
長安城西,原本用於收容鬧亂客民的大營,如今被改爲了軍營。雍王麾下數萬大軍,半數集結於此。隨着幕府各項事務漸上軌道,雍王也親自坐鎮大營,處理各類軍務。
“如今長安兵力合六萬五千餘步騎,若需徵發道內諸軍府,一月之內可聚甲兵九萬六千員……”
聽到姚元崇的彙報,李潼才意識到他如今已經成了十萬大軍的統帥,心裡倒是忍不住生出幾分淡淡的虛榮感。
但這個數字雖然乍一聽有些可觀,可若仔細分析一下,則就更加透露出如今關內軍事力量的大退步。
這字面上的將近十萬軍隊,其中有五萬是他原本關內道行軍帶入長安平叛的軍隊,再加上近來所整編起的幾千團練,真正算得上關內道原本就有的府兵,僅僅只有三萬多人。
府兵全盛時期,是高達六十萬的大軍,單單關內道所設立的折衝府,便佔了有將近一半。即便打個折扣,關內府兵應該起碼也是二十多萬人的規模。
可是到現在關中剩下的府兵底子,不過三萬出頭,而且還僅僅只是各州折衝府報上的內容,這當中有多少水分,仍未可知。
“分令岐、邠、涇、隴等諸州徵召兵力,餘者各安本鄉。”
眼下整體戰略形勢還是被動防守爲主,換言之未來戰事規模會發展到多大,並不由自己控制。爲了確保能夠擁有足夠的應變兵力,李潼暫時也只能依靠這些殘留的府兵老底子。
“此次用兵三萬,但幕府需要集結五萬軍用。先期隨軍使用,後期一定要在二月之前悉數到位!”
說話間,李潼看了看剛剛從河東跟隨物資趕到長安的李元素,對他點頭說道:“幕府收有豐富儲糧,給軍賑民綽綽有餘。目下缺額主要還是各類械給,但長安局勢已經歸於穩定,只要善用民力,籌用不難。”
“卑職領命,一定專心調配,不誤軍用!”
李元素聞言後連忙點頭道,他身爲關內道行軍長史,乃是幕府之下第一人,此前在河東便專營後勤物資,如今到了長安,同樣需要專事於此。
對於李元素的能力,李潼還是比較放心的,畢竟是曾經擔任過宰相的人。如今長安這裡整體框架已經搭建起來,又有社監署這一針對百業行社的官署可以直接調配生產與物資,雖然細節方面還需要增補,但想來也難不住李元素這個曾經坐鎮政事堂的人。
同在席中的唐先擇忍不住開口說道:“長安局勢新定,仍需強權坐鎮,只有殿下坐鎮長安,內外才能井然有序。此次赴隴,不如由卑職代行……”
李潼聞言後笑着搖搖頭:“賊徒此番嘯鬧,欺我唐家無人,正該迎頭痛擊。至於長安此境,章令頒行,規矩有設,凡有逾規犯法者,唯明正典刑,以殺制惡。”
他當然也明白,眼下長安這個局面只是初定,唯有他坐鎮才能壓得住各方反彈。一旦他離開長安,有的人難免又會蠢蠢欲動。
而這一次行軍,主要明確的作戰目標還只是仍在原州肆虐的突厥默啜的人馬,至於隴右、安西還只是防備爲主,不可貿然發起邀戰。所以眼下的邊患形勢,還不值得他放棄長安穩定親赴前線督戰。
更何況,李潼也清楚他算不上什麼名將之姿,即便身臨前線,無非是稍稍振奮一下軍心士氣,也難扭轉如今的攻防態勢,意義不算太大。
但戰爭從來都是一個綜合博弈的結果,一時弱並不意味着一世弱。他太爺爺李世民也曾被逼簽下城下之盟,但沒過幾年,突厥頡利可汗便入朝蹈舞謝罪。
他此番率軍出行,主要目的也不在於當前的戰事,而是爲了讓幕府獲得更廣闊的戰略空間。長安是關內精華所在不假,但整個關內也並非只有長安。
去年年末,他率軍西進,活動軌跡主要集中在長安。關內諸州雖然也各派使者來見,並聽從幕府號令,但這種聯繫終究還很淺薄,是建立在朝廷賦予幕府的權力基礎上。
未來如果幕府與朝廷之間關係交惡,這些州未必就還會對幕府如此恭敬順從。
眼下神都朝廷的重點還在皇嗣履極一事,暫時沒有精力西顧,李潼還有一些時間加強對這些州的管控。等到朝廷大事完畢,開始正視關內問題,那李潼才真的不敢再隨便離開長安了。
如果那時候諸州不能齊心共奉幕府號令,單憑長安一地,哪怕經營得再好,又怎麼能夠抗衡得了神都朝廷舉國之力?
所以這一次行軍,真正的作戰目標還在其次,李潼主要目的還是要考察一下各州政治形勢。如果某州官員明顯表現出對他的牴觸,那就要考慮直接替換掉。
雖然眼下他也沒有直接任命刺史並諸州上佐的權力,但是可以打小報告啊,我的盟友李昭德可不是吃素的。更何況,朝廷如果處理的不能讓他滿意,他大可以對他四叔履極一事拒不表態,我還可以呼喚我三叔啊!
當然,李潼自己雖然考慮複雜,但對這一次行軍,態度還是很端正的。在出兵之前,爲了鼓舞士氣,他便先將此前長安定亂的軍功進行了一番封賞。
朝廷給他虛名不小,但實際的錢糧供給卻完全沒有。所以這一次李潼在準備授賞規格的時候,索性也就把朝廷那一套固定的章程甩在一邊,按照自己的規矩來。
長安此次定亂,政治意味更大,可若講到實際的作戰過程與結果,可以說是兵不血刃,幾乎沒有什麼軍功斬獲。
按照朝廷此前的尿性,這樣的作戰頂多是轉勳幾階,實際的惠利則幾乎沒有。這也是神都朝廷根本不支援錢糧的一個原因,否則就算朝廷再艱難,肯定也要擠出一部分錢糧來犒賞大軍,否則軍隊真就成了將領私曲了。
幕府眼下要比神都朝廷闊綽得多,所以也是錢帛大用,封賞出了錢三十多萬緡、絹二十餘萬匹,均分在每個士卒頭上,每個人所收都有十緡。
十緡即就是一萬錢,按照長安谷價一斗二十五錢,一斛二百五十錢,折糧便是四十斛左右。實際上,長安由於鬧亂以及失治的緣故,糧價本身就是偏高。在河東這些漕運發達的地區,一萬錢往往可以購糧五六十斛。
唐代畝產除了京畿周邊上等良田可達兩斛以上,一般的農田歲收平均應該在一斛上下。所以這一次封賞,相當於五六十畝農田的歲收。
代北道大軍去年九月前後被徵發,一直到今年年初,幾乎每一個被甲士卒都獲得了這樣份額的獎賞,雖然談不上豐厚,但也可以保證家人沒有飢餒之患,少了後顧之憂。
畢竟幾個月行軍雖然辛苦,但也沒有遭遇什麼大戰。就算專心在鄉中侍田,且不說有沒有這麼多土地,單單耕種五六十畝的農田,也絕不是什麼輕鬆活計。
而且代北道這些老卒,本身就得到了優待,普遍得賞都要比關中新召之卒搞了兩三緡的賞錢,如此自然羣衆滿意,軍心穩定。
在發放這些封賞的時候,李潼也是討了一個巧,主要以錢帛爲主。大家領了錢,可以寄回鄉中,讓家人們在鄉里購糧,這樣可以免了幕府在存糧上的壓力。
軍士們領了錢,扣除一部分需要寄回鄉中保證生活之外,還可以在長安市中進行消費,購買一部分鄉中所沒有的物產,一併寄回鄉間。
關乎自身利益,人總是不失算計。長安作爲一個雄大都邑,哪怕新經鬧亂、略有蕭條,但市中售賣的物貨種類也遠非其他地境可比。在長安購買一些物貨,無論是留作自用,還是家人轉手售賣,都比直接寄錢回去要划算得多。
所以賞錢入手之後,軍士們的購物熱情也是高漲。幕府倒也沒有打擊他們的積極性,在發兵之前特意留出幾天,輪番給了一些假期,讓他們入市消費。
如此一來,這些賞錢大部分還是留在了長安市場中。至於軍士們採購的物貨,諸如各類調料、成衣並器物等等,本就是不是什麼稀缺商貨,也不會給市場造成太大負擔。
畢竟長安本地生民本身購買力就有所下降,對於維持基本生活之外的商品,沒有太大的需求。軍士們輪番入市,倒是填補了市場上的空缺,也是一次民衆們自發性的物貨調配。
軍士們購買的商品,則由寶利行社負責運輸、送往各自鄉土。李潼打算將寶利行社的飛錢業務向河東進行擴展,這也正好是一個機會。
眼下的飛錢,主要是集中在官府與商戶、商戶與商戶之間的結算,民間禁止流通。最小面額,仍在一百緡以上,普通民衆平常也根本沒有機會使用這麼大的面額。
因此,飛錢仍然是屬於一種票據,而並非通用的貨幣,未來李潼也不打算繼續下放。古代這種生產條件與物資基礎,本就不具備發行信用貨幣的條件。
小民生活狀態本就脆弱有加、幾乎不具備對金融產品的抗壓能力,濫行飛錢,既會傷害到他們的生活,對飛錢本身的運作體系也是一大傷害。
至於商賈和豪戶,抗壓能力更強,而且多涉大宗交易,需要更加便捷的結算方式,飛錢就是專爲他們準備的,不會因爲尋常小事就進行大規模擠兌。
更何況,誰敢擠兌,那就是質疑老子的執政能力,找收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