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州地處山南,其地既有山陵溝壑之閉塞,又不乏河渠川穀之闊深,境域雖然偏於兩京之外,但又並非化外之蠻鄉。
房州之爲流人寓所,這一傳統也是源遠流長。即便不作更遠古的論述,單單國朝以來幽居房州之皇親國戚便不知凡幾。近世以來,此鄉幽居最爲出衆者,自然就是當今聖人嫡親兄長廬陵王。
近世房州有房陵古城傍水而設,常爲流人寓所。廬陵王初到房州時,同樣也是幽居於房陵古城。但垂拱年中,皇太后特製州府使奴興工,另擇溝谷平坦之境興築廬陵王城爲廬陵王專居。
廬陵王城位於縣所南二十里處,其城方闊百丈有餘,城中並有樓臺閣堂,並鑿川引渠入城作池,一應格局俱擬兩京皇苑。
時入隆冬,山北已是大雪紛飛,山南也是草木凋零,不乏潮寒。位於河谷的廬陵王城也同在此方蕭條天地之內,遠遠望去,孤立於平谷之中,四方山嶺爲壁,殊少色彩。
王城中並沒有什麼耕織謀生的作業,一應需求俱仰於外。四角碉樓長有百數員甲士駐守,既有隸屬於荊州大都督府的州兵,也有來自神都兩衙的禁軍將士。王城外唯有一條道路直通河谷外的縣城,除此之外,周遭盡是荒野,偶或狐鼠出沒、虎狼潛行,但也都難以翻過高高的圍牆入城侵擾。
午後陽光漸漸西斜,王城中一聲鐘響,分散在王城各處的僕役走使們便紛紛行出,向王城最中央的閣堂前聚集。
時間又過去小半刻鐘,一名周身裹素、青布襆頭的中年人爲羣衆簇擁而出。其人臉色蒼白清癯,鬚髮灰白斑駁,身高雖六尺有餘,但卻含胸垂首,略顯佝僂,正是這座王城名義上的主人、廬陵王李顯。
廬陵王在王府一干侍者們簇擁下行入堂中,閣堂四方門戶大開,潮寒的溼風自門戶涌入,使得堂中所擺設的帷帳經幢俱搖動不止。
在廬陵王身後,除了衆王府侍者之外,另有一男一女趨行跟隨。
婦人打扮荊釵布裙,相貌同樣清瘦蒼白,涌動的寒風甚至吹得頸間青筋隱現,身軀都瑟瑟發抖,便是廬陵王妃韋氏。王妃凍得發青的手僅僅拉着一名少年,少年臉色亦是青白不定,縮肩攏手,一邊趨行一邊忍不住跺腳取暖,正是廬陵王嫡子李重潤。
一家三口登堂之後,侍者們散在廳堂各處,廬陵王則面向北方,深拜於廳堂中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大聲呼道:“罪臣哲辜負家國、天人加厭,宗家醜惡孽類,幸聖人垂憐,賜臣屋宇、食料,得苟活人間,恩德至矣,臣惶恐拜受,恭祝聖人享祚永久、唐業綿傳萬代!”
廬陵王再拜而起,身後妻兒一併隨同叩拜。冰涼的地面上並無暖席鋪設,少年伏地作拜起身後,兩手已是凍得又痛又麻,靠在廬陵王妃身邊低聲顫語道:“阿母,我冷……”
聽到兒子這微弱顫音,廬陵王妃身軀亦是一顫,眼眶霎時間變得通紅,只將兒子一隻手緊緊握在手心裡搓暖。
有侍者匆匆入堂,託舉着谷飯等物一一奉入案堂擺定,每有一餐食擺在案上,廬陵王便作一叩,並口呼道:“聖人至德,兄弟分味,臣謝賜食!”
很快餐食傳定,廬陵王便深拜不起。王妃雖拜伏於後,視線餘光則緊緊盯着廳堂一角的橫樑。橫樑處突然有鳥雀飛出,直向貢案上擺設的餐食啄取。眼見這一幕,堂中夫妻兩人緊張的神情才爲之一鬆。
一番儀式下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外間所聚人衆緩緩散去,廬陵王並妻兒也在侍者們簇擁下退回內城。
“速取抱爐來,切莫凍煞我兒!”
一俟返回內城,廬陵王妃便跺腳疾呼道,並將兒子緊緊擁在了懷中。
眼見母子相偎取暖,廬陵王也不免鼻頭一酸,掩面一嘆,親將暖爐遞入妻兒懷內,疾往內舍行去。
山南氣候雖無風雪之苦,但潮寒溼膩也讓身爲北人的廬陵王一家受苦不小。入舍後,廬陵王兩手捧住王妃那已生凍瘡的兩手緊貼自己臉頰,眼眶中已經泛起淚花:“辛苦娘子,同我共捱辛苦歲月……”
“大王所在,妾之所在,滋味是甘是苦,不需細論……”
眼見大王淚眼朦朧,王妃強擠出一絲溫柔的笑容安慰着,只是視線觸及兒子,眼神卻又變得黯淡起來:“夫妻縱受磨難,相守不謂孤獨。但、但這些兒女們何罪?他們俱是天家貴種,生來合該享盡富貴,可如今、可……竟連寒苦人家、黔首百姓尚且不如,難道此生真要老死於此方蠻荒鄉野?”
聽到這話,廬陵王眸中迸出一絲冷厲之芒,但很快又爲滿眼的無奈所取代,與王妃交頸貼鬢悵然一嘆:“東都波瀾再生,聖人再執神器,對我既憂且防。但這還是其次,聖人少來秉性仁懦,未敢加害於我。唯是庶人賢所遺孽種當道誇威,纔是最大憂患……就這雖然幽居清苦,但還能不失舊情照顧,但孽種方新得勢,便遣員入州嚇我,若不謹慎以備,恐禍不遠矣……”
歷來廢君從來也沒有什麼好下場,李顯自然也不能免俗。
最初幾年確是不得安生,尤其新廢之際、徐敬業作亂於揚州,一家人輾轉於均州、房州之間,可謂居無定所、惶恐有加,一日之間,朝使幾來,每一次都嚇得李顯魂不附體,最驚慌之際甚至想一死了之。
但在熬過了最初這段時間後,隨着朝情局勢趨於穩定,特別是廬陵王城建起之後,一家人生活處境也逐漸安定下來。
人生幸與不幸,終究是對比出來。雖然前爲天下之主,轉眼階下楚囚,際遇之變化可謂雲泥之判。但在安居廬陵王城之後不久,得知二兄李賢已經死於巴州,李顯的心情也漸漸有所舒緩。
他母親雖然奪他至尊之位,但終究還有一份慈性殘留。跟二兄李賢相比,他終究還算是幸運的,畢竟只有活着才能盼得轉機。
之後數年,雖然幽居的大環境不變,但一家人生活還算安穩。幾任房州刺史對他們一家都多有關照,哪怕武周代唐那段時期裡,神都朝堂鬥爭不斷,但對遠在房州的廬陵王也沒有什麼影響。特別是作爲武家重要人物的武三思,竟然使派其府佐裴巽入州就近關照他們一家,更讓李顯看到一絲命運轉機的曙光。
所以過去這數年,廬陵王一家生活雖然不比真正的宗王顯貴,但也都衣食豐給、無憂無慮。但這樣的生活,卻在神都革命後再迎來了一次逆轉。
當神都政變的消息傳到房州時,整個房州地境也都是情勢混亂。裴巽來訪李顯,跟他商議返回神都事宜,甚至還有多名州縣官佐聯名奉請。
但李顯當時只覺得人勢仍然不夠壯大,縮於城中不出,想要等到人勢糾集更加壯大後再作表態。
但是很可惜,他沒有等到人勢壯大起來的那一刻。很快朝廷便遣王方慶爲山南道宣撫使,召集荊州等諸州團練、捉守將圍聚在王城周邊的人衆攻殺驅散,裴巽等參謀者一概伏誅。
經此之後,廬陵王城所受關照便一去不返,城外常駐一軍長達半年之久,凡有風吹草動便入府查問一通,一家人處境可謂是危若累卵。
雖然過了一段時間后王方慶便被調離,王城外的駐軍也被荊州大都督府收回。但這一次的動亂,卻給李顯心裡帶來了極大的陰影,乃至於隱有一種希望幻滅之後的絕望。
此前他或許還期待着母親年事漸高,權欲削弱,或將他召回兩京。可現在,就連這一點本就存在於幻想中的希望都遭到了反制。大唐社稷迎來了新的主人,唐家老臣們一腔忠心有所託付。
更嚴重的是,他二兄李賢諸子成人,兼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於政變中攫取到極大權柄,這更讓他憂懼不已。
雖是一母所出,但他與二兄之間關係卻談不上友善。彼此年齡相近,從小便打鬧競爭起來,而他更在母親的暗示與鼓勵下,與二兄之間的競爭漸漸超越尺度,並最終取得了勝利。只是這勝利的果實還未品味多久,甘甜就變成了苦澀。
本來兄弟俱是落魄,如今更生死兩隔,舊事如何也都不再重要。可偏偏他二兄人雖然死了,但卻有子息壯成,當年雖是垂髫,但人情故事或也不失感知,又會不會輕易放過他?
每每想到這一點,李顯便自覺寢食不安,唯在幽居中恭謹自持,務求不讓人抓到自己的把柄。
“唉,唯今處境、勢不由我,也只能見步行步。只盼此夜登榻,明晨還有幸相見……”
李顯又悵然一嘆,語調蕭索道:“入舍用餐吧,孩兒們應該都已經等急了。”
夫妻兩人並長子返回內堂後,內堂便有衆人匆匆迎上來,除了幾名近侍的姬妾,還有數名少女入前見禮請安,衣着裝扮也都以王妃爲標準,不見金玉,唯是樸素。
只有一個年級不大的少女,穿着尚有幾分色彩,待見父母行入,便直投阿耶懷中並嬌嗔道:“阿耶、阿母能不能快行一程,我餓得肚子都叫了起來!”
李顯懷抱着嬌俏可人的女兒,臉上愁雲略有淡去,並流露出幾分慈愛笑容,輕撫懷中少女發頂丫髻溫聲道:“竟讓我小女忍飢,阿耶真是不對,快快傳餐!”
說話間,一家人主次坐定,然後侍者便將封裝在食盒中的餐食一一傳遞上來。如今一家人雖然處境不佳,但門庭內也並沒有因此而失去了規矩。
於此內堂中,能夠入座就食的唯廬陵王夫婦並幾名嫡出子女,其餘姬妾包括庶出女子則只能分列於案席之外,等到主人進餐完畢纔敢上前進食。
餐食治好又經一番禮節折騰,到現在早已經熱氣全無,且無非菽粱蒸煮,搭配着脯醢魚鮓,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熱氣,看上去便讓人沒有一絲食慾。
不說座中其他人,那衣着光鮮的小女子見到這些餐食,俏臉上已經全無色彩,直接投箸推案,哇一聲便哭了出來:“又是這些谷飯醢醬,讓人怎麼入口!我不吃……我要吃鹿脯羊羹……”
座中廬陵王夫妻並年長几女已經端起了飯碗,聽到這小女子吵鬧聲,一時間也都各自流露出無奈之色,廬陵王妃入前懷擁小女細聲安慰,廬陵王也入前安慰幾聲,但這小娘子哭聲卻越來越大。
“今日廚中治庖是誰?如此待薄我家娘子!”
見安慰不見成效,廬陵王便拍案怒聲道。接着便有一名侍妾入前,小聲道:“是妾……但、但妾並不是減用食料,府外送來只有這些……”
“賤婢還敢狡辯!因你愚蠢,累我小女廢食!”
廬陵王怒吼一聲,抽出馬鞭便將那侍妾推倒抽打起來,並回望哭泣不止的小娘子笑語道:“裹兒不要哭泣,阿耶懲這賤婦給你出氣!忍過今日此餐,明日阿耶一定讓人厚治餐食!”
侍妾伏地乞饒,極力掙扎着躲避抽下的馬鞭,姿態動作不乏滑稽,那李裹兒眼見這一幕,一時間也忘了哭泣,粉頰上還垂掛着淚水,已經忍不住拍掌爲阿耶喝彩起來。哭鬧一番之後,終究年幼不耐飢餓,還是不無委屈的吃起飯來。
及見小女安心用餐,廬陵王夫妻才安心下來,彼此對視一眼,自有一份貧賤夫妻、相濡以沫的感慨。
等到主人一家用過餐,周遭姬妾、庶女們才入前收拾殘羹剩飯,各入堂下進食。
用過餐後,廬陵王便手捧一份手抄的《藥師經》誦讀起來。他生人以來,便以高僧玄奘法師爲師,並得號佛光王,篤信佛理,特別遭厄之後,更覺得神佛庇護才能活命至今,因此事佛更加誠懇。
王妃依傍廬陵王而坐,順手將廬陵王自膝以下兩足捧在懷中,細作敲捏。遭貶之後不久,廬陵王兩腿便患了風寒溼痹,每至秋冬之交便痠痛難耐,乃至於竟夜難寐。房州苦寒之地,自然沒有什麼鍼灸按摩博士,王妃也是無師自悟,閒來便爲廬陵王推拿一番,盼能讓這腳氣之痛略作緩解。
幾名子女偎坐周圍,那李裹兒飲食已經受了委屈,一副悻悻不樂的模樣。王妃爲了開解她,便講述起兩京風物繁華,當年所享富貴種種,一干子女全都聽得入迷,心中自是神往不已。
“阿母講得這些,我都聽得倒背如流,唯是沒有親見,想來只是騙人!舊時還說我家要重回西京大內,享盡榮華……”
“祖宗!這種話不要再浪言!”
廬陵王聽到這小女口無遮攔,嚇得拋開佛經便捂住她的嘴巴。
正在這時候,堂外響起了叩告聲:“福奴來向大王、王妃請安!”
侍者掀起垂簾,一名年在十五六歲的布袍少年趨行入堂然後便叩在地上,膝行入前。旁邊王妃次女卻尖叫一聲,衝下堂來便將少年踢翻在地,原來少年衣袍髒污,膝行入前便將居室地毯拖出兩道污痕。
“你這福奴,好沒眼色!地衣是我前日剛剛讓人新設,便被你弄污。滾出去,誰貪你幾聲問安!”
少年被踢倒在地,卻不敢有什麼怒色,只是連連拱手低頭請縣主恕罪。少年不是別人,乃是廬陵王庶長子李重福,但無論方方面面,卻與堂中一家人格格不入。
廬陵王被子女叫鬧搞得有些煩躁,擺手對這庶長子說道:“你去罷,聽說你母臥病在榻,小心侍奉,我擇日去見。”
聽到父親這麼說,少年李重福神情更悲,再作叩首泣告道:“奴今日來,正爲阿母……阿母久臥,遍體瘡癰,晝夜號痛,乞請王妃給奴生炭幾許,生火暖屋,否則阿母恐難捱過今冬!”
李顯聞言後,也從榻中坐起並皺眉道:“你母已經這麼嚴重?”說話間,他視線便轉向王妃。
王妃這會兒臉色陰鬱,指着不斷叩乞的李重福怒聲道:“賤奴這麼說,意指什麼?難道是告我持家無道!生人造化,各有長短,你母運數耗盡,也要怪我?”
“奴不敢、奴不敢……只是見阿母臥榻嚎哭,爲人骨肉,性不能忍……大王、阿耶,求求阿耶,舍兒生炭幾斤,讓兒能……”
李重福聞言後更加悲愴,只是連連悲哭叩告。
“這、這……”
廬陵王終究有些不忍,然而一邊的王妃則冷笑道:“州府所送物料,往年還望朔有期,但如今越發省儉怠慢。最近補用還是月前,炭料所餘百十斤,幾間屋舍支用已經不足,阿郎還要熬夜讀書。此奴如此悲號,莫非人情的刁難只在於我?此間蠻荒之鄉,德瑞聚養已經不易,滿庭怨氣,能有嘉氣垂宅?”
廬陵王聞言後已是大怒,拍案怒聲道:“給我將此奴拖走!堂下架杖,先懲三十,再問他有無怨念滋生害我運數!”
自有侍者入堂將李重福架出堂外,片刻後堂外已經響起了棍杖抽打聲以及少年嚎哭乞饒聲,有內侍不忍,入前道:“大王,福奴縱是不器,終究是大王骨血延傳……”
“我堂中自有好兒郎,何惜此類厭物!你這老奴,莫非也是怨氣勾連?”
廬陵王聞言後便冷聲斥問道,那侍者聽到這話,忙不迭伏地請饒,再也不敢多說話。
正在這時候,堂外又有人匆匆登堂,並神情緊張的稟告道:“稟大王,均州參軍裴伷先正引衆百十騎向王城而來!”
聽到這話,李顯身軀頓時一顫,臉色也變得煞白,回望王妃並顫聲道:“裴某入事以來,待我已多不善。今番不請自來,恐是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