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唐聖人決定親自西征的消息傳到青海的時候,此方利益相關的諸方自是大受震撼。而這當中,最感震驚的莫過於已經將青海視作唯一能夠安身立命所在的噶爾家族。
過去一年,對噶爾家來說可謂是多災多難、飽受煎熬,甚至一度瀕臨滅頂之災。好不容易在大論欽陵的強悍應對下逼退了來勢洶洶的贊普,贏得了喘息之機,同時與大唐之間的合作也逐漸走上了正軌。
雖然這合作的過程中,大唐官員們多有驕態凌人的言行,但也不得不承認,在同大唐的交流過程中,海西的狀況的確是得到了極大的改善。
特別是有了充足的物資供給後,上到噶爾家的嫡系成員與諸部酋首,下到底層的部落民衆,都深刻感受到這種交流所帶來的好處。
往年由於各種物資的急缺,每至寒冬對於海西都是一次嚴酷的考驗,大量民衆飢寒交迫,倒在了凜冽的寒風之中。可是今年有了物資的補充,雖然仍達不到人人豐衣足食的程度,但死亡人數卻驟減下來。
拋開國與國之間的大勢紛爭,對於普通的民衆來說,生存就是最大的願望。如今生存環境得到了這麼大的改善,海西民衆們對於噶爾家的擁護熱情也是高漲,不再是往年那種乏甚感情的單純奴役關係。
普通部民們或還不清楚造成這一改變的根本原因,但海西這些上層人物對此則是心知肚明。而促成與大唐合作的贊婆,也因此獲得了極大的聲望,不再像剛剛從長安返回海西時那樣受人冷眼譏諷。
正當海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期待着熬過寒冬、來年生活處境會更好的時候,卻陡然傳來大唐聖人將要親征青海的消息,自然讓海西這些人衆們震驚得難以接受。
雖然大唐這一次西征意指吐蕃,但目標卻是青海。如今贊普所率王師人馬遠在西康,一旦大唐軍隊開赴青海,首當其衝的必然是噶爾家族。
可眼下噶爾家族與吐蕃國中勢力已經近乎完全割裂,反而與大唐的關係日益融洽,並因此而獲益頗豐,如今夾在這兩大強權的鬥爭之間,該要作何立場,也實在是讓人糾結至極。
且不說外界的各種震驚與猜測,噶爾家族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也如平地驚雷,震盪不已。
一月下旬,當大唐國中大軍已經在聖人率領下向隴上開拔的時候,噶爾家的贊婆也在家族衛士們的護送至下秘密抵達了海東。而負責接待他的,便是從鄯州來到海東前線的郭元振。
雖然說青海方面的局勢已經是空前的緊張,充滿了大戰將要來臨的凝重。但是對於贊婆的造訪,郭元振也安排了頗爲隆重的迎接場面。
不過贊婆眼下焦灼的心情顯然不能仔細體會這一份熱情,只是覺得吵鬧,一再表示希望能有一個安靜的環境與郭元振進行交談。
見贊婆已經焦慮成了這個樣子,郭元振這才擺手屏退那些充場面的人員。一俟閒雜人等退出,贊婆便上前一步,直望郭元振並沉聲道:“日前兩方約事,海西方面一概執行,絕無悖約。但唐國何以突然違背前約,竟要用大兵於青海?”
面對贊婆的質問,郭元振一副故作不解的神情,皺眉道:“將軍何出此言?兩方物事交流,此乃朝廷定議,隴邊凡所在事之員,無不精誠執行,不敢有所懈怠貽誤。將軍陡作如此指責,郭某實在不知因由何起!”
贊婆聽到郭元振的這一回答,不免又是一臉的氣急,直接拍案而起怒聲道:“郭府君又何必明知故問?朝中聖人陡作徵令,欲攻青海……”
“若將軍是以此見責,請恕郭某無從應對。兩方雖有前約立定,但本就無涉青海之所歸屬。國中有此圖復之計,也並非郭某能夠參議評論。”
見贊婆已經頗爲失態,郭元振便也從席中站了起來,迎着贊婆惱怒的眼神繼續說道:“將軍亦世中智者,自知兩事不可混爲一談。蕃國贊普不宣而戰、搶奪西康,於吾國吾民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況,青海本就爲我唐家時代所有之藩籬,舊爲悍敵恃強所竊,並一再挑釁我國,自當予以痛擊迴應,打消賊焰!”
“可、可如今的青海……青海如今已是我家所有,並無與大唐爲敵互攻……”
聽到郭元振如此回答,贊婆臉上怒容稍斂,轉而流露出幾分懇求。
郭元振聞聽此言卻笑了起來,擺手道:“將軍何必言此荒誕不經之語,唐家藩屬賜命俱有章軌禮法,幾時有涉貴宗?今次我國聖人親征此方,必將痛懲賊惡,羞辱敵國,送還青海故主,再播唐家恩威。除此之外,無作二想。將軍若能感懷舊義,側身事外,彼此可以不傷和氣。但若仍以蕃臣自居,視我唐家雄軍爲仇,唯戰而已!”
“這麼說,唐家是絕不容我一門再領青海?”
贊婆聽到這裡,臉色變得鐵青起來。
“青海之所歸屬,於我唐家而言自有藩領一系,往年或戰或和,皆與蕃國計議。將軍因此而來,不知奉的是何方旨令?”
郭元振講到這裡,也已經把意思表達的非常清楚,青海的歸屬以及圍繞於此的戰事相關,那是需要吐蕃與大唐通使交涉,至於噶爾家則就沒有這樣的資格。
贊婆見郭元振打起了官腔,卻並不正面迴應最核心的問題,心情自然更加惡劣。
他在稍作沉默之後,才又擡起頭來,語調凝重的說道:“青海糾紛、國中隙擾,情勢如何,郭府君必也深知。今我一族已經難容於國中,青海已是唯一生存之地。滿門老幼或不稱壯,但仍不失負甲弄戈之力,雖贊普欲奪此封,也絕不會束手待斃!唐國若罔顧此中故情、一味用強,爲了滿門生計,我家也絕不接受!”
他見郭元振還待發言,連忙又開口繼續說道:“唐家富擁四海,所領俱膏腴之地。青海此地雖闊,但卻邊遠寒荒,民弱物貧,所出不抵關中一縣。唐家之所必得,唯因邊計相關而已。舊者此方故主,德虧力弱,所以遭其國人背棄,不能長守此業,倉皇投唐、乞憐苟存。唐國幾番舉力扶之,俱不能從容成事,此所謂天意亡之,又何必人力強挽?”
“唐國聖人雄壯之主,今控御盛兵而來,我家確是力不能當,但爲守此方寸養生之地,也只能奮力捨命相搏。但就算青海舊主重臨此境,人事俱已陌生,所任未必得人,舊時已經不能自守,如今也只能依仗唐家士力,實在難補邊計之翔實。”
“我家雖出身蕃土,但蕃主因功大而不容、目強臣爲巨寇,我家若要生存,唯另擇棲息,這也已經是族衆們的共識。父子累治青海,至今淺有微功,雖然難敵唐家天威,但若青海故主欲圖反覆,一戰即可滅之。青海之於唐家,無非爪牙放置之地,絕非奪而必守之鄉。但得唐家一紙封命,我家必世守此恩,絕不容許蕃兵踏入,這既是報恩之忠義,也是求存之必須!”
贊婆講到這裡,神態已經變得懇切無比,甚至面向郭元振拜下,顫聲說道:“府君歷邊幹員,當中權衡想必較贊婆愚見更加分明。青海此境,一紙書令便可召復,實在不勞聖人親自戎行宣威。懇請府君能將此言轉奏於上,若能成此情勢,府君內可誇功於朝堂,外可布恩於海荒……”
見贊婆姿態如此謙卑,郭元振連忙側身避開,並從一側上前彎腰想要將贊婆扶起,同時也不無惋惜的嘆息道:“將軍有此義念明識,郭某既聞,亦倍感歡喜欣慰。只可惜、可惜了,若在此之前,無論如何郭某不會錯過這一次的大功,一定要盡力促成此事!但現在,朝廷徵計豈容朝令夕改?邊中鄙士即便貪功,也不敢在這樣的時節進獻離合詭計,擾損大軍軍心士氣啊!”
“難道、難道真就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了?”
聽到郭元振的回答,贊婆又是一臉的失望與不甘。
郭元振聞言後便搖了搖頭:“三軍即動,令出如山。即便事中仍存轉機,也絕非區區邊臣敢作諫言。時來常有相見,我與將軍公務之餘,也算是頗有私交,盼能同殿爲臣。可如今大軍已經征程有期,我若再進此計,即便聖人不作懲罰,國中幾十萬渴功將士也不會饒我啊!”
贊婆聽到這裡,纔算是徹底的死了心,神情失落中又透出幾分決絕:“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強人所難。誠如郭府君所言,雖然立身有偏正,但情誼各存心懷。今日事不能成,來日再見已是生死之仇,懇請郭府君惠贈美酒一甕,暢飲話別,然後再爭命疆場!”
郭元振聽到這話,便擡手吩咐吏員送上美酒佳餚,並親自爲贊婆斟酒,眼見到贊婆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他才又皺着眉頭,一臉若有所思的說道:“郭某心中仍存一惑,究竟何人獻言,若青海不守,則貴宗不存?”
贊婆聽到這話後先是愣了一愣,然後才又說道:“事到如今,府君又何必出言戲我啊!自我父以來,一家志力皆用於青海,如今國中已無容身之地,天下雖大,舍此之外,又有何處能作安身?”
一邊說着,贊婆一邊擡起手來,想要再將酒倒滿,然而卻被郭元振擡手製止。
“恰是將軍此言,讓我疑惑更增。講到累世的經營,貴宗能過於吐谷渾王室一脈?幾百年王業傳承,當中屢有興衰,國脈幾番斷續,如今卻又將要捲土重來。吐谷渾亡國之危,尚不足以覆滅其宗。貴宗雖然三十年勞力錯付,如今又何必執迷守此虛妄之業、自斷生機?”
郭元振凝望着贊婆,認真說道。
贊婆在聽到這話後,兩肩陡地一顫,繼而便連忙疾聲說道:“府君能否再作明示?”
“將軍自是精明練達之人,當中利弊取捨,又何必求問他人啊!人事艱深詭譎,又何止青海一處?慕容氏一族可以拋棄國業以求生存,蕃國贊普則要剪除柱國門戶以求獨尊,爲何青海一地便一定要是貴宗生之牢籠、死之墳塋?”
郭元振見贊婆思緒已經被勾動起來,便又語重心長的說道:“吾皇所以率衆西征,在於蕃國侵我西康。於噶爾一門,實無必誅之想,否則事前又何必諸多資助?這一場征戰,於我大唐、於蕃國都是不得不戰,絕非一戶之所順悖能阻。但這一場戰事,於貴宗又有何利何害,以至於不得不戰?”
贊婆剛纔還心存幾分遲疑,可是在聽到郭元振此問後便完全的沉默下來,久久的沒有發聲。
然而郭元振的蠱惑之語卻仍在繼續:“蕃土狹窄,蕃主不仁,寸土之封吝給,大功之士難容。而我大唐則恩威浩大,無所不容,今青海國主又將再受新恩。況且聖人此番西征,四方披甲助戰者衆,論功行賞,必以公正服衆……”
郭元振講這一番話的時候,贊婆仍是不發一言,且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厭色,明顯是被郭元振嘮叨得有些心煩。
他甚至直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走出數步後才察覺到這一舉動有些失禮,便又折返回來對郭元振施禮道:“心亂如麻,難再計議,需速歸海西,請郭府君見諒。”
郭元振聞言後也並不強留,將贊婆一行送出的時候,甚至還頗爲體貼的讓人給他們安排了腳力充沛的健馬,讓他們歸程能夠更加便利。
而等到贊婆一行人離開後,剛纔負責接待贊婆隨從的吏員才快步上前,遞上了一份火漆嚴封的密信。郭元振返回房間後便用火漆刮開信封,看到信上的內容後便笑逐顏開:“贊婆晚了數日纔來海東,知海西必有異兆,原來是欽陵遭其族衆刺殺,看來我唐家飲食還是惑人不淺。如此喜訊,當然要儘快奏告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