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雅欣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急忙尷尬地一笑,主動伸出手來:“原來是夏主任,歡迎,歡迎……怎麼不提前打個招呼,我好安排一下,你瞧,你的辦公桌還沒有收拾好。”
辦公室不算大,擺了三張辦公桌就顯得有些擁擠。曲雅欣的辦公桌在最裡面緊靠窗戶的位置,桌子上放了一小盆金虎,桌上整齊地擺放着文件夾和一個小巧的水杯。她的辦公桌對面,隔了一米多遠的位置上又有一個辦公桌,上面雜亂無章,而且菸灰灑得到處都是,甚至椅子上還有菸頭,桌子上扔了一個大號的玻璃水杯,裡面的茶垢厚得讓杯子分不清顏色。
不用說,一定是城管出身的副主任吳港得的辦公桌。
還有一個明顯是新搬來的辦公桌,緊鄰門口擺放,上面還有一層塵土,桌子也有些陳舊,有些地方掉了漆。椅子也是舊得可以,是老式的硬板椅子,比起曲雅欣和吳港得的柔軟的轉椅,差了可不止一個檔次。
夏想擺擺手:“曲主任客氣,我是來幹活的,沒那麼多講究。借我一個抹布用一用,我打掃一下辦公桌。”
夏想打來一盆水,溼了抹布,仔細地把桌子擦得乾乾淨淨,連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放過,椅子也從裡到外擦了一遍,讓插不上手的曲雅欣不免感嘆,誰說男人幹活不細心?小夏,不,夏主任幹活就又細緻又有耐心。
不過儘管曲雅欣看夏想哪裡都順眼,又見他十分勤快,心裡還是不能接受他如此年輕的事實:24歲就是副科了,還讓不讓人活了?也不知道他在壩縣是什麼職務,他和陳市長有沒有關係?反正關於夏想的資料,曲雅欣一直不夠級別接觸。高海不明說,她也知道分寸,不敢多問。
夏想正埋頭幹活時,沒注意一個人風風火火從外面闖了進來,一進門就先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閒着沒事在這裡擦什麼桌子?快,趕緊的,外面有車等着,去杜村。”
“杜村出什麼事了?”夏想對他的居高臨下的態度毫不在意,心中一驚,杜村事件經過他暗中調和,又讓李紅江和南方一建接上頭之後,南方一建已經不再暗中搗亂。他們現在一部分留在燕市,在李紅江手下幹活,一部分被李紅江指使到了內蒙古的一處工地——失去了南方一建背後的支持,杜村還能鬧出什麼動靜?
應該說,去年的冬天,杜村的拆遷和改造就已經進入了尾聲,除了五六家釘子戶之外,基本上都已經搬遷,老舊的民房差不多全部推平。五六家釘子戶無非是想多要一些補償,只要不是坐地起價,只要不是死纏爛打,一般說來,斷水斷電,再加上加大噪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解決問題。沒有人受得了沒水沒電的日子,耳邊還天天跟飛機轟鳴一樣,時間一長,鐵人也能被鬧騰成神經病。
如果夏想沒有記錯的話,李紅江如願以償升到二建副總時,他打來電話表示感謝,就說了南方一建現在和他關係良好,他們的負責人袁保平挺會來事,隔三差五地請李紅江一條龍服務。李紅江電話裡還說到了杜村的事情,在一次喝醉酒之後,袁保平也說漏了嘴,承認他參預的杜村事件,不過現在已經完全從杜村撤退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在背後搞鬼了。
當時的時候是春節以前,也就是說,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四個月的時間,怎麼杜村還有遺留問題沒有解決?夏想心中納悶,隨口就問了出來:“具體是什麼情況?還有拆遷辦有沒有去人?杜村那一邊,是哪一家公司承建的,原定是要建什麼項目?”
燕市拆遷管理辦公室和城中村改造小組之間並沒有隸屬關係,當然從級別上講,拆遷辦要高一級,也有正規的編制。與拆遷辦的正規軍和官方背景相比,改造小組更象民間組織,代表的既有政府的利益,又有開發商的權益。
城中村的改造和普通拆遷又有所不同,普通拆遷如果有開發商的介入,一般直接面對拆遷戶的,是開發商,由開發商和他們談判,討價還價,拆遷辦居中協調就可以。
但城中村改造是陳風的大手筆,是全市規劃,有些城中村拆遷之後,要興建新的小區,就有開發商承擔。而有些城中村拆遷之後,卻是改造成公園等公益場所,甚至還有可能暫時閒置,此時沒有開發商介入,拆遷辦如果又做不通搬遷戶工作的話,就得由改造小組出面,採取光明的或不光明的手段,迫使搬遷戶就範。
從這一方面來說,改造小組類似於拆遷辦的打手組織。但陳風也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讓高海直接領導改造小組,而不讓拆遷辦接手,或許在陳市長的大局中,拆遷辦的官僚作風痕跡太重,和形形色色的老百姓打交道,過於保守不說,還容易一些別有用心的牽着鼻子走,所以他才單獨設立了一個改造小組,獨立於拆遷辦之外,專門應付突發和難纏事件。
夏想雖然對拆遷辦和改造小組有過研究,也暗中插手了杜村事件,但具體到杜村的改造和發展,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研究。纔回燕市幾天,忙着找房子住,又和一些老朋友見面,還得陪曹殊黧,再到曹家作客,等等,差一點忙得四腳朝天。今天有點空閒,就急忙來改造小組看一看,打算先熟悉一下環境,沒想到,桌子還沒有擦完,就遇到了緊急情況。
急匆匆回來搬救兵的正是吳港得,他見夏想是個小年輕,又蹲在地上擦桌子,理所當然地認爲他是新來的小兵,就極不耐煩地揮揮手:“你是誰呀?叫你幹活就幹活,哪裡來的這麼多廢話?快上車去……”
曲雅欣本來想提醒吳港得一下,別被夏想的年輕樣子給騙了,他可是新上任的副主任。不過吳港得說話又快,態度又差,心裡就想讓他得罪夏想也好。三人不交友,三個副主任,總有兩個人聯合起來對付一個。夏想再年輕也是副科,相比之下,競爭力比吳港得弱了不少,拉攏夏想疏遠吳港得,一舉兩得,她就故意裝沒聽見,等吳港得發火過後再歉意地向夏想笑笑。
夏想不是小毛孩,更不是初入官場的小白,他從吳港得的桌子髒得不象話,曲雅欣卻不動手幫他收拾一點點就可以看出二人不合。他對曲雅欣故意不點明他的身份也不說破,還衝她暗中擺擺手,意思是不說正好。
夏想緊跟在吳港得和曲雅欣身後,上了一輛麪包車,風馳電掣地朝杜村進發。
村杜位於燕市的西北,在二環路以內,位置還算不錯。掩映在高樓大廈之內的杜村,現在已經是一片廢墟,拆得七零八落,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在廢墟的中間,有一棟三間民房孤零零地矗立在一角,就如大海中的一葉孤舟,渺小而可憐。
在路上,夏想已經從吳港得連說帶罵的敘述中,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民房中是一位臥病在牀的老太太,她有三個兒子,卻都不在身邊,一個在京城,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廣州。在京城的大兒子是記者,在上海的二兒子是律師,在廣州的三兒子是醫生。本來老太太已經答應了市裡的安排,就要搬進新分給她的一套80平米的住宅樓,不料平常生病時都不見人的三個兒子,忽然聽到老太太不值錢的破民房竟然換來了一套位置不錯的80平米的商品房,三個兒子聯合起來,說服老太太先不要搬家,等他們回去再搬。
三個兒子春節前回來一趟,也不知出了什麼變故,鬧得一場不愉快之後,不歡而散。老太太臥病在牀,動彈不了,不過還是聽從了兒子們的話,賴在牀上不走,不提要求也不回答任何問題,就是死也不搬。曲雅欣也好,吳港得也好,對付耍賴或是耍橫的人辦法很多,但對於一個臥病在牀又閉口不言的老太太,卻束手無策。
事情一拖就是三四個月,直到今天她的三個兒子又分別從三地趕來,聚在一起,突然提出非要見陳市長一面,否則免談。
吳港得正好遇上,上去理論。三個兒子分別是記者、律師和醫生,能說會道,既懂法律,又有談判的技巧,吳港得是城管出身,對付沒有文化的小商小販還行,對付三位厲害人物,差得太遠了,不用別的,大兒子一句中央媒體曝光就把他嚇得夠嗆,急忙回來搬救兵。
夏想看着眼前的三個男人,老大吳良留着短髮,精明能幹的樣子,就是目光中時常流露出一絲狡黠和警惕,一開口就是滿嘴的京片子,丫的丫的,有點囂張。老二吳道戴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不過三角眼中總是暗中打量別人,彷彿要時刻發現別人的隱秘一樣。說話時假聲假氣,非要阿拉阿拉幾句。老三吳心長相最普通,看不出有任何特徵,只是他的雙手總是習慣地揣進兜裡,好象手中有什麼寶貝不敢拿出來一樣。他的廣州話倒是學得最標準,如果不是他的臉型北方人特徵明顯的話,乍一聽他說話,還真以爲他是地道的廣州人。
吳港得已經在他們三個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再見到他們三個,就故意落在後面,顯然上一次交鋒,他敗得很慘。
曲雅欣不滿地看了吳港得一眼,走到三人面前:“三位有什麼要求,可以直接和我提,我可以轉給我們上級領導,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姓曲,是城中村改造小組辦公室的副主任。”
夏想站在曲雅欣的身旁,落後她半個身子,既突出了她的重要性,又讓她不覺得孤身奮戰。
曲雅欣自然感覺到了夏想的支持,向他投去了讚許和感激的目光。
吳良上前一步,一臉嚴肅地說道:“我是中央大報的記者,你們的拆遷辦野蠻執法,將我的母親打倒在牀,我強烈要求市裡還我母親一個公道,否則的話,我會在國家級報紙上曝光你們的醜陋行徑。”
吳道推了推眼鏡,一字一句地說道:“據我瞭解,你們的拆遷政策,和國家的法律法規有牴觸的地方,如果非要較真的話,打起官司來,你們市政府會輸掉官司,到時候,市長的面子就丟大了。”
吳心態度還好一些,笑了笑:“這樣吧,我們也不跟你們浪費時間,直接叫你們市長來和我們談。我們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就是要你們一個態度,一個說法,一個認真負責的精神。”
曲雅欣不卑不亢地說道:“老太太早在幾個月前,就和市裡簽定了協議,她也親口答應要搬。市裡也是考慮她有病在身,行動不便,纔沒有一直催促老人家。房產是老太太的名字,她簽字就要生效。你們雖然是她的直系親屬,不過還是由她說了算……”
吳道自得地笑了笑:“不平等條款,簽了也沒有用,一打官司就會被判決爲無效。剛纔老三已經說了,請你們市長過來,我們三個人和他面對面好好談談,你級別不夠,沒有決定權,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曲雅欣臉色微微一變:“我們陳市長很忙,要處理許多大事,要是什麼小事都要麻煩市長,那還要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有什麼用?”
吳心不以爲然地笑了起來:“市長怎麼了?市長就得高高在上,就覺得我們這個小百姓好欺負?不怕告訴你,我在醫院,別說市長,就是市委書記、省委書記,見到我也得乖乖躺上,任我宰割。所以說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那個曲主任,你就別費心了,回去吧。”
曲雅欣工作還算負責,又耐心地向三人介紹了半天市裡拆遷工作的相關政策和規定,三個人都是一副姑且聽之的表情,都很有耐心地聽她說完,吳良一擺手:“好了,曲主任你的工作也做完了,也算盡心盡力了,估計也沒有人會怪你了,你可以回去了。我們也不和你爲難,犯不着。”
曲雅欣還真沒有遇到這樣油鹽不進不提要求,只說要見市長的人,她不免有點火氣:“市裡的政策不是說改就改的,本來市裡還念在老太太有病的原因,一直供水供電,現在看來,你們非要逼市裡用強硬手段,是不是?”
夏想知道曲雅欣鬥不過他們三個,半天了她還沒有明白過來三人的真正意圖,就輕輕一拉她的衣袖,小聲說道:“曲主任,我來和他們說上幾句,你先休息一下。”
曲雅欣心想就憑夏想一個毛頭小夥子,還能說過他們三個人。人家三個,不急不躁,既有身份又見過大世面,別說夏想一個20多歲的小年輕,就算陳市長出面,也未必震得住他們。
不過夏想畢竟是副主任,他要求出面解決問題,她沒有理由拒絕,就點點頭,同時也覺得有點心力交瘁,就退後一步,站在了吳港得的身邊。
吳港得見夏想出面,纔想起一直還不知道他是誰,叫什麼名字,就問曲雅欣:“你怎麼讓一個小兵上去了?不是故意上去丟人嗎?對了,他到底叫什麼名字?”
曲雅欣沒有回答吳港得的問題,無精打彩地說道:“試一試總是好的,難道非要去請陳市長出面?事情要傳到陳市長的耳中,我們兩個人都準備挨訓吧!”
吳港得咧了咧了嘴,沒有說話,心中很不以爲然。其實曲雅欣對夏想出面也不抱任何希望,很明顯兄弟三人早就商量好了,就是要故意找事,不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纔不會輕易讓步。一個記者一個律師還有一個醫生,都是不好對付的人物。
夏想向前一步,非常熱情地主動和三人一一握手:“我代表燕市城中村改造小組辦公室,歡迎三位在異地他鄉的遊子回到家鄉。燕市現在的變化可以用天翻地覆來形容,三位可以看看,燕市正在以嶄新的面貌迎接新的明天。三位如果想爲家鄉人民做些貢獻,想回燕市的話,一定可以大展鴻圖。”
吳道被夏想的熱情弄得有些不快:“別故弄玄虛了,有話說話。”
夏想的目光依次從三人的臉上掃過,雖然他臉上的笑容真誠而憨厚,三人卻都不約而同感到心中一涼,彷彿心中的隱私被他看穿一樣。
“國家級報社的大記者,中華進步報,是不是?”夏想問吳良。
吳良矜持地點點頭。
“吳道先生,您是哪家律師所的大律師?”
“德濟天下律師事務所!”吳道也不明白夏想是什麼意思,但也沒有必須隱瞞,何況他所在的單位是一家名氣很大的律師事務所。
“吳心先生是哪家醫院的大夫?”
“藍天醫院……我說你是誰呀,問這麼多有什麼用?不請你們市長過來,我們是不會和你們多說一句的。”吳心終於從衣兜中拿出了左手,在空中揮了幾下,好象很有氣勢一樣。
夏想回頭看了後面緊跟的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小夥子急忙笑道:“我叫鍾義平,是新來的,請問領導有什麼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