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想在衆目睽睽之下,被陳市長當衆點名,只好硬着頭皮來到臺前,看了曹永國一眼。曹永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神中卻有鼓勵的味道。
夏想愣了愣,又靦腆地一笑,說道:“陳市長要我說,我就說,說錯了別怪我,不是我非要說的。”
一句話大家都笑了起來,夏想很耍賴,把球踢給了陳風。
陳風大度地揮揮手:“說對了有獎,說錯了不罰。膽子大一點,別婆婆媽媽的,大小夥子,拿出一點魄力出來。”
夏想小聲嘟嚷了一句:“我本很有魄力,可是和陳市長一比,就被比得沒有了魄力……”
氣氛由剛纔的針鋒相對變得輕鬆了許多,陳風明白夏想剛纔幾句的話就是爲了先把氣氛緩和下來,心想還真是一點也不能小瞧他,看他剛纔緊張和拘謹的樣子,好象挺慌張挺害怕,其實他心裡有數,是故意示弱,讓大家放鬆心理防線。
陳風就饒有興趣看着夏想,對他的看法就更加充滿了期待。
“燕市的地勢是西高東低,西面是太行山,從山中吹來的清新空氣,先要經過燕市的西部,然後才向東部進發。所以那些居住在橋東,自以爲比橋西高上一等的市民,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每天呼吸的,都是橋西人民用過之後剩下的空氣,所以從健康的角度考慮,橋西纔是首選的居住地點。”夏想的開場白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有點摸不到頭腦,不是要說西里村的改造,怎麼說起了空氣問題,正當大家不解其意時,夏想又接着說了一句,“這個剩下的空氣不僅包含了更多的灰塵和雜質,還包括許多其他的廢氣,具體是哪一種,就不用說明了……”
衆人鬨堂大笑。
“燕市是個新興的城市,綠化做得不好,一到夏天大街上沒有陰涼地,市裡連十年以上的大樹都找不到,人文精神落後了太多。所以市政府想了個辦法,開鑿了百姓河。可惜的是,百姓河沒有成爲燕市的肺,反而成了燕市的蚊子製造基地。在座的專家學者也應該清楚,一條寬不過十幾米的人工河,對改善空氣所起的作用實在有限,根據我的樂觀估計,可能幾十公里長的百姓河,還不如幾十畝的森林對改進空氣質量所起的作用巨大。”
敢當着陳風的面指責百姓河沒用,就差說出是勞民傷財的面子工程,夏想是燕市第一人。百姓河不是陳風任上修建的,但他畢竟是市長,夏想的說法,就等於當面數落他的不是。不過陳風臉上還是掛着淺淺的笑,好象夏想說的是別人一樣。
夏想清楚得很,陳風對百姓河也是非常反感,認爲完全就是頭腦一熱的產物,他說百姓河百無一用,正對陳風脾氣。
在座專家也有人專門研究論證過百姓河,對夏想的說法點頭表示贊成。
“既然百姓河沒有成爲燕市的肺,那麼燕市還是需要有一個肺。燕市現在的經濟發展速度非常快,在陳市長的領導之下,制約城市發展的城中村也改造了大半,不但興建了許多新興住宅小區,還有爲數不少的商住兩用樓,以及批發市場,可以說,一個嶄新的燕市形象,不用多久就會展現在我們面前。”夏想不忘給陳風戴上一頂高帽,他也確實佩服陳風的開創精神,爲燕市的長遠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接下來話題一轉,“不過,在城中村改造之後,又會面臨着新的問題,就是燕市擴容的步伐越來越大,原先許多位於郊外的大型企業和工廠,現在已經被包圍在市內,象鋼廠、藥廠這樣的大型企業,雖然效益好,但對環境造成的污染也相當嚴重,按照其他城市的經驗,藥廠和鋼廠肯定會搬離市區……”
最後一句話一經說出,在座的專家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然後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起來。
開發商們也是都皺起了眉頭,顯然他們根本沒有考慮這麼長久,沒有想到,藥廠和鋼廠會有搬出市區的一天!
只有陳風和曹永國相視一眼,二人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專家席中有一個滿頭銀髮的老者發言說道:“年輕人,你的眼光看得很長遠,也分析得很到位,繼續說下去。”
陳風也點頭說道:“那麼你來說說看,燕市的肺又在哪裡?”
夏想向專家笑着點頭,然後正面回答了陳風的問題:“燕市的肺,就在西里村!”
開發商們頓時發出一陣嘈雜,紛紛舉手想要發言,陳風示意他們安靜,對朝夏想示意:“繼續說下去。”
“從山中流下的清新空氣,正好要經過西里村,也就是說,也正好經過藥廠和鋼廠。我想藥廠和鋼廠附近的居民會深有體會,藥廠和鋼廠的氣味是多麼的難聞,如果正好刮西北風的時候,家家戶戶都不敢開窗,風一吹,刺鼻的氣味甚至能一直飄到一公里之外。再遠一點,到了橋東雖然已經聞不到空氣中難聞的味道,但實際上空氣的污染物還在,也就是說,藥廠和鋼廠正位於燕市的風口,他們對空氣的污染,實際上讓所有燕市人都深受其害。”
會場上一片議論之聲。
“西里村正位於藥廠和鋼廠之間,位置非常關鍵,如果在此處建一處森林公園,正好可以當成燕市的肺,爲燕市人民提供一個清潔空氣的天然場所。即使藥廠和鋼廠要搬出市區,三五年內也不可能完成。森林公園建成之後,三五年之內,可以淨化不計其數的空氣,爲燕市人民帶來健康的清新空氣!”
夏想話音剛落,銀髮老者就帶頭鼓掌:“年輕人有一顆爲民爲公的赤誠之心,值得敬佩。”
一名五大三粗的開發商當即氣憤不平地說道:“開發森林公園?沒搞錯吧?那麼好的地點不蓋樓去賣,要去種樹,豈不白白浪費?這個主意行不通,是胡鬧。”
其他幾個開發商當即附和,吵成一片。
對面的銀髮老者卻持不同意見:“城市的發展,不能以犧牲人民的健康爲前提。城中村改造之後,也不是全部都蓋成房子纔好。如果市中心地帶全是商品房,大家都擠在一起住,沒有公園,沒有商場,沒有綠地,那不是和螞蟻窩沒有兩樣了嗎?我贊成小夏同志的意見。”
“森林公園要誰來建?建了誰來維護?不但修建費用巨大,而且以後每年的維護費用也很驚人,除非市政府下定決心,要財政撥款……”一個開發商幸災樂禍地說道,“財政撥款,前前後後要投入好幾個億,難呀。”
市政府財政緊張,對熟知內情的開發商來說,不是秘密,所以纔有此一說。
陳風也饒有興趣地問夏想:“是呀小夏,政府缺錢,如果要建森林公園,不但收不到開發商的土地轉讓費用,還要往裡面投一大筆錢,這一進一出說不定就有十億,你說怎麼辦?”
夏想看了陳風看似誠懇實則狡猾的臉一眼,心想你是市長,卻來問我怎麼辦,不是故意氣人麼?怎麼辦怎麼麻煩是你市長該去頭疼的事情,不是我一個小小的副主任應該去想的問題。
不過市長當衆問他,他又不能不答,只好硬着頭皮答道:“地皮可以低價轉讓,建成森林公園之後,由開發商收取門票費用。森林公園建好以後,完全可以成爲市民休閒度假的好去處,不管是門票銷售,還是裡面再開出各項遊玩設施,作爲燕市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森林公園,一年下來接待幾十萬遊客不成問題……”
“這麼說來,與開發成商品房相比,市政府還是要吃虧不少?”陳風笑眯眯地反問,語氣中有一絲調侃的味道。
夏想被陳風已經放到火上烤了半天了,儘管對方是市長,但突然給他出了這麼天大的一個難題,也讓他疲於應付,心裡也有點不大痛快,就沒好氣地說道:“市政府是全體燕市人民的政府,不是開發商的政府,更不是企業,要是事事都講究經濟效益,政府就成了只知道賺錢的商人……”
“說得好呀,有朝氣,是大實話。很久沒有人敢當面對我說出大實話,今天聽了,感覺心裡格外舒坦。一個市長,如果天天聽到的都是奉承和好話,那肯定不正常。就是一個家裡,兩口子還有吵架的時候,何況是一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有反對的聲音有不同的意見纔是正常現象。所以小夏同志,我要表揚你敢說實話!”陳風站了起來,帶頭鼓掌。
市長帶頭,其他人不管願意不願意,也都得站起來附和,一時之間掌聲雷動。
夏想臉上浮現出激動的神情,第一次被陳市長當衆誇獎,又是以如此隆重的形式,他還是不免有些心潮澎湃,衝臺下連連鞠躬,又對陳風說道:“陳市長過獎了,我就是年輕氣盛,考慮問題少,所以纔敢想什麼說什麼,不妥之處,還請陳市長和各位專家指正。”
態度還是要端正起來,姿態也要放低,夏想謙虛的話讓本來對他非常不滿的一些開發商,也消了不少火氣。也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信口開河對城中村的改造發表幾句意見,也許就是陳市長爲了緩和氣氛,爲了調解專家和開發商之間的矛盾,故意提供一個新思路給大家參考。既然是參考,就不必過於當真。
原先以爲陳市長真的會拍板決定要將西里村改造成森林公園的開發商,都暗中緩了一口氣,都琢磨着下一步該如何繼續打動陳市長,讓他支持自己的方案。
陳風卻提議暫時休會,中途休息半個小時。
夏想以爲沒自己什麼事了,就跟陳風、曹永國以及高海打個招呼,轉身要走,卻被曹永國叫住。曹永國將夏想叫到一邊,小聲說道:“你知道銀髮老者是什麼來歷?”
夏想搖頭,他也好奇,但現在不是問問題的時候,所以一直沒問。
曹永國笑了,笑容中充滿了讚許和欣賞:“不錯,小夏,你的眼光很不錯,想法也總是出人意料。其實陳市長的本意也是不同意在西里村開發商品住宅。市裡的長遠規劃中,藥廠和鋼廠肯定要整體搬遷到市外,如果在兩大企業之間建商品房,藥廠和鋼廠搬遷的時候,小區居民將無法正常生活。銀髮老者也是持同樣的意見,沒想到你一上來就發現了其中的焦點,說出的想法和陳市長不謀而合。”
夏想有點吃驚:“陳市長也想開發森林公園?”他剛纔說完之後,對於森林公園能否真正開發,並不十分關心,因爲他知道以他目前的分量,關心也沒有用,影響不了市裡的決定。
“陳市長想開發一處可以爲燕市人民淨化空氣的肺,但還沒有完全想好到底是一個巨大的人工湖,還是一處公園,你的森林公園的主意非常不錯,我估計他動了心。而且銀髮老者也是大力支持開發成公園,並且提了十分優惠的條件——對了,他其實既是規劃方面的專家,又是開發商,是雙重身份,而且他還不是燕市人,是京城人。”曹永國現在對夏想是越來越欣賞,他不但年輕,難得的是眼光長遠,而且總能看到許多人忽視的地方,最關鍵的是,他的意見總能和陳市長的想法不謀而合。
在官場上什麼最難得,就是和領導保持高度一致最難得。
照這樣發展下去,只要陳市長賞識,以他的敢幹的性格,短時間破格提撥夏想到副處,也不是沒有可能。
“京城人?”夏想吃了一驚,“京城人來燕市投資房地產的話,不足爲奇,他卻來燕市投資公園,就讓人覺得奇怪了。就算從長遠來看,也能收回投資,但比起房地產來說,還是見效慢,利潤低。”
“在商言商,肯定不會是做善事來了,不過有人追求的是短期利益,有人目光放得長遠罷了。他姓高,叫高望,大家都叫他高老,具體來歷是……”曹永國還沒有來得及再介紹一下高望的身份,就被陳風喊了過去,他只好衝夏想點點頭,“你先回去,估計陳市長讓你拋磚引玉的工作已經完成,剩下的爭論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夏想回到辦公室,屁股還沒有坐穩,就接到沈立春的電話,約他見面談一談。夏想對接近達才集團充滿期待,一聽沈立春有約,就推掉手頭工作,帶上鍾義平立刻前往。
沈立春約夏想在市南的寶興花園見面,就是上次二人初次見面的地方。
和一個多月前相比,寶興花園的施工幾乎沒有什麼進展,施工現場只是在做一些簡單的平整場地的工作,施工人員也寥寥無幾,基本上處於停頓狀態。
沈立春熱情地迎出門來,略帶歉意地說道:“有點事走不開,還得勞煩老弟你親自來一趟,不好意思。”
夏想就笑,握着他的手搖了搖:“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反正送你車了,過來也容易,就招呼我過來了,是不是?”
沈立春知道夏想開玩笑,就笑呵呵地迎他進辦公室:“有件事情電話裡說不清楚,還是當面交待比較好,所以就請你過來坐一坐……”
成達才終於提出要見夏想一面。
其實夏想一來到寶興花園的現場就明白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提出的見解顯然已經打動了成達才。寶興花園的工程處於停頓狀態,就是成達才猶豫不決的表現,否則寶興花園現在差不多已經打好地基了。
沈立春讓夏想過來,主要告訴他成達才的一些習慣和忌諱,以免不小心犯了成達才的忌,最後鬧個不愉快不好收場。成達才從一個小小的辦事員爬到今天的高位,連省委書記也讓他三分,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如今高處不勝寒,他脾氣大一些,性格古怪一些,也是正常現象。
人一旦到了一定高度,就有一種俯視衆生的感覺,自我感覺良好,固執地認爲自己的想法永遠正確,是所有人的通病。
成達才放眼燕省無敵手,自認是燕省房地產第一人,要不是夏想幾句話正點中了他的癢處,別說他一個科級幹部,就是燕市一個副市長想見成達才,恐怕也不容易。成達才發跡以來,大小官員見了無數,什麼樣的人他都自以爲可以從容應付,想見夏想一面,也不過是因爲夏想的提議說得恰到好處,又有意猶未盡的感覺,和他目前猶豫不決的狀態正好完全相同。他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放下了身段,想要當面問問夏想,對燕市的房地產狀況的前景,有什麼看法。
沈立春也是出於一番好意:“成總脾氣不大好,夏老弟你別和他當面頂撞,當然你該說的還是要說,要不他也不會重視。只要他聽得進去,接受了你的意見,一切好說。”
夏想點頭,他知道輕重:“放心好了,我心中有數。成總是燕省房地產的第一人,不說別的,光是他這些年的豐功偉績就讓人肅然起敬。他的眼界高高在上,那是因爲成總站得足夠高,需要我們高山仰止。”
沈立春見夏想比他想象中還要穩重成熟許多,就放了心,又交待了幾句,就說:“我估計就這一兩天內,成總就會抽出時間見你。你等我電話,隨時保持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