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學哪裡知道他點名的夏想,正坐在臺下將他剛纔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如果他知道夏想也混在人羣之中,恐怕也就沒有那麼自信從容地演講了。
程曦學繼續說道:“文化旅遊項目是否成功暫且不提,出於好心,我還是希望這個項目能夠成功,否則幾千萬的投資打了水漂,也是國家的損失。不過我在此還是要向夏想同志的勇氣表示敬意,畢竟年輕人要有夢想,要有衝動……”雖然沒有直接諷刺,但他的言外之意卻是對夏想毫不掩飾的輕視,將夏想的設想當成夢想,無疑是一種十分輕蔑的說法。
範錚輕輕推了夏想一把:“真有你的,被人貶低,還一點也不生氣。要是我,早就拍案而起了。一會兒提問的時候,我替你還回來。”
夏想笑笑,沒有說話。他心中自然也有氣生,但不能因爲程曦學幾句冷嘲熱諷就火冒三丈,也太沒有涵養了。而且他也在深思程曦學今天演講的根本用意是什麼,本來以爲他是全盤否定產業結構調整,但聽他先揚後抑的論調,似乎他的態度有所鬆動,對產業結構調整並不是完全反對的態度,而是有限支持,個別反對。
有限支持就是支持南方已經獲得了成功的幾個沿海省份,個別反對就是反對以燕省爲代表的內陸省份繼續推廣。夏想有點摸到了程曦學的思路,南方省份現在的經濟規模以及影響力,甚至對高層來說也有點尾大不掉的意思,不能說是南方省份對中央的政策做不到令行禁止,但因爲各地具體情況不同,肯定有一些中央的政策到了發達省份,出於地方保護主義的考慮或是其他原因,存在着陽奉陰違的情況。
尤其是在針對一些大型央企的壟斷上面,南方省份的反對聲音非常強烈,中央需要動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壓制。所以高層之中壟斷勢力的代表人物,唯恐燕省的產業結構調整獲得成功之後,其他內陸省份紛紛仿效,將會進一步觸及到一些壟斷行業的底線,到時將有可能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面。
最好的辦法就是將燕省的產業結構調整政策扼殺在搖籃之中。而南方的成功不能抹殺,也沒有必要抹殺,相反,可以藉助南方的成功而對比燕省的失敗,由此得出結論,成功不可以複製,因爲地理位置的不同,南方各省有位於沿海的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燕省依葫蘆畫瓢,最終不過是落一個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下場。
由此提醒內陸其他省份,不要輕易推行產業結構調整,否則不但浪費大量的人力物力,沒有一點政績,反而會因此落一個慘敗的結局——程曦學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打擊和棒殺燕省的產業結構調整,二是藉此演講傳達一個強有力的信號,就是高層之中有人並不贊成內陸省份也全面推廣產業結構調整。
一箭雙鵰!
夏想經過一番分析得出了程曦學的用心,不由心中一寒,比起全面否定產業結構調整,程曦學分別對待的做法更有欺騙性,也更容易讓人接受。南方省份的發達是因爲沿海,有交通便利,北方及內陸省份就沒有產業結構調整方面的優勢,因爲處於內陸,沒有天然的優勢,所以成功的可能也極低,政治風險極大,嘗試不如不嘗試。
程曦學的打算就是,要給其他等着看燕省成功與否再決定是否推廣產業結構調整的內陸省份打退堂鼓!
果然,程曦學點評完單城市的改制之後,又開始針對寶市的產業結構調整,指點江山。
“寶市自從成爲試點城市之後,迄今爲止只成就了一項合資和一項投資,萬里汽車廠的投資大概算是一個成功的案例,最引人注目的卻是達富和柯達的合資,還曾經轟動一時……”程曦學說話間又翻了翻演講稿,好象才發現一樣,笑着補充了一句,“對了,忘記了還有一個茂盛醬菜廠,不過投資金額太小了,才幾百萬的投資,如果也算到產業結構調整的功勞裡面,有點拿不出手——可不是我故意漏掉,而是不好意思提出來罷了。”
程曦學明是說笑,暗是諷刺,真有他的,拿別人的成績當成笑料來製造輕鬆氣氛……顯然,他的意圖達到了,現場一片輕笑之聲。
等衆人笑完,程曦學才接着向下說:“其實柯達和達富的合資,早在產業結構調整推行之前,就已經進行了一年多艱苦的談判,出於種種原因,談判一直沒有成功。夏想——不好意思再次提到了年輕的夢想人物夏處長,實在他是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不得不提,並非我個人對他有意見,平心而論,他還是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跑題了,回到正題,夏想同志主導了此次談判,將達富的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賣出了10億美元的高價,並且說服柯達額外追加5億美元的資金來寶市投資一個數碼相機的研究室,據說後繼還要增加投資,要生產數碼相機。數碼相機是不是有市場前景,不在此次演講的討論範圍之內,我只想就此合資的利弊和大家探討一二,就是說引進了15億美元的巨資,到底是不是一筆劃算的生意?”
“肯定會有人要問,有投資不是成功嗎?不對,要看投資的附加條款,以及投資雙方是不是都達到了各自的目的,更重要的是,要看是不是我們將辛苦幾十年建立的膠片基地,被柯達用15美元就完全地據爲己有!在座的諸位應該都清楚,彩色膠捲技術看似平常,實際上世界上只有三個國家掌握這種技術,中國就是其中之一,而達富又是國內此項技術最先進的廠家。現今和柯達合資,是不是可以說,彩色膠捲技術被柯達只用15億美元就買到了手中,也就是說,只要柯達下一步再追加投資,只要達富見錢眼開妥協的話,一旦柯達控股,那麼達富將會成爲美國的達富,中國就可以從世界上三個掌控彩色膠捲技術的國家之中除名了!”
“哄……”
現場一片議論之聲。
“15億美元就出賣了達富的品牌,簡直是賣國行徑!”
“夏想是什麼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無恥的事情?簡直就是民族敗類!”
“漢奸!”
“是被柯達收買了吧?怎麼能做出這樣的短視的行爲,燕省難道沒人了?怎麼能讓一個27歲的處級幹部主導產業結構調整?怪不得沒有什麼成績出來,夏想不是好大喜功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腐敗官僚!”
夏想一臉苦笑,得,被程曦學成功地將衆人的怒火引到了他的身上,他何其不幸?辛苦工作不但沒有得到回報,先是被人設計陷害,現在又被程曦學樹成了靶子讓衆人口誅筆伐,夏想哭笑不得。
當然,心中也是怒氣漸生,程曦學可以就事論事,可以指責產業結構調整的弊端,但卻對他人身攻擊就不對了,有失身份。不過再一想其實程曦學也並沒有刻意對他攻擊,程曦學的聰明之處就在於,讓大家都對某一件事情深惡痛絕,同時又含蓄地點明,事情是由他主導而成。
自然而然,他就成了衆人發泄怒氣的對象。
不止夏想怒氣難平,鄒儒也是動了肝火,他低聲對夏想、範錚和嚴小時三人說道:“等一下提問的時候,看我不和程曦學辯論辯論,一定讓他下不來臺!太過分了,他明知道夏想是我的學生,還敢胡言亂語,難道是覺得我鄒儒好欺負?”
範錚和嚴小時一齊說道:“我們師徒四人一齊上陣,一定可以把程曦學反駁得落花流水。”
程曦學見他完全掌握了局勢,雖然表面上一臉鎮靜,假裝他公正無私,並非刻意針對夏想本人,但見成功地將火燒到了夏想身上,還是有點沾沾自喜,心想對不起了夏想同志,不是非要貶低你,誰讓你是燕省產業結構調整的第一人,不打壓你又打壓誰?槍打出頭鳥!
程曦學穩定了一下情緒,對今天演講能否獲得巨大的成功,充滿了信心,然後繼續進行演講:“在我看來,產業結構調整並不一定是要針對新興的項目,或是高精企業的合資——將老舊的國企盤活,將落後的國企救活並且推向市場,纔是正道。比如單城市有倒閉破產的棉紡廠,有半死不活的將臺酒廠,還有一個垂死掙扎的複印機廠,都可以借產業結構調整的東風,展翅高飛,爲什麼在高瞻遠矚的領導們的眼中,產業結構調整的春風,就度不了他們的玉門關?”
“寶市也有許多零散的太陽能光伏產品生產廠家,如果能將他們化零爲整,作爲未來的清潔能源,大力推廣太陽能產品,不但能夠帶來經濟效益,也有更大的社會效益,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爲什麼也沒有人推廣,或是從中牽線搭橋爲他們引進外資?而偏偏去做空中樓閣的文化旅遊項目,偏偏去投資一個醬菜廠,個人原因,就非常耐人尋味了……”程曦學有意引導別人去猜疑去朝不好的方向聯想,不明說,但還是有意去誤導,煽動別人對夏想產生不好的印象。如此舉動在夏想幾個看來,就確實有點其心可誅了。
隨後,程曦學就此做了總結性發言:“產業結構調整是好事,但也有其巨大的侷限性,而且在現階段只適合在南方沿海的發達省份試點推廣,並不適合在國內大範圍的試點。內陸省份因爲其自身的地域侷限和觀念認識上的保守,在推廣產業結構調整的過程之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個別主導者由於自身素質和能力的原因,或是出於不可告人的目的,假借產業結構調整的推廣,實際上是在加劇國有資產的流失,毀掉原有的知名品牌,只拿一些並不能產生真正的效益的虛假項目來取得表面的政績,爲自己謀取升遷的資本……我的觀點是,產業結構調整政策應該慎之又慎,不宜再在內陸省份繼續推廣!”
掌聲,經久不息的雷鳴般的掌聲。
夏想也附和着鼓掌,不是爲程曦學學說的精彩,而是爲了他偷換概念,成功地矇騙了大多數人的騙技而鼓掌。程曦學如果生在亂世,當爲一代梟雄。他既有才學又有口才,還有利用學問鼓動和矇騙別人的本領,可以說具備一個梟雄所具備的全部素質。
如果程曦學從政,將是一個極難對付的既有表面文章,又有真實本領的對手。歷來理念上的分岐最難握手言和,想當初他和邱緒峰只是因爲立場不同而有了政治上的鬥爭,最終才能摒棄前嫌,成爲好友。但夏想清楚,他和程曦學之間沒有握手言和的可能,理論上的爭執,誰也不能完全說服對方,所以只能拿事實說話,看誰能夠笑到最後。
範錚根本沒有爲程曦學起立,更沒有給他鼓掌,一臉鐵青坐着不動。嚴小時還算有點禮貌,總算站了起來,不過也沒有鼓掌。四人之中,只有夏想和鄒儒不但起身,還面帶微笑地鼓掌,臉上流露出的笑意,好象是真心贊同程曦學的理論一樣。
其實夏想和鄒老一樣,都對程曦學片面之詞不以爲然。
程曦學面帶微笑——勝利而滿意的微笑,朝臺下鞠躬。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五排中間的兩個人身上,一人50開外,微胖,圓臉大眼濃眉,目光非常犀利,另一個45歲左右,瘦長臉,頭髮稀少,嘴大鼻寬,眼神柔和,見他們微笑點頭,他心中大定,知道如果得到了他們的認識,今天的演講會就算是獲得了圓滿的成功。
二人之中,微胖之人名駱林開,瘦臉之人名吳林森,是他身後的高層智囊團中的核心人物。程曦學目前只是經濟顧問,而且還是外圍的經濟顧問,還沒有走進核心層,他清楚得很,就算他成爲核心層的經濟顧問,也比不上眼前二人在高層眼中的地位,因爲他們是智囊團中的人物。
智囊團相當於高層的決策層,高層對外所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由智囊團提供的計策綜合而成。智囊團不僅僅提供經濟上的決策,還有各種國內以及國際政策上的大事,都負責甄別和做出判斷,以供高層做出最後的決定。
智囊團對高層的影響之大,是決定性的。
駱林開和吳林森在高層的身邊的地位極高,高層對他們信任有加,只要他們發話,高層就會讓程曦學進入核心層擔任經濟顧問,到時他的經濟學的理論就有更廣闊的施展空間,甚至有可能成爲國家政策向全國推廣。
今天的演講,一爲造勢,二爲討好駱林開和吳林森二人,以便二人多在高層面前爲他美言幾句。
程曦學得到了二人的首肯,高興異常,演講環節已經結束,接下來就進入了提問環節,他擡手看錶,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足夠再來有一場熱烈的討論,就對臺下說道:“諸位來賓,諸位領導,諸位專家教授,諸位同學,下面就進入了討論階段,大家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提出來,我盡我所能和大家一起探討,謝謝。”
第一排就坐的是一位來自北大的教授,名叫柳俊,他首先發言說道:“程教授,您的理論部分講得非常精彩,有見解,不過後面舉的例子就有些不太恰當了,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程曦學一臉淺笑,問道:“柳教授作爲北大的系主任,學識淵博,在國有經濟的理論研究方面一直頗有建樹,您的問題一定非常深刻,我洗耳恭聽。”
程曦學的姿態放得很低,越是如此,越能顯出他的迷惑性和欺騙性。
柳俊和程曦學儘管不是很熟,但對他的理論也研究了不少,算得上神交已久,以爲程曦學文如其人,是個直爽之人,就直言不諱地說道:“產業結構調整既然能在南方省份獲得成功,那麼也一定可以在內陸省份也同樣獲得成功,難道還有南橘北枳一說?照您的說法,豈非表明國家政策也有水土不服的論調?再說您所舉的幾個例子,一葉障目不見森林,有點失之偏頗了。”
程曦學被柳俊在衆目睽睽之下,直接指出他觀點偏頗,不免有些不滿,不過還是努力表現出謙遜的樣子,說道:“願聞其詳。”
柳梭見程曦學態度端正,以爲他真是謙恭之人,就不客氣地說了起來:“程教授只從單城市和寶市幾個改制的事例,就得出了在內陸省份不可推廣產業結構調整的結論,未免倉促,而且明明幾個例子都有可取之處,卻被您斷章取義誤解讀爲失敗,也是對大家的一種誤導。其實在我看來,單城市的通海鐵路和文化旅遊,以及寶市的柯達合資、醬菜改制,不管拿到哪裡,都是值得稱道的成功,怎麼在您的口中,就成了失敗的代名詞,就成了空中樓閣了?而且您身爲堂堂的教授,多次點明夏想這個小同志在領導小組所起的作用,還有意誤導大家對他心生不滿,我倒想問問您,您和夏想是不是有什麼過節?”
柳俊說話的聲音不大,而且語速不快,慢條斯理地一字一句說出,卻如一枚重磅炸彈,頓時激出了無數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