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灰褐色的吊扇嗚嗚轉着,玻璃茶几和地上亂七八糟扔滿了各種漫畫,七龍珠、聖鬥士星矢、亂馬1/2、尼羅河的女兒,應有盡有幾乎囊括了所有當時在中國盜版的日漫,躺在沙發上打盹的沈放這兩天幾乎沒出過辦事處的門,就這樣將時間好耗在了漫畫當中,也絲毫沒有罪魁禍首的自覺。
裡屋邱清荷正在午睡,迷迷糊糊被電話吵醒,拿起來一聽竟是沈放的爸爸沈筠,急忙跑出去將沈放叫醒。
“爸,上海太悶了,你們再不來我可就自個坐火車回去了。”坐在牀邊耷拉着腦袋,沈放有氣無力地說着。
“明天一大早就出門,估計晚上七點鐘能到,哦,對了,這次我和你姚叔叔是跟林市長的車,車裡實在坐不下,所以玉兒就不能來了。”
“林市長?林龜殼?”沈放這下吃驚不小,頓時睡意全無,也沒顧得上去關心姚玉能不能來。
林貴和在黃州是個有名的怕事市長,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就只會場面話大說特說,事情卻往上面推、往組織裡推,典型的不作爲,在幾個副市長裡面最不得人心、也最沒實力,偏偏他又是個油鹽不進、誰都咬不動的角色,市長、常務副市長來來回回換了兩三茬,他在位上坐了七八年雷打不動,上不去也下不來,這纔有了林龜殼的外號。
“林龜殼也是你叫的?”爸爸在那邊笑了起來,“林市長是個有能力有魄力有幹力的好官,只是黃州的大環境如此,他能勉強維持現在的局面也是竭盡全力了。對了,你和清荷要是沒要緊事,林市長說想見見你們兩個小傢伙。”
記憶中林貴和的下場也並不太好,據說是個人生活作風有問題遭到舉報,好像在挪用公款案案發之前,他就被調到政協當副主席,這個沒有親人的孤老沒多久在家中鬱郁去世,幾天後才被人發現。想到這沈放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急聲問道:“爸,我們現在在做的事情,林市長知道嗎?或者說,是不是林市長在背後撐腰?”
“小孩子別瞎猜!”爸爸的聲音滯了滯,“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把林市長牽扯進來!”
哼,還用得着我牽扯嗎,他比你們還要先出事!沈放心裡嘀咕了一句,嗯了一聲,稍微沉吟後對爸爸說了句“等等”,然後找了個由頭將正躺在牀上支着耳朵偷聽的邱清荷給支了出去,這才飛快問道:“林市長應該是衝着清荷來的吧?”
“你這機靈鬼,怎麼現在什麼事都瞞不過你?這次去上海主要還是有別的事情,順帶看望一下清荷,林市長跟清荷好像有些淵源,我和你姚叔叔也都不是很清楚。”
果然如此,林貴和跟王癩子年紀相差彷彿,應該不會是清荷的什麼親人,我就說當初怎麼爸爸和姚齊理會挑中清荷來做這事,原來背後是林貴和這個知情人在操控!看來清荷的背後,應該還有個強勢人物,就是那個能讓爸爸在挪用鉅額公款後還可以逃過一死的大人物!
父子兩個在電話裡又說了些別的無關緊要的事情,直到邱清荷在外面不耐煩地將電視機的旋鈕擰得噼啪直響,沈放才掛掉電話走了出去,他的心有些亂了,居然沒有打趣在那氣鼓鼓看着自己的邱清荷。
“你跟你爸說什麼呢,居然還要把我給趕出來?”耐不住好奇,邱清荷假裝收拾地上的漫畫書,紅着臉嘟囔着問。
“沒說什麼,就說明天他和姚叔叔要來上海,還有一個大人物想要見見我們兩個。”沈放隨口應了一句。
“是不是林市長?”將撿起來的漫畫往茶几上一堆,邱清荷雙手撐在沙發邊緣,“這個林市長其實我還認識呢。”
“嗯?你們認識?”
“以前在王爺爺家見過好幾次,這個林市長喜歡微服私訪,呵呵,感覺人倒是挺溫和的,一點大官的架子都沒有。”
知道邱清荷口中的王爺爺就是那王癩子,沈放想了想還是問道:“林市長跟王爺爺是什麼關係,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好像林市長每年總要去王爺爺那幾次,每次好像都喝很多酒,有次還把我叫了去,搞得我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的。”
沈放苦悶地長嘆一聲,揪着自己的頭髮扯了扯,覺得整個人都煩躁不安,於是起身跑到衛生間衝了個冷水澡,再出來的時候就輕鬆了許多,他決定不管怎麼樣,還是見步行步,將來的麻煩將來再說,至於林貴和的倒臺會不會對爸爸和姚齊理造成影響,眼前也不是冥思苦想就能得出結論的。
跟邱清荷並肩坐在地上搶着看一本漫畫,在日頭快要西沉的時候,在外面打麻將的劉阿姨竟然領了一個人回來,而這個人沈放跟邱清荷都認識,正是營業部的助手張妍。
張妍帶着紅色鴨舌帽,穿着灰色襯衫和牛仔褲,手裡拖着一個大皮箱,身上的皮膚曬得紅通通的,顯然這一整天沒少在外面遭罪,她進屋一見到邱清荷,嘴巴癟了癟就放聲大哭,踉踉蹌蹌就往邱清荷懷裡撲。
站在旁邊發愣的沈放發現劉阿姨也在那抹眼淚,不知道這唱的是哪一齣,偷偷湊過去小聲問:“劉阿姨,這是怎麼回事啊?你打麻將怎麼還贏了個小美女回來了?”
劉阿姨吸了吸鼻子,用兩根滿是褶子的手指擦去眼淚,“這姑娘我出去的時候就見着在外面了,沒想打完麻將回來,她還在門口牆根那站着,門衛也真是的,人家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哪受得這般曬哦,你瞧瞧她的小胳膊,瞧瞧她的小臉蛋,曬得怕是要脫皮了,可憐啊……”
居然爲了這個就能抹眼淚?沈放對劉阿姨的同情心氾濫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肯定從她這也問不出來什麼,那邊張妍也慢慢止住了哭,於是乾脆過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儘量很有紳士風度地問:“這位小姐,大熱天的,你,所爲何來啊?”
一看見沈放這張臉,張妍就覺得委屈,嘴角往下一彎,豆大的淚珠就噗噗往外淌。
邱清荷看不過去瞪了沈放一眼,柔聲安慰張妍道:“別哭了,別哭了,放子就這張嘴最討人厭,你別往心裡去……”
用力點點頭,張妍堅強地用手背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轉過頭盯着沈放,“沈老闆,你一個月給我開多少錢工資?”
沈放一愣,看了看邱清荷,想起自己開的那個玩笑,心想這丫頭若不是被逼上絕路,肯定不會眼巴巴跑來往自己跟前湊,卻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情,頓時少了戲虐的心情,問道:“你在證券公司幹得好好的,怎麼想起要來投奔我?”
張妍苦着一張臉不說話,只是癟着嘴巴。
邱清荷怕勾起她的傷心事,拉着她在沙發上坐下,劉阿姨則在廚房切了個西瓜用臉盆盛着端出來。
手裡捧着西瓜出了一陣神,張妍忽然擰過頭,看向正狼吞虎嚥連西瓜子都不吐的沈放,幽幽說道:“徐經理自殺了,就在前天的晚上……”
沈放咯嚨一聲,滿嘴的西瓜還沒嚼就吞進了肚子裡。
“啊?”邱清荷嚇了一跳,“怎麼會這樣?他不是挺開朗的一個人嗎,平日見着也總是笑呵呵的呀,怎麼就突然想不開了呢?”
在外面曬了一天,張妍的臉色仍舊有些發紅,但眼神明顯露出後怕,她身子往沙發裡頭縮了縮,偷偷瞟了一眼僵在那的沈放,“公司裡大家都在傳,說是徐經理挪用了一個客戶的資金,造成鉅額虧損,而這個客戶偏偏又是一個惹不起的人物,徐經理害怕被追究,一時想不開就——”
又是挪用資金,這個時代人們爲了金錢真的是前仆後繼得鋌而走險啊!
“唉,可惜了,其實也是挺有能力的一個人……”沈放將西瓜皮扔進垃圾桶,蹭到邱清荷身旁躺了下來,雙手抱着後腦勺枕在沙發還有些發燙的皮革上,“張妍你是不是受了這件事的牽連,被公司開除了?”
“嗯。”張妍捏着鼻子一樣應了聲,“你不會說話不算數的,是不是?”
“這個你得問清荷,看她要不要你當助手……”
邱清荷爲難地皺了皺眉頭,覺得自己還沒什麼事情做呢,要個助手有什麼用,可又不願傷張妍的心,畢竟設身處地得想想,若是自己在這種情況下被人拒絕,心裡肯定也不好受。
“邱姐,你幫幫我,我很好養活的,只要管吃管住,一個月有三四百塊零花錢就可以了……”張妍挽着邱清荷的胳膊耍嬌。
“我,那個,其實,怎麼說呢?”邱清荷氣惱地用胳膊肘頂了一下沈放的腋下,“你倒是說話啊,給張妍開工資的人又不是我!”
三四百的工資在黃州算很不錯了,沈放他爸這個相當於處級的幹部,一個月工資也才五百出頭。沈放倒不是在乎這點錢,只是這樣一個還算有些姿色的年青女孩眼巴巴自己送上門來,總覺得有點詭異,上海這個潭子的水太深,若是爲了張妍惹禍上身,可不是明智之舉。
見沈放不說話,邱清荷以爲他並不同意,只是不好明說,便嘆了口氣,握着張妍的手,“其實放子他並不是什麼老闆,他只是個還在讀書的學生,張妍,要不這樣,你不是被公司開除了嗎,乾脆跟我們到黃州玩幾天,順便看看能不能在那兒找到工作。”
張妍失望地搖搖頭,慢騰騰站起來說了聲“謝謝清荷姐”,緩慢地挪着步子走到廚房門口,“劉阿姨,我走了……”
“怎麼這就走了?我都煮了你的飯了,要走也等吃完飯再走啊!”
張妍扒着門沿,半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人也跌坐在地上含糊不清地喊着,“媽……嗚嗚,媽……妍妍想你了,嗚嗚……”
邱清荷跟劉阿姨都手足無措地跑過去安慰,沈放苦笑着搖頭不迭,畢竟還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姑娘,哭起來跟小孩沒什麼兩樣。
“放子,她到底要什麼,你給人家姑娘就是了!你看看,把人家弄得——”劉阿姨拿眼直瞪沈放,要不是擔心自己一鬆手張妍就會摔在地上,恐怕早就過去揪沈放的耳朵了,老人家就是見不得別人哭,特別是膝下沒有子女的老人家。
邱清荷也用求情的眼神望着自己,既然這樣沈放只得起身擺擺手,無奈地說道:“罷了罷了,正好我也打算弄家皮包公司玩玩,唉……我說張妍你就別哭了,你看你鼻涕都流到嘴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