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翟翎羽還記得, 當年他定親的時候, 桂花開的正好, 他跟在下定隊伍的後面,聞到了院子裡透出的花香。
她坐在大廳之中,穿著桃紅色衣裳,粉紅色的襦裙, 垂著頭,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
聽見他進門, 她腳尖微微動了動, 手腕戴著的玉鐲輕輕打晃, 然後微微擡起頭, 看了他一眼。
這是他想要娶回去的姑娘。
京中的閨閣小姐, 平日參加一些賞花會、茶會都有作詩和對對聯, 爲的就是能流傳一兩首詩,博個才名, 好尋得個好人家。
但是她不一樣。
宋家詩書傳家, 大公子二十歲就主持了月詩會,二公子二十二歲博得功名, 三公子十二歲就在府學拿了頭名。
這樣的家風, 都沒能讓她撿起書來。
而是整天在竈下廝混,把自己當成了燒火丫頭, 洗衣做飯、養花餵魚。
宋家的日子,在她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好像剛到京都的時候。
那時, 他父親失蹤沒多久。
母親生病,弟弟年幼,他一個紈絝子弟五穀不勤,不事生產,既沒有管過家,也沒有管過帳。
宗親們打著照顧幼子的由頭,半入住在了翟家,幾乎是盯著翟家的家底,時時刻刻念著來摻和一腳。
他白日裡疲於應付,晚上要照顧病母幼弟,分身乏術,沒多久就瘦的不成樣子。
只有宋大人念著和父親的故交,不僅遣大公子過來探望,還親自上門詢問過。
刑部尚書羅啓雲鐵腕獨斷,又是先帝的心腹,他手中的硃筆,不知道判了多少京中大員的生死。
刑部衙門就是一個小管事,京中官員都不想得罪,更何況宋天覓是羅尚書的左膀右臂。
他那羣見著財就罔顧人倫的親戚,德行敗壞,心思刁鑽,誰手裡沒有幾件不可告人的事?
看見宋大人,十丈外雙腿都發軟,恨不得繞開走。見他對翟家處處維護,一個個再不甘,也偃旗息鼓,盡數散了去。
所以,趁月底宋大人休沐的日子,他帶了點薄禮,特意上門道謝。
正好撞見來宋家投靠的她。
她那年不過十七歲,卻出落的十分漂亮,嘴角沁著笑,牽著裙子,拒絕了僕婦的攙扶,自己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安穩落地,然後似是意識到什麼不對,連忙整理裙襬,似模似樣的邁著小碎步進了宋家門。
跨過臺階時,以爲別人看不見,悄悄的踢了踢繡花鞋。
那時他就在想,這個姑娘和死氣沉沉的宋家,有些格格不入。
再見,是在半年後。
母親祈願去空圓寺,她身體不好,忌口甚多,服侍的丫鬟是新換的,對寺廟不熟,
他只好親自繞到後廚。
隔著門就看見她蹲在竈前,從竈膛裡扒拉出一個烤的焦香的玉米。
雙手燙的來回翻動,卻還是忍住沒有扔掉。
他發現自己很久沒有笑過了,板著臉:“你偷——”
她愣了下,底氣不足,卻還是擡著頭,視線不躲不避,理直氣壯:“偷吃的哪叫偷。”
“哦?”
“算了,今天你運氣好,見者有份。”她將玉米掰成兩段,痛心疾首的分了他一半,“這可是塗了蜂蜜和調料的。”
……
再後來,幾次遇到,幾次交集。
只是在宋家呆的越來越久,她也變得越來越有規矩,最起碼面上看是這樣。
跟著宋夫人蔘加各種宴會,來往在宅院女眷中。
她長得好看,一些家世好的人就打起偏房的主意,不過宋夫人將她當女兒看,哪捨得她受這份委屈,一氣之下拂袖而去。
放出話來,寧願低就爲妻,也不高攀爲妾。
宋侍郎的女婿——
一時間,京中寒門落魄子弟,心思浮動。
其中條件比他合適的,並不少。
他知道,自己要是再等下去,可能就等不到了。
於是他親自登門宋家,自己給自己做媒,自己給自己作保。
面會、納彩、下定,定於三年後成婚——他父親生死不明,按照規矩,要守三年代孝。
一切都順利的讓他以爲,這個姑娘,本該就是他的。
她長得好看卻不自知,每日素面朝天,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
他替陳家那個紈絝子弟擺平了顧家的事,得到的報酬給她打了一副頭面,金鑲玉的耳墜,掐絲的步搖,雕著桃花枝的鐲子。
那時她在宋家,還戴不了那樣的打眼的首飾。
所以首飾攢了一套又一套,都沒有送出去,總想著,過門後,他們的日子還長。
他會給她穿體面的衣裳,吃隨心的食物,戴精緻的首飾。
在外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沒有外人的時候,也不妨去廚房烤個玉米地瓜,一人分上一半。
他翟翎羽少年掌家,青年掌軍,無時無刻不在算計。
卻沒有算到。
到頭來——
他只能一個人坐在竈前,看著炭火裡的玉米,燒成灰燼。
一旁的親兵端來熱水和毛巾,走在一旁站著,小聲道:“二公子來了。”
翟翎羽從竈前站了起來,雙手放在臉盆中:“他想湊的熱鬧不是都湊完了嗎,怎麼還在雲錦?”
“說是——長時間沒有見您,怎麼著也得聚一聚,所以得知您要來雲錦,就特意等著。”
“這次理由倒是很稀奇。”翟翎羽用感布擦了擦手,嗤笑一聲,“他哪次見了我不跟耗子見了貓似的,去年剛跟我打了個照面,第二日就一個人偷偷溜了。今年年初,我剛逮住他人想吃頓飯,面還沒見上,他就跟逃似的跑到山莊打獵,也不想想數九寒冬,哪來獵物給他打?”
親兵笑了起來:“二公子不還是孩子麼。”
“十七歲的孩子?”翟翎羽挑眉,“你十七歲,孩子都出生了。”
“大人,那不一樣——”
世家公子跟他們這種窮苦人,怎麼能放一起比呢?大人自己不是二十好幾了,也還沒成婚麼。
翟翎羽:“你讓他在前廳等著我,我換身衣服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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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抽個最快的時候。
幾個月不見,都可能變化不少,更何況是他們兄弟倆。
仔細回憶一下,兩人竟是一年多沒有打過照面了。
翟翎羽踏進前廳大門時,看見桌子前那個站著的紅衣少年,一時間都不能確認這是不是自家的弟弟。
“翎赤?”
翟翎赤聽到聲音,第一反應居然是抖了抖,雙腿有些發軟。
他扶了把椅子坐下,側過頭看向翟翎羽,有些虛弱的笑道:“哥,你忙完了?”
——這纔是正常反應。
翟翎羽走到另一側坐下,正對著自家弟弟,不著痕跡的打量起他來。
他喉結明顯,聲音也有了成年男子的低沉,臉長得像母親,秀氣的臉和五官都被眼底的英氣壓住了。
除了那件娘裡吧唧的紅衣之外,倒還算長大不少。
翟翎羽端起茶盞,同時端起的,還有長兄架子:“秦先生的講學聽的如何了?”
翟翎赤嘆了口氣,他就知道會這樣,眼前這位元,認識的人知道是他哥哥,不認識的還以爲是他爹呢。
“聽完有所感觸,已經寫了兩篇所得,送到京都了。”
“今年讀了幾本書?”
“宣策、案牘自律、國道、逍遙經。”
“兵法呢?”
“國戰典還有三章沒有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