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在宋臨淵的記憶中, 他這個半路領來的妹妹, 面上看著溫婉, 其實生性豁達。
偶爾真性情來了,嘴上也不避諱,死啊活的都冒出過,爲此母親還曾經罰過她抄佛經。她答應的痛快, 只是躲懶的厲害,一部佛經從初夏抄到隆冬, 到年尾了, 才堪堪抄了幾卷。
這麼多年過去了, 還是一點不長記性。
宋臨淵伸手給了餘初一個爆栗子, 只是手指到了她的腦袋上, 卻卸了大半的力道:“又胡說八道!”
這一下意識的舉動, 兩人都愣住了。
愣住過後,又雙雙笑了起來。
兩人之間因爲時間產生的距離感, 頓時消失了大半。
餘初摸了摸腦袋, 嘟囔抗議:“大哥,你也是當爹的人了, 怎麼好意思動手。”
宋臨淵面不改色:“小弟都入仕了, 剛剛也被你二哥拿著筷子滿屋子追著敲打。”
餘初想了想那畫面,十分同情的嘆了口氣:“可憐的小弟。”
“別忙著可憐小弟。”宋臨淵把餘初扯偏掉的話題給拉了回來。
他將餘初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 確定她沒有缺胳膊斷腿,才進入審訊步驟:“你的事情,是不是需要先交代?”
那時阿初被翟家退婚, 淪爲全京都的笑話,只要出了家門就被人指指點點。
阿初“了無音訊”的外祖家突然找上門來,說要把她接回去,來接人的是個年輕的後生,自稱是阿初的表兄,舉止有禮進退從容,但是辯駁的時候,卻一點不留情面。
見母親敷衍著很不情願,來人張口便是:
“我前日剛來的京都,昨日就知道了宋家小姐被翟家退婚的事情,就連客棧酒肆,都在調笑著說這事兒,很多下三流的話,宋夫人您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聽過。”
“小妹即便是留下,然後呢?找個門戶低的,匆匆嫁了?”
“這事是翟家忘恩負義在先,貴府息事寧人在後,爲何最後要小妹在京都一人承著風言風語,將來將就著再下嫁個落魄戶?”
“宋夫人,我們家可能比不上宋家家風清貴,可也足夠護得小妹嫁給合適的人,平安喜樂過一輩子。”
……
不僅母親,在場的宋家所有人,被說的臉色發白,羞愧難當。
一夜未眠後,第二日,父母終於鬆了口。
後來。
阿初走了半個月,傳來消息,去霖州的船在江上沉了。
一個月後。
老二打探了消息回來。船行的登記的帳本上,有阿初的名字
再後來。
無論打探,都沒有消息了。
宋臨淵垂下眸子,他還以爲——
凶多吉少。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交代。”餘初來之前早就想好了理由,臨到頭來,卻一個都不想用了,她實話實說,“當初我跟著肅……也就是我表哥回去,都是他在奔走,所以到了霖州我才知道,自己原來被‘沉船’了。後來,就沒有通信條件了。”
在駐地也寄不出信。
餘初回答的模糊不清,很多地方也沒有什麼說服力,但是宋臨淵認認真真看著餘初,看見她眼中的通透時,知道她沒有說假話。
當初翟家大少爺翟翎羽鬧得有多厲害,人盡皆知,如果是阿初外祖佈置的死局,一切也還算說得通。
“罷了。”宋臨淵嘆了口氣,“你今夜來,過家門卻不入,想必不是來敘舊的。”
“我一是來感謝大哥論學臺之事,二來是聽說爹爹病了,三來是來道別的,我後日就要回去了。”餘初將手裡挎著的籃子遞上前去,“這是我的心意,有給爹爹的藥,有給孃的花樣圖,也有給二哥的筆和給小弟的書,還有些是給小侄子的見面禮。”
宋臨淵沒有接籃子:“他們都沒有睡下,你不自己送?”
“我不是怕自己見了,就不捨得走了麼?”餘初笑,“大哥,你要是不接,我可要坐在這哭了,到時候逢人就說你欺負我。”
宋臨淵是知道阿初的脾氣的,她這人,能說到一定能做到,他又好氣又好笑的接過籃子:“你都多大的人了。”
餘初還想說什麼,就聽到了虛掩的大門內,傳來了腳步聲。
不一會兒,熟悉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魏叔,這大半夜的,你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做什麼?”
魏叔:“大少爺在門外跟客人敘舊,我站在這候著。”
“客人?”二哥聲音帶著好奇,“怎麼不迎進家來,卻站在外面說話。我偷偷去看一眼……”
魏叔有些無奈:“二少爺,你也是當爹的人了。”
“我就說上一說,魏叔,你擋著我去廚房的路了。”
……
餘初聽著裡面的聲音,壓低了嗓子也加快了語速,“眼下局勢還不明朗,大哥你不要站隊,明哲保身最爲重要”
宋臨淵:“好”
“爹的藥我都一一標好了服用情況和服用方法,你回去就打開看一下,傷寒拖不得。”
“好。”
“以後如果宋家如果有人得了重病,可以去國師府,就說我讓你們去的,無論如何,人最要緊,不要死扛著 ……”
宋臨淵打斷了餘初的話:“阿初。”
“嗯?”
“你是國師府的人嗎?”
夜風傳堂而過,掀起餘初的劉海,露出她的一雙眼睛,如同被蒙上了月色,模糊著影影綽綽。
餘初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是。”
***
譚憲見餘初半夜沒有回來,有些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在院子裡猶豫了許久,最後換了身衣服,就匆匆的朝外走,準備先去宋府看看。
只是,等他推開大門的時候,就看見餘初正坐在臺階之上,臉埋在膝蓋,安靜的沒有一點存在感。
他手中的燈籠光線模糊,卻還是能照清她的背影,蝴蝶骨突出,身形被稱的越發單薄。
因爲滕曉的關係,他當初跟餘初多多少少有些接觸,但是無論是以前還是最近,餘初都是笑著的,連帶著旁人心情都似乎好了不少。
他從來沒有看過餘初如此安靜的樣子。
有一瞬間,譚憲甚至還以爲她正哭。
“餘初?”
餘初聽見動靜擡起頭來,臉上神色平靜,並沒有哭過的痕跡:“譚隊,這麼晚了,你還沒有睡啊。”
“我下午睡多了,夜裡有些睡不著。”譚憲居高臨下的看著餘初,“你呢?怎麼不會回屋睡覺,一個人坐在這。”
餘初想了想,一本正經回答:“夜深人靜,比較適合思考人生。”
譚憲跨下臺階,一屁股坐在餘初旁邊:“介意分享下人生心得嗎?”
“咱們左邊的鄰居,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喜歡戴翡翠,穿絲綢,但是穿來穿去,都是些舊衣。她每隔一日,就會讓小丫鬟出去打酒,腳上的鞋還打著補丁,可見往年日子可能不錯,眼下卻不好過了。”
餘初手撿了棵樹枝,在地上畫了兩條線作爲街道,然後再街道旁,畫了個方框充當宅子:“牙人說,租下隔壁屋子的,是當朝的薛太醫。”
“咱們這條巷子走到盡頭,那棵梨樹下那套宅子 ,只有一進大小,住的是一個二八年華的小姐姐,長得柔柔弱弱,但是風塵味道很濃,可能是個職業的失足婦女,保不齊還是個頭牌。你要是注意一下,就知道,每月上旬凌晨三點,都會有馬匹從東邊趕來。”餘初在地上又畫了個框,“咱們這原本就偏東,再往東且凌晨三點換防的地兒,只有宮門,我猜能包養的這樣女人的,可能也不是小兵。”
“咱們斜對角進去,第三戶人家,可能是個公公租下的……”
……
譚憲初時還以爲餘初孩子心性,大半夜蹲在門口,想著的卻是左鄰右舍的八卦,但是隨著餘初的繼續,他的臉色越來越嚴肅。
這處魚龍混雜,卻彙集了不少人,有宮裡的,有官府裡的,有大理寺的……如果餘初的觀測都是有效的,那麼之後的計劃,可能要少一半的精力。
等餘初細緻的把自己所知道的習性說了一遍後,她扔掉手上的樹枝,總結道:
“人生心得分享完了,我也該睡覺了,譚隊你呢?”
譚憲看了看安靜的巷子:“我再坐坐。”
“成。”餘初起身,“那您早點休息,我先回去睡覺,明天早起起來收拾東西。”
“餘初。”
餘初敢邁出的腿又收了回去:“嗯?”
“國師現在在明王府做客,你去宋家的時候,我去了一趟王府……”似是有些糾結這些話該不該說,譚憲頓了一頓,才繼續道,“你明日若是有空,也可以去王府看看,國師想見你一面。”
餘初繼續邁腿,朝著大門內走去,步伐有些打飄。
“譚隊,我明日沒空,還是不要見了。”
日。
他肯定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卻還是從長平一路隱瞞到京都,綁架、扒褲子、威脅、賣隊友……該乾的她都幹了,不該乾的她也幹了。
只要一想起這些,她就四肢發軟頭皮發麻。
這要是真追究下來,十萬字檢查可能都不夠寫的,可能還要追究相關處分。
她還是早點捲舖蓋跑路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