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此時已是初春時分,但自一月末開始,那下了幾個月的雪剛停,一場連綿的陰雨卻又襲來,致今都已經下了快兩個月了,蘇麗言整個人懶洋洋的,早起了也沒什麼精神的樣子,餘氏最近說自己腰背痛了,估計是下雨天久了,多年前生孩子時積贊下來的老毛病,一到陰雨天氣就疼,因此心情不好,也懶得待見去請安的各房兒媳孫媳,發了命令讓她們都自個兒在房裡歇着就是。如今雨天路滑,外頭又冷,倒是省了蘇麗言一回麻煩,就連一向陰險的徐氏,這回也被餘氏勒令着抄寫佛經,自然也沒空搭理她們。
一大早的起來,望着窗外已經下了好些天的雨滴,聽那細細的雨聲打在窗杦上的牛皮紙上,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蘇麗言剛起牀,忍不住又想倒回被窩裡去,她一向喜歡下雨的天氣,尤其是在這古代因下雨而正大光明不用去請安的時候,頗有一種現代時自己下雨天在家休息,聽着雨聲聽別人忙碌不已上班的那種樂趣,悠閒得讓人心裡軟軟的。被窩裡還帶着溫熱的氣息,連瑤聽到裡頭動靜,一下子站到了牀邊來:
“三少夫人您醒了?”她說完,一邊麻利的準備着衣裳等物件兒,如今天寒地凍的,外頭又陰雨綿綿,有些衣裳棉被等放櫃子裡都有些潮溼了,每日都要拿火烤過,晚間時候睡着才鬆軟舒適。蘇麗言透過天青色的圍帳看了出去。見她忙忙碌碌的身影,相比起來自己更是顯得悠閒,答應了一聲,才坐起來。
連瑤聽她回答了,這纔敢拉開幔子,就見那如被水洗過天空般的幔子裡,坐着一個慵懶美貌的少女。正坐在牀上衝她微笑,秋水似的雙目明亮,雙頰還帶着淡淡的紅暈,瀑布似的烏黑長髮直直的垂在腰下發尾灑了些在牀鋪上,那乳白色的絲綢寢衣領口微敞,露出裡頭淡綠色的肚兜邊來,一小段凝脂似的肌膚,她伸了個懶腰,纖腰拉成柔美的曲線,舉起的雙手袖口落了下來。落出一段白玉似的皓腕,明明是有些不雅的動作。偏偏她做來不止不顯得粗魯,反倒氣質十足,連瑤愣了好一下,突然間想到這幾年三郎君成婚已久。但屋內卻並未有通房的原因,守着這樣一個絕色的佳人兒,連同樣身爲女子的自己也看得有些移不開眼,難怪成婚幾年,就算上回小產之後再無消息傳出。三郎君也並未納妾。
心裡胡思亂想了一陣,連瑤自個兒雙頰也忍不住有些泛紅,連忙不敢再去想這些不該未婚女子想的事情。先是拿了溫熱帕子替蘇麗言擦臉,又穿上了衣裳,還在梳頭時,外頭一個丫頭卻是有些慌亂的聲音傳了進來:“三少夫人,太夫人院裡的銀柳過來了,說是太夫人有令,要您現在過去一趟。”
已經都免了請安,這會兒卻是派了人過來喚,蘇麗言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與連瑤的目光在鏡子裡對視了一眼,主僕二人都覺得太夫人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連瑤也是加快了手裡的動作,給蘇麗言梳了一個時下最爲流行的百合髻,因她髮質極好,烏黑油亮,又不喜愛抹那些髮油等物,中規中矩的鬢並不適合蘇麗言,這百合髻卻是恰到好處,既顯出華貴,又顯出慵懶氣質來,再加上少女明亮飽滿的飢膚與漂亮的容貌,就是不戴首飾也極搶眼的。
蘇麗言拿了根步搖插在自己頭上了,鏡子中透出一個美麗妖嬈的影子來,微微晃動間,步搖上流蘇輕輕擺動,那上頭的金玉珠子相互碰撞,發出悅耳的響聲,直直的垂在臉龐邊,露出幾分嫵媚與風情來。自上回元鳳卿說了她戴步搖好看之後,送了她好幾支精緻的步搖,看起來一支支價值不菲的樣子,但她並沒有戴,反而都是收藏了起來,就怕到時自己戴上了,被餘氏瞧在眼裡,又要想着法子佔了去。
因太夫人有令,連瑤也不敢給她多加收拾打扮,只是臨出門時又撈了一件稍厚的鬥蓬替她搭在肩上,那外頭等得不耐煩的銀柳見到蘇麗言出來時,不由眼前一亮,看得發呆了一陣兒,見蘇麗言有些不耐了,這才連忙上前來給蘇麗言福了一禮請安問好:“奴婢給三少夫人請安,太夫人那邊等急了……”
“走吧!”蘇麗言點了點頭,臉上平靜無比,那銀柳原本還有些話想說的,看她表情,卻是不敢多說,只得乖乖的跟了上去,一邊小聲的給蘇麗言解說着上房的情況,據說是外頭來了一羣強人,這會兒正鬧得太夫人險些氣暈了過去,這才趕緊招了大夫人等人與她一塊兒過去。蘇麗言心裡捉摸着,面上卻是絲毫不顯,只是看着那雙精緻繡鞋上頭濺上來的點點淤泥,心裡卻是突然間不爽了起來。
因下雨天沉路滑,一行人走得倒是不快,那銀柳雖然說想到餘氏的臉色頗爲慌張,但看蘇麗言頭上撐了一把精緻的墨畫油傘,身上穿了身碧綠長裙,整個人聘婷妖嬈,走在雨中,如閒庭散步般,倒像是一副風景般的畫兒似的,讓人看得心裡也不由平靜了些下來,再者她也知道這路滑得很,一路走來,她鞋上沾滿了泥水,這會兒穿在腳上十分不適,這泥土再沾地面,更是滑得厲害,剛剛要不是有人扶了她幾把,估計這會兒銀柳早已經摔了好幾次了,面紅耳赤之下,自個兒走得又不太好,自然是不敢催前頭悠然而然的蘇麗言了。
這會兒餘氏房裡早已經熱鬧非凡,喚了人過去喚蘇麗言過來,偏偏徐氏等人這會兒一個都沒到,太夫人被吵得頭昏腦漲,早已經不耐煩了,聽耳邊還有人在嚷嚷着。忍不住又恨恨的喚了月荷過來,讓她先去將蘇麗言找到再說,一邊吩咐着,一邊心裡卻想着要給她好看。
月嬤嬤還未走到蘇麗言院子,半路就給遇着了,蘇麗言看着一路撐了傘,走得萬分辛苦的月荷。心裡不住冷笑。
太夫人未免太過心急了些,現在看來是當真有所求自己,而且也不知道她哪兒來的自信,總覺得她要求別人,別人還應該感到榮幸似的。月荷自然也看到了蘇麗言臉上的譏諷之色,想到太夫人剛剛不耐煩的表情,不由也覺得老臉發紅,不敢託大,連忙將傘丟給一旁侍候的小丫頭,自個兒淋着雨上前來請了個安。蟕裡訕訕道:“奴婢給三少夫人請安,太夫人怕雨天路滑。派奴婢過來接您的呢。”
“太夫人倒是好心,只是妾身看月嬤嬤年紀也大了些,你們兩個,還不趕緊上前將嬤嬤扶好了。”蘇麗言回頭斥責着自己兩個小丫頭。卻是藉着兩個丫頭的名義,狠狠回刺了月荷一下。那月嬤嬤當下臉上火辣辣的燙,猶如被人抽了個耳光般,有些無地自容,恨不能鑽進地縫裡去纔好。太夫人餘氏會不會擔憂蘇麗言滑倒,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這麼說着。偏偏蘇麗言又不順着她的話講,反倒是暗諷自己年紀大了,連扯個謊也沒找個像樣的,當下她臉上有些不太好看,乾笑了兩聲,不說話了,轉身走在前頭。
梅院裡已經亂成了一團,蘇麗言還沒進院子,一個婦人尖利的聲音就遠遠的傳了出來:“元太夫人,不是奴家爲人不通情理,可是你們這位元家大郎在咱們飄香樓欠了足足有三千多四千兩銀子了,奴家那飄香樓只是小本兒生意,按着您元家的面子,咱們樓裡的紅暖姑娘連外邊兒人的面都沒見,光侍候着您家的大郎君了,可是這債總是這麼拖着也不是法子呀,元大郎一切又都要求最好的,這還與縣丞家的郎君打了起來,毀了不少東西不說,連縣丞大人都驚動了,奴家實在是沒法子了,才找上門兒來……”這聲音尖利異常,嘴皮子又利索,三兩下就將事情說了個清楚,蘇麗言在外頭聽着,臉色不由鐵青。
這婦人一聽就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那飄香樓是個什麼地方,說了養姑娘的,就不是乾淨之地,竟然也到了元府內院,太夫人自個兒見了不成,還要讓她過來。蘇麗言當下臉色有些不好看,月荷瞧在眼裡,心裡一個咯噔,連忙陪了笑,提高些聲音道:“三少夫人您可來了,趕緊裡邊兒走吧!”
聲音一下子傳到了屋裡面,頓時裡頭熱鬧得如同市場的聲音一下子頓了下來,許久之後太夫人餘氏的聲音才略有些歡喜的響了起來:“鳳卿媳婦兒來了,趕緊進來就是!”
蘇麗言忍了氣,似笑非笑看了那月荷一眼,見她低垂着頭,一副恭敬異常的模樣,心裡恨得牙癢癢的,面上卻是帶着笑答應了一聲,提步朝裡頭走了去。那月荷亦步亦趨跟在她身邊,也不敢再多說話,還沒進屋,蘇麗言就聽餘氏在與那些人道:“別鬧了,銀子馬上就會給你們,等會兒你們直接找她就是。”她話未說完,就看到站在一旁冷笑連連的蘇麗言,當下臉上也有些不太好看,不過餘氏想着自己手裡所剩不多的銀子,臉皮當下也厚了不少,衝蘇麗言和藹道:“鳳卿媳婦兒,你好生招待着她們,我也乏了,身子又不爽利,就先進去歇着了!”
“孫媳倒沒這麼大本事,能招呼這麼多人,孫媳出身低微,還要靠太夫人主持大局纔是!”蘇麗言這會兒是真的火了,冷笑了兩聲,當着衆人的面,也沒有給餘氏留臉面,溫柔的笑了笑,卻是軟軟的讓餘氏碰了個釘子。
原本消停下來的衆人聽蘇麗言這麼說,不由又不滿了起來,爲首一個穿得鮮豔衣裳,滿頭珠翠的婦人大聲道:“元太夫人,您今日要是將銀子湊不上來,少不得奴家只有去衙門敲鼓鳴冤了!”她說完,拿帕子抹着眼睛假意哭了兩聲,話裡輕蔑之意卻是透了出來。
餘氏臉色鐵青,又氣又恨,卻是看蘇麗言帶着淡笑的樣子,一時間也拿她沒有辦法。心裡窩火無比,這婦人出生來路都不正派,她這樣下九流的人家,自然能幹得出去衙門擊鼓鳴冤的事情,可自己元府是什麼人家?書香門第!要真被人拉上了公堂,真真是幾輩子的體面都丟了個乾淨,往後怎麼還能擡得起頭來?餘氏又氣又急。又深怕這婦人當真去鬧將開來,連忙忍着心裡的鬱悶,迭聲哄道:“且慢些就是,這樣的醜事,何必鬧上公堂?”她卻是想着之前這婦人所說元鳳舉打了縣丞兒子的事情,怕是當真鬧上公堂,元家如今虎落平陽,還得吃上不少罪過,這樣一想,越發不願意將事情鬧了開來。
這婦人臉上露出鄙夷之色來。心裡十分不恥這元家的爲人作派,原以爲是個什麼高尚的人家。沒想到骨子裡也就是那樣!如今吃了花酒竟然連錢也付不出,也好意思學那與人爭姑娘的事兒,當真是丟盡了臉,又要維持體面。怕丟了面子,又不願意付出銀子,這樣的人家她見得多了,也最是好對付,由不得她不吐出錢來!這樣一想。那婦人也不再遮掩臉上的神色,只朝餘氏攤出一隻手來:“那元太夫人,不若先將奴家那飄香樓的銀子給了再說。如何?”
“奴家那秦淮館也有五千多兩,還求太夫人體恤奴家的女兒們,憐惜一二罷!”那一個濃妝豔抹的婦人也跟着皮笑肉不笑,接了一句。
“還有咱們那兒。”接二連三的,屋裡衆人也都受不住了,又開口道,都朝餘氏伸出手來。
餘氏當下滿頭大汗,急得說不出話來,這些人本來也就是混那下九流的,嘴舌厲害得很,餘氏沒兩下就被說得面色鐵青,蘇麗言坐在一旁看得分明,忍不住就心底冷笑,果然是惡人自有惡人磨,餘氏沒料到也有今日,幾個市井婦人就將她逼成了這德性,當真是活該的。餘氏這會兒氣得七竅生煙,接過那些婦人遞來的所謂欠條,越看手抖得越是厲害,其中除了元鳳舉的之外,竟然還有元府兩位老爺欠下的,這二人一把年紀,可在女色上頭也不甘認老,與元鳳舉鬥了個旗鼓相當,也花了不少銀子,看着上頭作的記號以及按的紅手印兒,餘氏臉孔漲得通紅,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各位,各位,”餘氏咳了一聲,好半晌之後,纔將衆人你一言我的語的話壓了下來,連忙道:“且給元府寬限一兩日週轉,這些不是個小數目,待過幾日,必定奉還!”
“元太夫人身份不同,您說的話,奴家們自然是相信的!”一個穿着水紅衣裳的婦人捂着嘴笑了一句,平日能讓餘氏臉露傲色的恭維話,這會兒不止是沒讓她露出笑臉來,反倒叫她臉色鐵青,那婦人面敷白粉,嘴脣上染了胭脂,濃妝豔抹的,也不將餘氏臉色放在心上,只是眼珠一轉,又笑道:“只是奴家都是小本買賣,女兒們做的都是辛苦事兒,差些胭脂水粉,也要銀子的,也不知道元太夫人您所說的寬限幾日,究竟是幾日呢?”
餘氏一聽她這話,當場氣得說不出話來,惡狠狠道:“你當我們元府是什麼地方,也由得你們來胡鬧,你們所說我還不知是真是假,待三日之後再來,如果此事屬實,我元家絕對興地賴一錢銀子,滾,都給我滾!”這些女人都不是什麼正經的人,餘氏早不耐煩同她們糾纏,又看蘇麗言坐在一旁,一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將氣全發泄到了這些婦人身上,這些婦人冷笑了幾聲,就有人不屑道:“還以爲你們元家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戶人家呢!不過是罪臣罷了,道貌岸然的樣子,老孃這輩子見過欠債的多了,沒料到父子玩姑娘竟然也有欠債的,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了,這元府還比不過我那藏香閣,要不是收債,請老孃來,老孃還不來呢!三日後來收銀子,否則甭怪我不客氣了!”這婦人說完,甩了甩帕子,冷笑了兩聲,扭着腰先出去了。
衆人的反應都是差不多了,雖說做生意的和氣生財,但這些迎來送往的婦人們,卻大多都是嫌貧愛富,最是愛捧高踩低不過,元家如今不過是個破落戶,又得罪了縣丞一家,往後日子如何自然是可想而知,現在還擺什麼臭架子,只要錢能收得到了,其它她們也不願意多說,一個個都扭着腰走了,留餘氏一下子似蒼老了十歲般,癱坐在椅子上頭,嘴裡迭聲道:“冤孽!”
蘇麗言心下爽快,冷眼旁觀着也不說話,半晌之後餘氏像是纔想起了她一般,指着她鼻子罵:“現在纔過來了,早些時候你跑哪兒去了?真當你是少夫人了不成?”餘氏罵完,又看蘇麗言頭上的步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剛剛那些婦人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有幾個就跟蘇麗言差不多,頭上步搖插得滿頭都是,這會兒餘氏全將火氣發泄到蘇麗言頭上,又氣憤道:
“一天學那狐媚子的打扮,做這些輕浮的收拾,請你過來還得要三番四次召人過來了,以爲你是什麼了不得的娘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