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灌入山谷,自狹窄的谷口呼嘯着衝向通往息川的雲中平原。離司用滿是鮮血的裘衣裹着韻兒緊緊抱在懷中,逆風步出峽谷,一眼望到陽光灑照的平原大地,腳下一個踉蹌,再也支持不住,連人帶劍滾下山坡。
韻兒被她從懷裡甩出,撞在一塊岩石上痛得哭了出來。離司撐起身子,見她除了手上臉上略有擦傷,並無大礙,頓時鬆了口氣,想要站起來哄她,卻已經力不從心。韻兒爬到她身邊,見她渾身是血,嚇得哭道:“離司姑姑,離司姑姑,你怎麼了?孃親呢,孃親去哪裡了?”
離司勉力伸出手,將她摟在懷裡,低聲道:“韻兒不哭,沒事……已經沒事了……”說話之間,地上已是聚了一攤鮮血。在她後背之上,數道深可見骨的創口血肉模糊,其中一道透胸而入,形成駭人的深洞,鮮血便從這創口中不斷流出,彷彿正在迅速消耗着她的生命。
離司昨晚抱着韻兒一路殺出鬼師的包圍,雖仗着輕功卓絕,儘量避開攻擊,但爲保護韻兒不受傷害,終爲猛獸所傷,盡力支撐到這裡,已是油盡燈枯。她本身精通醫術,知道此地無醫無藥,這樣嚴重的傷勢已然難救,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支持不到靳無餘軍中了,但是鬼師的情報至關重要,如果不能送到,整個九域都面臨着覆亡的危險,喘息片刻,將浮翾劍遞給韻兒道:“韻兒,從這裡一直往前走,穿過這片平原就是咱們昔國的軍營。姑姑……姑姑走不動了,你拿着這柄劍去見你靳叔叔,告訴他……告訴他,鬼師用蠱術驅使獸羣,想要攻擊我們的軍隊……”她話未說完,脣邊不斷涌出鮮血。韻兒看着她的傷口,想起昨晚被猛獸殺死的村民,哭道:“姑姑,你不要死,韻兒害怕,姑姑不要死,不要丟下韻兒。”
離司自忖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啞聲哄道:“韻兒,你快走,去叫靳叔叔來救姑姑,還有……還有你孃親。你快些去,姑姑就不會死,快去……”
韻兒聽了止住哭泣,含淚道:“真的嗎?姑姑不會死,我去叫靳叔叔來救姑姑。”
離司靠在岩石上,低聲道:“快走……一定要找到他……”她的聲音越來越弱。韻兒雖然害怕得很,但骨子裡也有幾分源自母親的堅韌,現在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姑姑,爬起來擦乾眼淚道:“姑姑你等我,我……我很快就回來!”
離司朦朦朧朧看着韻兒瘦小的身影向前跑去,感覺身上越來越冷,神智漸漸模糊,慢慢閉上眼睛。就在這時,風中突然傳來隱約的馬蹄聲,似乎還夾雜着韻兒的呼喊,她不知是否是韻兒遇險,心下大急,掙扎着想要起身,卻連一分力氣也再使不出。片刻之間,馬蹄聲倏然接近,有個男子低沉的聲音道:“人在這邊!”跟着—個女子問道:“是什麼人?怎麼會帶有浮翾劍?”
離司勉力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熟悉的容顏,跟着一股內力涌入,穿經過府,護住她心脈。來人擡手連點她背後穴道,止住流血,又將兩粒藥丸送入她口中。離司靠在她懷裡,精神微微振作了一下,淚水卻奪眶而出,“公主……是你嗎?”
原來來人竟是自伏俟城西行,路過此地趕回白虎軍中的子嬈與夜玄殤。夜玄殤手中正抱着韻兒,向她詢問情況。子羿從馬上取下水囊,跑過來遞到母親手中。
子嬈慢慢喂離司喝了幾口水,撕下衣襟替她裹傷,見她傷得如此嚴重,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是誰將你傷成這樣?”
離司牽掛了十年,今天重新見到舊主,幾疑是在夢中,卻也知天無絕人之路,他們二人定能保護韻兒周全,將軍情送達,輕聲道:“蠱屍……驅使獸羣……在後方……她是昔王的女兒……王后……遇險……”她雖氣力不足,說得斷斷續續,但二人已大概猜知發生了什麼事,轉頭對視,心中自是震驚。
子嬈設法穩住離司的傷勢,又慢慢哄着韻兒說話,終將昨夜村莊中發生的摻事弄清,知道且蘭等人被鬼師所困,憑兩人之力絕對無法援救,何況還要顧及兩個孩子和重傷的離司。此處離靳無餘駐軍之處只餘不到半日路程,這兩日間,穆國白虎軍、昔國中軍皆會到達此處,會師應對北域。兩人商議過後,遂決定立刻前去調兵。
子嬈將離司抱到馬上,爲怕她傷口顛簸疼痛,暫且點了她睡穴,自己在後相護。子羿這幾日已經學會獨自騎馬,便和韻兒共乘一騎。思念母親,騎在馬上傷心落淚。子羿雖只比她大了兩歲,此時倒是頗有大哥哥的模樣,見她得單薄,便將自己的裘袍脫下來讓給她,一路逗她說話。韻兒畢竟年歲尚幼,很快被他逗得破涕爲笑,愁苦之情減輕不少。
幾人一路北上,馬不停蹄,日落之前終於趕到軍營。這時候昔王所率中軍與穆國白虎軍已經同時到達,正在各處安營紮寨。蘇陵與穆國領軍上將衛垣、虞肖以及靳無餘、叔孫亦皆在主帳之中商議佈防事宜,聽得穆王到來,一同出帳相迎,韻兒從昨日到現在受盡苦楚,一見到父親,立刻哭着撲上前去,叫道:“父王,快去救母后!好多好多的野獸還有怪鳥,它們要吃掉母后……你快去救母后!”
蘇陵相隔十年重見子嬈已然驚訝,突然又見女兒和她在一起,夜玄殤懷中尚抱着奄奄一息的離司,一顆心直往谷底沉下。靳無餘已經搶上前去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這樣?”
夜玄殤將離司交給他,進入帳中,三言兩語將事情說清。衆人聞言無不震駭。
蘇陵聽說且蘭竟然遭遇鬼師襲擊,如聞晴天霹靂,猛地自案前站了起來。靳無餘急道:“殿下,我立刻帶兵去尋娘娘!”
帳中一片死寂,竟然沒有一人應和。只因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情況確如離司與韻兒所言,那麼此時就算是傾盡兩國精兵去救,恐怕連且蘭他們的屍骨也都找不回來。蘇陵面色慘白一片,雙目卻似要噴出血來,令人望之生寒。所有人看着他的臉色沉默,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突然,夜玄殤沉聲道:“此處有我,想去就去。”
男人與男人之間,一言已足,無須多說。子嬈伸手攬過韻兒道:“如有意外,我必保她無恙。”蘇陵雖知且蘭生還的希望已經極其渺茫,但夫妻情重,無論生死絕不能棄她不顧,決心已定,對他二人躬身一拜。這一拜,無聲無言,卻是舉國相托。夜玄殤點了點頭,蘇陵隨即轉身離帳,點起帳下精兵,全力向王域趕去。
一夜快馬行軍,第二日天將拂曉,昔國的軍隊便已尋到且蘭他們遇襲的山村。
蘇陵傳令戰士四下搜索,放眼山野,但見四處草術狼藉,佈滿了異獸的足跡糞便,不遠處一角村落,房屋坍塌過半,人煙絕跡,竟連半分活人的氣息也無。
他見此情景,心如火焚,沿着一路血跡打馬前奔,卻生怕在什麼地方看到妻子殘缺不全的屍骨。不料趕到村尾,忽見一輛馬車前站着數人,當中一女子白衣輕裘,雪膚花貌,不是且蘭卻又是誰?蘇陵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及勒馬,縱身向前掠出。且蘭原本正要上車,聽到馬蹄聲,回頭看去,猛地見到丈夫,身子一晃,險些站立不住。
蘇陵搶到近前,一把將她攬住,顫聲道:“且蘭,且蘭是你嗎?”入手處伊人身子溫熱,呼吸輕淺,恍若此身入夢。
且蘭被他抱得險些喘不過氣來,心中卻柔情衝涌,淚盈於眶,“當然是我,你怎麼到了這裡?”蘇陵此刻也同時問道:“你是怎麼逃過鬼師的?”
兩人相視一笑,且蘭轉頭道:“是予先生救了我們。”
蘇陵這時才發現還有他人站在車旁,卻是青冥與幾個倖存的護衛。其中有個青衣人面色淡淡,正轉身向他二人看來,想必便是且蘭說的救命恩人了。他放開且蘭,上前兜頭一揖,道:“多謝先生相救拙荊,蘇陵粉身碎骨亦難以爲報!”
那人負手在後,不避不讓受了他一禮,笑道:“一向聽說昔王蘇陵遇事沉着,從容穩重,有泰山崩於面前而色不變之定力,不想竟也是性情中人。”
蘇陵被他說得臉上微微一熱,但與且蘭目光對視,皆是真情流露。兩人經此大難,仿若隔世相逢,不約而同伸手握住對方,千言萬語,都已不必再說。且蘭不知離司與韻兒是否脫險,原本便打算儘快趕去軍營,打點了車馬準備啓程,此時遇上蘇陵,知她二人無恙,放下心來。但此地也不便多作耽擱,幾人略略敘話,仍是登車上路。
蘇陵派了一隊士兵快馬回去報信,自己帶大軍在後押陣。昔國軍隊護衛着馬車,徐徐向北行去。這時蘇陵已知兒子早產誕生,憐愛妻子辛苦,百感交集,又聽且蘭細說予先生退敵、兒子拜師之事,當真既驚且喜。他一路上和予先生同車而行,隨興閒聊,發現此人胸中所學浩瀚如海,言辭談吐見地不凡,不禁暗暗稱奇。
而且不知爲何,雖是萍水相逢,自己對他竟覺一見如故,莫名親近。
且蘭在旁聽他們談古說今,目光一直不曾離開予先生半分。這兩日她細心觀察,已知他臉上可能戴着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所以喜怒無形,莫可揣度,而且叫人無從推知他的身份。但是這人無論身形氣質都讓她感覺無比熟悉,若不足他雙目已盲……想到這裡,她心中忽然一念電閃,一時之間,呆呆看着那雙空寂的眼眸,心中驚濤翻涌,幾難自持。
蘇陵正和予先生說話,見她臉色有些不對,關心問道:“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予先生也微微轉頭,似乎看向這邊。且蘭雖然明知他看不見,卻仍舊覺得像是有道無形的目光,將自己心中所想透視無餘。便是這種感覺,曾經令她沉迷淪陷,幾難自拔,曾經令所有人甘心追隨,百死無悔。且蘭微微閉目,平靜了片刻,才輕聲對蘇陵道:“沒事,方纔忽然有點頭暈。”
予先生聽她呼吸略促,輕輕拂袖,隨手搭上她腕脈。且蘭盯着他的手,一動也不敢動,只覺掌心冒汗,幾乎控制不住微微發顫。片刻後他收回手,淡聲道:“凝神調息,莫要多思多慮,勞心傷身。”
且蘭輕輕嗯了一聲,聽着那平淡口氣之中若有若無的關懷,眼中一熱,險便落下淚來。她急忙轉開頭,過了一會兒,心緒才漸漸平靜。這時予先生閒談之間隨口問起了穆國的情況,且蘭微微擡眸,突然問蘇陵道:“先前聽你說是九公主救了韻兒回去,她這些年究竟怎樣,如今是與穆王在一起了嗎?”
蘇陵笑了笑道:“我當時聽說你出事,心亂如麻,也沒來得及細問。但看那情形,她與穆王情義如舊,更何況兩人已有了個差不多十歲的兒子,我琢磨着穆王恐怕很快便要冊立太子了。”
“穆王與九公主的兒子?”且蘭輕輕瞥了對面一眼,又道:“那九公主……豈不是名正言順的穆國王后了?”
蘇陵道:“說來本該如此。當年公主失蹤,我們和穆王都尋了她好久,如今還是穆王有心,終將他們母子接了回來。那孩子好像名叫子羿,想必先前是隨母姓,眉眼間也與九公主甚是相像,但看舉止卻頗有其父風範。對了,說到這個,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且蘭聽他口氣頗爲鄭重,奇怪道:“什麼事?”
蘇陵道:“我雖只匆匆見了子羿一面,但感覺那孩子很是不錯。我們與穆國一向交好,穆王與九公主也都是舊識……”
且蘭微笑接口,“你想與穆國聯姻?”
蘇陵笑道:“你總是能猜到我的心思。昨日韻兒受了驚嚇,見到我時哭得跟淚人似的,誰都哄不好,但最後竟肯聽子羿的話。我見這兩個孩子似乎頗爲投緣,所以纔有此想法。”
且蘭垂眸思量,“這倒也不錯……”說着擡頭看向予先生,“先生覺得呢?”
予先生卻沒有回答。且蘭見他面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根本沒有聽到自己說話,又叫了他一聲,他才驀然回神,道:“什麼?”
且蘭道:“方纔蘇陵說,九公主的兒子與我們的女兒年齡相當,又是投緣,我們想與公主結個兒女親家,先生以爲如何?”
予先生沉默片刻,道:“這件事似乎應問穆王和九公主纔對。”
且蘭道:“雖是孩子的事,但也涉及兩國邦交,我想聽聽先生的意見。”
予先生身子向後靠去,過了一會兒,淡淡道:“門當戶對,兩小無猜,兩國締結同盟,兩家親上加親,又有何不可?”
“若先生也贊同,那便好。”且蘭目光自他籠在袖中的右手上收回,看着這熟悉的動作,面上竟似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神情,卻聽蘇陵笑道:“還有一事,我想若穆王當真答應聯姻,又冊立太子,我們昔國不妨也雙喜臨門,一起立了儲君。”
且蘭知他疼惜她母子二人,嘆了口氣,看着睡在身旁的兒子,柔聲道:“這事晚些再說也不遲,他纔出生幾天,還沒有名字呢。”
“對,說得也是。”蘇陵想了想,轉頭對予先生道:“這孩子承蒙先生不棄,收入門下,不如便請先生替他取個名字吧。”
予先生倒也不推辭,微微側首,略加思索道:“這孩子生逢亂世,四海動盪不安,不如替他取一個‘晏’字。晏者,天清也,希望自他出生之後,九州平靖,河清海晏,從此天下再無戰亂。”
“蘇晏。”蘇陵點頭道,“好,這名字很好。若此次得先生相助,能夠瓦解鬼師,那麼或許太平時日,便也指日可待了。”
當日黃昏,前去報信的戰士快馬趕回稟報,兩國聯軍已經進駐離息川舊地百里之外的項章,北方今晨發現鬼師的蹤跡,請昔王與王后速速入城。蘇陵聞報,知道戰事迫在眉睫,當晚並不紮營休息,下令全速行軍,不到黎明時分,一行人已趕至項章。穆王得到消息,命叔孫亦、樓樊帶了輕騎衛隊出城接應。兩人見且蘭平安歸來,喜出望外,對予先生更是感激莫名,一同來到車前致謝。
面對這兩員大將,予先生也不過是在車上點了點頭,便已算是見過。黎明前的夜色最是黑暗,城頭的火把在風中忽明忽暗,照出片片森冷的光影。衆人驅車入城,剛剛走到城門,予先生突然用手一搭車簾,側耳傾聽。且蘭自他身上感覺一股殺氣襲來,方要開口詢問,他身子微微一晃,已到了車外。蘇陵此時正對叔孫亦詢問城中情況,回身問道:“先生何事?”
予先生面向城門,袖底似有幽幽異芒閃過。片刻之後,他忽然回頭道:“傳令三軍戰士全速入城,關閉城門!即刻調集所有弓箭手,佈陣拒敵!”他的話鋒利果斷,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樓樊和叔孫亦皆是一怔,蘇陵目光自他身上掠過,不知爲何,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轉身道:“按先生說的辦。”話音甫落,半空中隱隱傳來厲鳴,且蘭聞聲色變,“鬼師到了!”
說話之間,一片烏雲自月光盡頭迅速接近,怪鳥振翼之聲漫空響起,伴着淒厲的長鳴向着城頭衝下。
子嬈與夜玄殤原本在白虎軍中說話,聞聲同時一驚。夜玄殤劍眉略揚,道:“來得好快!”子嬈拂袖輕卷,浮翾劍落入手中,兩人同時掠出帳外。
兩軍將士本便枕戈待旦,日夜警戒,敵蹤甫現,立刻發動防禦。不過片刻,城頭弓弩升起,無數箭矢破空齊飛。鬼師以鳥獸爲先鋒,攻擊城池迅若閃電,成千上萬的怪鳥在城上盤旋,巨翼如扇,遮天蔽日,紛紛向着城頭、望樓、行營等地衝去。
城上弓箭手以巨盾作爲掩護,操縱弓弩阻擊來敵。那怪鳥雖然體形龐大,卻是靈活非常,兇猛殘忍,一旦躲開箭矢,便迅速振翼衝,利喙巨翅每擊必中,戰士們當者非死即傷。城頭很快被鮮血染紅,隨着怪鳥越聚越多,箭矢的威脅逐步減弱。街巷上戾嘯迭起,不少戰馬被怪鳥利爪擒住,帶上半空摔落;戰士們拔刀與怪鳥肉搏,血羽橫飛,場面慘烈異常。
就在怪鳥空襲的同時,城門處亦傳來巨大的聲響,羣獸狂吼之聲衝向月霄,震得山野動盪。子嬈與夜玄殤斬殺數只怪鳥,雙雙掠上城頭,臨陣下望,縱使以他二人的膽量,也不禁毛骨悚然。
但見森然濃重的月色下,密密麻麻的異獸涌向城門。在那些惡虎、猛獅、巨熊、赤蟒之後,是一排排駭人的殭屍,一重重無法殺死的蠱怪,就像洶涌的黑潮一般,漫山遍野,無窮無盡。自七年前鬼師驚現,橫行天下,夜玄殤與蘇陵率軍與之抗衡,歷經大小戰役無數,但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之多的敵軍,亦從來沒見過異獸殭屍同時出動。今晚這鬼師來襲,乃是一場驚天浩劫的開端,如果兩國軍隊不能將他們阻在項章城外,那麼明日之後,整個九域亦將不復存在,化作一片死亡與殺戮的地獄。
空中怪鳥前赴後繼,城下熊象獅虎撞擊城門,一些白猿黑狖更是攀援而上,向城頭髮起攻擊。
昔國因“妙手神機”宿英之故,弓弩裝備分外精良,洗馬谷劍廬製造的兵器也異常鋒利。城門受襲時,蘇陵率昔國戰士全然擔負起阻擊怪鳥的重任。且蘭亦親自披甲臨陣,凰羽箭每發必中,殺得怪鳥慘叫不已。夜玄殤親自坐鎮城頭,白虎軍投石如雨,銷鐵熔金,毫無間斷地將巨石滾油傾向城下。熊熊火光之中,無數異獸被流火澆中,翻滾嘶嚎,刺鼻的焦臭瀰漫百里,滾滾濃煙沖天遮月。
子嬈與夜玄殤並肩督戰,心知如此大規模地攻擊重鎮,含夕必然親自操控鬼師,絕不會只令蠱怪出動,一直留心各處動靜,卻始終不見她蹤影。空中怪鳥雖然頻頻擊殺人畜,但在昔國強弩猛攻之下亦死傷慘重,漸漸被守軍扳回劣勢。就在這時,一輪血月破雲而出,半空中忽然傳來陣陣簫音。一隻白羽赤喙的雙頭怪鳥出現在月色重雲之下,振聲長鳴。所有巨鳥聞得簫聲,怪叫着衝上半空,盤旋數週之後,突然發瘋一般向着營國軍陣衝下。
面對怪鳥悍不畏死的攻擊,城頭用以防護的盾陣被衝得四分五裂。撞上巨盾的怪鳥固然骨折肉裂,慘死當場,陣中的戰士也絕難倖免,不是被衝下城去,便是被怪鳥生生擊斃。夜玄殤眼見昔國軍隊生變,方要調兵增援,空中簫音再起,那白羽怪鳥雙翼招展,陡然遮蔽月色,亦將整個項章城籠罩在濃重無比的黑暗之中。
簫音幽幽,幽怨悽切,彷彿子夜鬼哭,悚然驚魂。突然間,那些戰死的將士、倒斃的戰馬,就連墜落的怪鳥都重新活動起來。渾身是血的屍體,有些殘臂斷腿,有些肚腸橫流,有些連頭顱都已不見,有的仍舊拿着武器,有的赤手空拳,就那樣向活着的戰士們撲來。不論是誰,只要稍有遲疑,不是被他們揮刀砍殺,便是被合身抱住,再也無法掙脫。在那無孔不入的簫聲下,那些新亡的戰士亦紛紛化爲殭屍,數量越來越多。
城中情景恐怖至極。子嬈在簫音響起時便已搶上望樓。月光倏然重現,在那白羽巨鳥背上,含夕撫簫而坐,赤衣飛揚,彷彿自冥域血月中現身而出,詭異邪美,攝人心魂。子嬈微微合目,再睜開眼睛時,一雙鳳眸異芒如水,袖中玉簫轉出,低低吹奏起來。
子嬈的簫音甫一響起,那白羽巨鳥忽然急急拔高,趨向月色之中。含夕身在半空,柳眉一豎,指下樂聲鬼叫般進出幾個短音。那些衝向城頭的怪鳥調轉方向,振翼厲鳴,向着子嬈所在的望樓衝去。
夜玄殤一聲令下,白虎軍戰士自兩側搶出,結成垂天矛陣擋下多數進攻。子嬈身形飄忽閃爍,讓開其餘衝上前來的怪鳥,忽然間飛身而起,凌空飄縱,躍上其中一隻怪鳥後背。那怪鳥仰首長叫,猛地向着夜空衝去。子嬈足下真力透出,逼得它向下一沉,擦着望樓飛過。怪鳥殘暴猛烈,被人騎上項背,頓時兇性大發,展開一雙巨翼,在空中橫衝直撞,一時俯首猛衝,一時側身翻滾。子嬈身處鳥背之上,幽冥玄衣疾飄如風,隨着那怪鳥上下翻飛。城頭衆人仰首觀望,無不看得驚心動魄。
含夕急急催簫,操縱白羽巨鳥從空中俯衝下來,不斷攻擊子嬈所在的怪鳥。
子嬈情況看似驚險,身子卻牢牢釘在那怪鳥背上分毫不動。兩人在月色之中忽高忽低,追逐周旋,簫聲始終不曾停息。含夕的簫音悽怨慘戾,好似暗夜悲風,深峽猿啼,子嬈一曲空靈,卻是飄逸幽幻,仿若九霄雨露,碧海雲波。兩道簫音時而低迴若無,時而直上月霄,時急時緩,時進時退,極盡千變萬化之致。過了一會兒,雙方樂音愈來愈急,愈來愈高,除了夜玄殤、蘇陵等內力深厚之人外,所有戰士都感覺耳膜欲裂,心跳如狂,那漫空怪鳥亦是慘聲厲鳴,似乎承受不住簫音之力,越飛越低。
子嬈駕馭的那隻怪鳥周身隱約現出重重明紫色的蓮華。夜玄殤倏地皺眉,恐怕子嬈欲以簫音當場擊斃含夕,那她自己就算不死,也必重傷。這時候,月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清冽的琴音。
衆人只覺心神一清。那琴音聽來遙遠空濛,若有若無,不仔細聽幾乎聽不清楚,但是清韻微震,倏然而至。兩道簫音如火被水,焰熄如縷。含夕簫音連轉數週,悽悽切切飄忽不定,似是在躲避什麼。那琴音便在此時驟然清晰。衆人聽在耳中,似見淵海浩淼,萬里碧浪,層層波潮緩緩推進,風起天闌,越涌越急,其後狂濤森然,白浪如山,以雷霆萬鈞之勢,合城撲下。子嬈乍聞這琴音,微微一呆,怪鳥自含夕身邊一掠而過,險些被對方所傷,她心神微震,跟着將玉簫舉到脣畔,按宮引商,輕輕吹奏,一縷柔韻悠悠盪盪,隨着那琴音婉轉起伏。
怪鳥掠過望樓,子嬈飄身而落,站在樓檐之上。琴音澹澹,滄海浩瀚。風平浪靜時,簫韻縹緲,如雲如霧,時時繚繞海面;驚濤駭浪時,簫韻便似海底暗流,洶涌湍急,始終與那琴音相依相隨。含夕的簫聲在這簫琴合奏中東躲西閃,若斷若續,幾乎難以爲繼,數次想要拔高音調破出這樂音之困,卻不是被琴聲所斷,便是被簫韻阻纏。再奏片刻,那琴音忽然稍轉,冰弦如刃,峻峭肅殺至極,含夕只覺心神劇震,一音未成,脣邊長簫驟然崩裂,座下巨鳥對月慘叫,翻滾着向下墜去。
巨鳥下墜之時,含夕一聲尖嘯,縱身落向望樓。子嬈霍然擡眸,衣袂一揚,沖天而起。含夕凌空落下,兩人雙掌相交,月下血華迸射。子嬈飛身飄退,周身明光燦爍,晶瑩流轉。含夕當空噴出一口鮮血,伴着一縷紅衣落向城外。眼見墜入獸羣當中,她身上忽然血芒大現,籠罩戰場,一條白鱗巨蛇夭矯騰空,自夜霧中躥起,蛇首上掠起一個黃衣男子,縱身將她接住,含夕攜了那人的手,兩人翻身落在蛇首之上。她指間血芒隱隱,催動法訣,雙眸透出豔戾幽光,冷冷傳音:“你們等着,此仇不報,我含夕誓不爲人!總有一天,我要血洗此城!”
這怨毒的話語隨着薄霧傳遍全城,月夜下萬獸齊吼,濃霧忽至,當月色再現,鬼師大軍全然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