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陵對墨烆和離司投去一個放心的笑容,轉而對且蘭微微抱拳:“公主。”
且蘭手握酒盞,目光轉向蘇陵,緩緩道:“谷中這些將士,幾乎每一個人都有兄弟姐妹、父母親人死在與王族一次次的交戰中,他們並不是聖人,有血有肉,有愛有恨,誰也沒有資格要求他們輕描淡寫忘掉一切。我可以放下仇恨,爲九夷族選擇一條道路,但他們卻不會也不可能去考慮這些,所以想要他們徹底死心塌地追隨王族,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們直接臣服於東帝本人。”
蘇陵笑了笑:“促使那場戰爭開始的時候,主上想必早有預料,時隔三年,主人既如此相待九夷族,就必會有所把握。”
且蘭點了點頭,對面篝火之下,一片深色戎裝之間,那人白衣勝雪,超然卓立,自有一種控制全局的從容。這樣不遠不近的距離,聽不清他們具體在說什麼,但透過那殷殷火色,卻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周圍一片深含戒備的戎武之氣鬆動消融,繼而生出一絲輕鬆,然後沉落、瓦解,終被或爽直或豪邁的笑聲逐漸取代。古秋同不斷命人擡酒送來,子昊閒閒負手,笑立軍中,湖風吹拂袍角飛揚,自一派丰神卓然,此刻正和離他最近的叔孫亦說了幾句話,叔孫亦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微退半步,拱手低頭。
且蘭收回目光,輕輕斟酒入盞,琥珀色的美酒合着星光自指尖流漾旋轉,映出一抹淡笑。果然是好眼力,早就看出叔孫亦雖身爲副將,實際在軍中的影響力並不低於古秋同了吧。古秋同是她不在時戰場上直接的統帥,但這些年來九夷族的每一個決斷,她都必然會先和叔孫亦推敲商議,再做具體打算。
近日來她曾幾度召開族中會議,衆人自然都是心存顧慮,所以纔有方纔半真半假的試探。理所當然的試探,她知道卻沒有阻止,其實方纔喝止古秋同,只是不想以太過直接的方式解決此事,假以時日,她還可以做更加妥當的安排。但是,他卻不知爲何,非但刻意引導樓樊重提舊事,更毫不掩飾地直接將矛盾挑明,如此行事卻令人有些費解……
這般抽絲剝繭地想着,忽然敏銳地感覺到一陣劍氣,一擡頭,赫然竟見十餘名九夷族女戰士人人佩劍出鞘,將子昊團團圍在中央。蘇陵墨烆同時吃了一驚,且蘭起身將他們攔住,“是青冥她們平時修習的劍陣,稍安勿躁。”
話雖這麼說,幾人卻已快步趕了過去,九夷族將士們紛紛起身,且蘭擡眸掃過:“這是幹什麼?王上面前豈可如此無禮?”
爲首的青冥未及回答,子昊已轉身笑道:“公主來得正好,方纔聽叔孫將軍說,九夷族女將練有一套極爲厲害的劍陣,我一時興起,便想看一看。”
且蘭目光在衆將間一掠,心知他們是欲藉此探究王族真正的實力,遂微微一笑:“難得王上有此雅興,不如我率衆女將與王上演練一番如何?”邁步上前,擡手接劍,青冥、鸞瑛便不由自主地往旁邊退了開去。
子昊目視於她,眸中笑意略深,微一頷首:“如此甚好。”蘇陵在人羣外圍駐足,和墨烆擡眸對視,目光雙雙落在且蘭身上。
青冥和鸞瑛退向兩側,撤下兩名女將,十二人重新站定方位。且蘭將劍鋒一振,雪衣白袍迎風獵獵,英姿颯爽,“這套劍陣取古六歷易數推演,上應周天星象運轉,還請王上不吝賜教。”
子昊聞言眉梢一挑:“若取古六歷之演變,曆法四分周合,十二道之外想必還有二十八宿相佐。公主何不將陣法完整了,全力施爲,方纔盡興?”
且蘭一怔,隨即展顏笑道:“謹遵王命。”揚聲吩咐:“青冥、鸞瑛,點將佈陣!”
身旁兩名女將齊聲領命,傳令下去,軍中再有二十八名戎裝女子出列,執劍各就其位。青冥雙手捧劍,奉至子昊身前,子昊笑了笑,“不必,若有需要,我自會取用。”
場中劍陣內外渾圓,四方各增七星守護,二十八宿相連,聲勢頓時大爲不同。子昊負手靜立其中,神情間逸出一絲極淡的讚賞。劍氣陡盛,兩層劍陣突然快速旋轉起來,一正一反,一反一正,幾度交錯之後,劍圈瞬間擴大,周圍其他將士爲劍氣所迫,紛紛向後退去,讓了更大的空地出來。
烈烈火光之下,九夷族女戰士手拈劍訣,戰袍飛揚,步伐一致,身形展動開來再分不清人影,只見兩圈疾速飄動的劍光,陣外三步之內一片清芒流轉。
道道劍氣自四面八方飄來,子昊衣袍無風自動,人卻如淵臨嶽峙,似對天地萬物都視若無睹,予人以強烈的靜極空虛之感。四周劍氣無法影響到他,陣勢即刻變幻,劍光忽綻,夜空下如落天星,閃現不休,突然間,漫天銀芒飄蕩交織,驟然化做一道絢爛無比的星河,流光電掣,向內疾射陣中。
劍氣激得袖袂勁揚,令人睜眼如盲,就在衆人以爲數十柄長劍即將刺中子昊時,陣中白衣倏忽一閃,衆女子無不一愣,必殺的進招同時落空。劍光陡失目標,乍收之下光華四散,現出無數劍影,不料光華一落,赫然見子昊竟仍舊靜立在陣心,似乎從未離開過。
嬌叱聲中,劍陣再次催動,威力更甚之前。子昊微合雙目,心中映出一片浩瀚星空,星象劍光流轉交替,生生不息,其形其勢,如觀指掌,忽然負手,足下倒踩七星,於那劍影之中從容進退,四方攻勢雖然凌厲,卻根本無法沾到他一片衣角。見他如此託大,周圍響起一片譁然之聲。
如此數週之後,子昊脣邊勾出一抹清淡的淺弧,星眸忽開,朗然一聲長笑:“樓樊,三招之後借你佩劍一用,小心了!”
這幾句話刻意以內力送出,聲震全場,谷中諸人無不聽得清清楚楚。樓樊聞言濃眉陡豎,他雖性情莽直,但在九夷族中武功數一數二,當日王城之外子昊空手奪劍,此間將士大多曾親眼得見,若說那時還算是出其不意,此刻他已事先出聲提醒,便是公平較量。
九夷族女將豈會容對手輕易出陣取劍,皆將劍法全力施展,不料子昊身影飄忽不定,甫進忽退,踏角宿,入龍淵,三招一過,突然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倒射而出,身前阻來的兩劍竟然迎面落空。
樓樊正全力戒備,反應不可謂不快,嗆然一聲佩劍離鞘!
但就在他腕力初發,劍勢陡起之時,一道修削的手指卻早已搭上他的手背!掌力吞吐,樓樊五指劇震,竟然把持不住,長劍脫手飛出,人亦悶哼一聲,便向後跌去。
古秋同離得最近,手掌向前疾探,欲助樓樊穩住腳步。不料兩人身子一碰,樓樊身上陡然泄出一股奇寒的真氣,憑空震得他大退一步,腳下猛使一個千斤墜,方纔勉強站定。
此時褚讓、司空域齊聲斷喝,雙雙自兩側搶出,直取飛上半空的長劍!
一隻手比他們更快!白影忽閃,長劍彷彿原本便就在那手中,兩面勁氣夾攻而至,下沉的劍峰突然微微一側,抓向劍柄的兩隻手便疾速撞向鋒刃。
兩人大驚之下同時撤掌,子昊脣角微挑,收劍時手腕幾不可察地一振,人卻不停留,倏地後退。
幾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間,先前劍陣中阻攔子昊的兩名女將甚至還未來得及歸位,眼前再見白衣飄拂,子昊人已出現在陣心,一笑間腳步微錯,便與且蘭擦身而過,趨入陣法轉變時稍縱即逝的空隙,不知如何便取代她踏定了全陣中樞星位。
褚讓和司空域這時才落回地上,皆從對方眼中看到顯而易見的震駭。身側拳頭越握越緊,掌心一絲極細的血痕正緩緩滲開,冷汗浸入其中帶出輕銳的刺痛。古秋同等雖不清楚那劍光一炫的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看他二人臉色也猜到了幾分,心中無不驚凜。
取劍在手,子昊已不願再浪費時間,他因左肩有傷行動不便,一手始終倒負身後,此時便是單手持劍,忽然在身前三尺之外畫了一個空曠的圓。
劍鋒遞出的一刻,九夷族女將們手中長劍同時一窒,緊接着便聽“嗡嗡”劍鳴之聲迭起,人人手中長劍無故震顫,似在某種氣勢威壓之下突然戰慄不已。一道無可匹敵的劍氣自陣心透出,形成完美的渾圓,四周長劍被這劍氣牽引,再不受主人控制,齊齊飛向圓心。數十柄長劍同時釘入一處,錚然一聲整齊的鳴響,而原先持劍之人,包括且蘭,已紛紛身不由己單膝跪地,心頭皆涌起無力相抗的感覺。
場中只餘子昊獨立陣心,一劍在手,襟袍輕揚。不僅僅是身旁女子,山谷中所有將士無不生出朝見君王的感覺,明知不可思議,卻有種俯首叩拜的衝動,臣服之意自靈魂深處強行升起,使得場中萬人噤聲,一片屏息靜氣。
九幽劍境,王者之劍。
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說話,夜色下唯聞“噼啪”輕響,篝火燃燒的聲音。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什麼,望向湖畔那清冷的身影。
子昊獨自負手靜立,目光遙遙投向夜色下浩瀚無際的星空。過了片刻,方微一合目,淡淡一笑:“周天劍陣,可圈可點,叔孫將軍可曾想過,由四分而大衍,或者更有可爲?”轉身時望向叔孫亦,那清朗話語消冰融雪,猛地令這軍中的智囊人物回過神來。
叔孫亦看向四周,發現所有人都如夢初醒一般,谷中氣勢竟完全被對方控制。暗吸一口氣定下心神,斟酌說道:“古六歷以四分法定二十八宿,建子、建寅、建醜、建亥,十二中氣應歷而生,章歲罔替可成陣法,大衍曆卻始於中五,三微而生四象,兩者似乎難以相濟。”
子昊含笑道:“大衍曆議,何取天地之數?”
叔孫亦一怔,答道:“天地之數取於易,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
子昊微微頷首,再問:“何謂三微生四象?”
叔孫亦道:“夫數象微於三、四,而章於七、八。卦有三微,策有四象,故二微之合,在始中之際焉。蓍以七備,卦以八週,故二章之合,而在中終之際焉。中極居五六間,由闢闔之交,而在章微之際者,人神之極也。 ”
“三微四象,何以紀日月?”
“策以紀日,象以紀月。故乾坤之策三百六十,爲日度之準。乾坤之用四十九象,爲月弦之檢。日之一度,不盈全策;月之一弦,不盈全用。策餘萬五千九百四十三,則十有二中所盈也。用差萬七千一百二十四,則十有二朔所虛也。”
“數象相合,何謂遁行之變?”
“夫遁行者,以爻率乘朔餘,爲十四萬九千七百,以四十九用、二十四象虛之,復以爻率約之,爲四百九十八、微分七十五太半,則章微之中率也。”
兩人就曆法一問一答,問者固然信手拈來,答者亦準確迅速,毫無滯怠,可見於此極爲精熟。周圍將士不知所然,皆聽得一頭霧水,卻只見叔孫亦面色由思而怔,由怔轉驚,由驚而喜,先後幾度變幻,幾乎難以自持。子昊引他背誦曆法算經,手中劍尖微斜,就近點出幾個陣圖。叔孫亦目光一凝,盯着地面半天不曾擡頭,口中自言自語,盡是大衍術之推算法決,眼中竟慢慢現出狂喜神色,待終於擡頭,語氣中已隱含請教之意:“敢問王上,四分月建十二地支,何閤中五之數?”
子昊方要做答,心脈處忽覺一陣悸痛,利刃般錐來,身子一僵,急以長劍撐地,脣角緊抿,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掩飾得及時,就連身前叔孫亦也未看出異樣,只以爲他是在垂眸思索,從旁耐心等候。過了會兒,方聽一聲壓抑的低咳,子昊緩緩開口道:“天數五陽十陰,地數十五陰,五居陽數之中,舍天五退藏於密,合二十五雙。故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說着略作停頓,心知這般下去,怕是三天三夜也不能盡述,遂將話鋒一轉:“五十完滿,萬物各歸本位,靜極無爲,若虛其一,則餘四十九象三萬六千之數,生息流轉,無有窮盡。天道以變遷爲不變,數由一始,亦從一終,陰陽幻化,唯一而已。古六曆法取四分,大衍法天地中五而立,實際萬法歸一,萬變不離其宗,此爲陣法之根本。”
叔孫亦眸中露出深思的痕跡:“難怪方纔無論陣法如何變化,王上卻如在無人之境,處處先其道而行。”
子昊微微一笑:“不錯,破陣如是,立陣亦如是,大道之行,充盈於萬物,周遊於天地,蒼天浩海、微塵草皆如一是。知其一而守,則歸玄黃混沌未開之圓滿,得其一而用,則天下無不可立,無不可破。”
叔孫亦聞言渾身一震,似若有所悟,良久之後,突然後退半步,長身一揖到地。
子昊不動聲色將長劍收回,劇痛過後,心神竟陣陣虛弱,突然只覺疲憊不堪,眉心微緊,遂將右手向下一帶,左邊肩頭的傷口頓時一陣裂痛,神志卻隨之清醒幾分,“此三陣之後的變化,你可推算得出?”
叔孫亦稍加思索:“取大衍三十六週天之數,末將省得。”
子昊淡淡道:“這陣法威力雖大,但用於戰場卻欠於靈動。明日你斟酌一下,自軍中挑選四十九名擅長劍法的戰士出來予我備用。”這番話已是命令的語氣,叔孫亦卻也不問爲何,當即恭敬應下,頓了一頓才問道:“王上可是要以小陣輔於大陣,取四分、大衍之所長,相互爲濟?”
子昊目露欣賞地點了點頭,緩步踱向樓樊那邊,將劍還與他,笑道:“多謝將軍借用。”說話時徐徐看向周圍諸將,古秋同、褚讓、司空域都默不作聲,但幾乎是不約而同,幾人將目光一垂,皆如先前叔孫亦一般,抱拳躬身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