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一墨兩道身影繞開質子府,穿過幾個街坊在一道小巷前一閃,突然失去了蹤影,再出現時,已是楚宮大內。
含夕躡手躡腳地將密道出口撐起,露出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左右看了看,悄悄對子嬈道:“小心一點兒啊,可千萬千萬別讓人發現,否則以後我要溜出宮就難了。”
子嬈藉着微光打量這從城中直抵楚宮的密道,歷來各國王宮中都會有些不爲人知的密道通向外界,以備不時之需,這楚宮亦不例外。密道四周以極爲平整的青石築壁,工整寬敞至少可容兩三人同時並行,雖然深處地下,卻並不覺憋悶,可見預留了恰當的通風口,建造時應該花費了不少心思。只是此刻,卻成爲含夕公主出入禁宮玩樂的絕好通道。
密道的出口位於楚宮西苑一處偏殿,含夕熟門熟路,帶着子嬈繞開侍衛們必經的地方,向楚王理政的煥章殿而去。兩人略施了點兒小手段引開周圍侍衛,悄悄潛入大殿,最終隱到了前殿左側,離楚王王座不過數步之遙錦屏後面。近旁羽扇屏開,恰好遮擋了形跡,除非有人饒過殿柱前來查看,否則根本不會發現有人在此。含夕得意地充子嬈眨眨眼睛,兩人屏住呼吸自那錦屏之後悄悄看出去。
除少原君帶兵未歸之外,楚國重臣此時皆在殿中。楚人性喜華美,自殿堂而至將相官服無不紋飾繁麗,色彩鮮明,一眼望去,殿下錦衣玉帶朱冠華服,夜玄殤那身純色玄袍便分外顯眼。
對面一名楚臣義正辭嚴,正是責問穆國無故兵犯邊境之事,夜玄殤微垂眼眸靜聽其言,眉宇間偶爾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玩味,任那楚臣侃侃而談咄咄逼人,始終緘默不言。直到對方那長篇大論的指責結束,他纔不急不徐擡眼向上一瞥,卻是看了看高踞上位的楚王,一笑,對那楚臣道:“請問瞿大夫,天下諸侯,何以爲主,九域諸國,何以爲尊?”
上大夫瞿泰一愣,道:“這還用問?自然諸侯以王族爲主,諸國以天子爲尊。”
夜玄殤道:“爲臣者當替主上分憂解難,瞿大夫以爲然否?”
瞿泰道:“此爲臣之道也!”
夜玄殤微笑再道:“若遇以臣欺主者,爲臣者該當如何?”
瞿泰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夜玄殤緊跟着又是一問:“倘若有人目無尊上,以臣欺主,放肆無禮,瞿大夫意將何爲?”
瞿泰爲人耿忠,立刻直言道:“逆臣忤亂,天下皆可伐之!”
話音未盡,夜玄殤從容轉身對楚王一揖,“大王,此穆國所以爲兵也!”
大殿裡倏然一靜,屏風之後,子嬈不禁挑脣而笑。要知此時王族衰微,九域羣雄厲兵秣馬、爭城奪地,問鼎之心無不昭然若揭,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國肯公然脫離帝都,當先擔上逆臣之名。楚國此次縱然借息川試探王域,亦絕不肯在此事上授人以權柄。此時此刻,穆國何以突然舉兵東征,楚國自家人知自家事,只不過面上卻必要做足一篇文章。
朝堂如戲場。
鮮血烽煙的帷幕之下,一方舞臺,萬里江山。大國小國,君君臣臣,誰人不是唱、念、坐、打樣樣俱佳,一幕未落一幕起,一轉身一舉步,顛倒這大千世界,翻覆了浮雲蒼生。
所謂天下,無非如此。
子嬈淡淡細了眉目,百無聊賴將那眸光一轉,不經意自一雙漆黑的眸中,再次觸到了顯而易見的嘲弄,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這滿殿堂皇,浩浩天下。
這時候,王座之側一個深沉的聲音突然響起:“三公子此言何意?楚國一向尊崇天子,恪守臣道,你穆國無故佔我疆土,奪我城池,反而在此巧言辭令強詞奪理,敢問居心何在?”
說話之人年逾四旬,身着雲蟒紫緞朝服,峨冠金纓,鷹目隆鼻,形容威肅,一見便知是深於謀略、慣用權術之人。含夕暗暗撇嘴示意,子嬈猜得這定然就是那可與皇非分庭抗禮的赫連羿人了,不由多留了幾分心。
夜玄殤拱手道:“赫連大人言重,玄殤不過據實而言,並無他意。”
赫連羿人冷哼一聲:“好一個據實而言!穆、楚兩國歃血爲誓,互結盟好,天下人盡皆知,現在你們卻背信棄義,興兵伐我邊城,今天你必要給出一個交代!”
夜玄殤笑了一笑:“此事玄殤實在沒什麼好交代的。”
“哼!”赫連羿人冷眼斜睨:“三公子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若無可交代也罷,只要爲穆國所作所爲負責便是!”
時下諸國間或締盟或交惡,時戰時和,反覆無常,因彼此失和而導致質子被殺之事屢見不鮮,亦被視爲理所當然。赫連羿人此言倒有半數以上的楚臣附和,紛紛奏請楚王定奪。
高踞王座之上的楚王聽得羣臣七嘴八舌,議論不休,擡手令他們安靜:“穆國雖背盟誓,衆卿之議卻需再行斟酌,不可貿然爲之。不若……等少原君回朝,寡人問過他的意見再說。”
“大王!”赫連羿人即刻轉身奏道:“此事若善罷罷休,楚國必令諸侯恥笑!那衛垣分明是不將我楚國放在眼中,大王雖以仁德服天下,卻豈能容他如此放肆?”話音未落,殿下武將已先後出列請戰:“大王,侯爺所言有理,末將願爲先鋒,迎擊穆國敵兵!”
“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穆國此舉欺人太甚!”
“大王!末將願往迎戰!”
“末將願往!”
赫連羿人似是定要將夜玄殤逼入死地,再上一言:“臣請大王即刻下令處置夜玄殤,還穆國以顏色,示我國威,振我軍心,則穆國之兵指日可退!”
楚王皺眉不語,似是難以決斷,正自斟酌,殿外忽有一個聲音朗朗傳來:“區區穆軍,何需如此大費周折,還要勞動大王親自過問?三日之內,衛垣必然退兵,大王放心便是!”
隨着這自信無比的話語,一人身披雲白刺金精甲戰袍,獸紋吞肩,金冠束髮,踏着玉階天光闊步而來。一道赤紅披風伴着他矯健的步伐恣意飛揚,如鷹振翼,如龍展雲,便在那一刻,覆蓋了漫天爍爍陽光,奪盡了座上赫赫王威。
楚王聞聲大喜:“皇非,你總算回來了!”
那人登堂入殿,丹陛之前揚手抱拳,瀟灑欠身:“皇非率烈風騎歸國,參見大王!”
佩劍面君,立而不拜,楚王卻笑着擡手,問道:“穆國興兵來犯,你可知道了?”
皇非奕奕擡眸:“臣便是爲此事而回。”
楚王道:“回來得正好,這次衛垣親自率兵,可是來者不善。”
皇非笑道:“臣與衛垣是老對手了,多年未見,正想切磋一下!”
楚王點頭道:“衆卿在商議穆國質子之事,孤正拿不定主意,你意下如何?”
皇非眼角微微一挑,掃過殿下:“臣認爲穆國退兵與否,與此無關。”
“君上此言差矣。”自皇非入殿後便一直神色陰沉的赫連羿人突然開口,“兩國互送質子結爲盟好,而今一方毀諾,如何能說與其質子毫無關係?”
皇非轉身淡笑:“侯爺還記得我與穆國是互送質子,若殺夜玄殤,豈非置二公子於險境?”
赫連羿人道:“縱殺夜玄殤,二公子亦將無恙!”
“哦?”皇非將劍眉一挑,“侯爺何以如此肯定,難道穆國曾向侯爺保證過?”
一擡眸,對視之間赫連羿人眼中冷芒隱現,沉聲道:“君上想必也知那穆國太子兄弟不和,他怎會爲此難爲二公子?”
“哈哈!”皇非揚聲笑道,“既如此,那太子御又豈會在乎其弟生死?更遑論因此退兵了。我倒有一事不解,侯爺如此咄咄逼人,難道是夜玄殤曾經開罪過侯爺,以至於侯爺如此容不得他?”
兩人一開口便針鋒相對,滿殿朝臣無不關注,反倒是夜玄殤一臉置身事外的漠然。赫連羿人一時不甚被皇非扣住話柄,心中暗怒,隨即反問道:“如此說來,君上想必已有了退敵良策,三日內令衛垣退兵,卻不知是真是假?”
皇非道:“真假與否,侯爺可以拭目以待。”
赫連羿人道:“空說無憑。”
皇非傲然道:“三日之內敵兵不退,非願從軍法處置。”
“好!”赫連羿人看住眼前這鋒芒畢露的年輕對手,“軍中無戲言,就以三日爲限!”
“三日爲限!”
“愛卿!”見皇非當堂立下軍令狀,楚王不免有些擔憂,“三日,未免太倉促了些,便是烈風騎即刻啓程,三日時間也只能趕到邊城,紮營佈陣而已。”
皇非將披風一揚,從容回身:“啓稟大王,烈風騎早已抵達邊城,臣之所以遲歸兩日,便是爲此。日前一戰,穆軍損兵兩千,退守鎮陽,臣與那衛垣並非第一次交手,心中自有把握!”
話音一落,殿中驚歎聲起。衆臣紛紛交頭接耳,就連一直對事態漠不關心的夜玄殤也不禁擡眼看向皇非。屏風之後,含夕忍不住“哈”地一聲,子嬈心道不妙,未及反應,皇非驀地扭頭,一道銳利的目光掃射過來,透過玉石間狹長的縫隙正和她四目交撞!
“什麼人!”隨着一聲勁喝,皇非腰畔那令人談之色變的逐日劍離鞘射出!
一道電芒驚目,凌厲的劍氣瞬間充斥整個大殿,以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擊向屏風!
金斷木折,堅實的屏風四分五裂,變做無數碎塊飈向周圍。子嬈拽了含夕疾速後退,卻清楚地感覺到無論如何,都無法避開這必殺的一劍。
劍鋒迫目!子嬈一掌將含夕送離身旁,體內真氣瞬間凝聚到極至,廣袖飄旋,人若驚鴻凌空飛起。
玄陰真氣籠罩之下,四周頓時冰華燦爍,一片清光如雪,子嬈的身影消失其中。
皇非手中一點流光急閃,驟做萬道金芒,破入雪色之中驀然大盛,仿若十日當空,灼灼燃盡萬物。冰色光華如雪向火,被金芒轉瞬吞噬,大殿之中頓時睜眼如盲。
奪命的殺氣,如影隨形地射向身在半空的子嬈!千鈞一髮之際,夜玄殤忽然飛身搶上,一柄長劍於電光火石的瞬間迎上了皇非無可匹敵的劍氣!
真氣交撞,星芒激散如雨,兩道玄色身影雙雙自那金芒之中脫身而出,落往階下。子嬈急退數步,臉色驀地一白,脣角溢出殷紅鮮血。夜玄殤一手扶在她的腰間,一手順勢向側引去,“轟”地一聲巨響,腳下堅硬的青石應手開裂。
“護駕!”侍衛們奔入殿內將子嬈和夜玄殤團團圍住。
丹陛之上,皇非單手持劍護在楚王身前,逐日劍的劍氣始終籠罩四周,幾乎連空氣都爲之凝固。他居高臨下,一瞬不瞬地鎖定夜玄殤,氣勢姿態無懈可擊。夜玄殤亦一掃先前散漫神態,劍鋒斜指,寒光凜然,黑眸深處隱隱透出別樣的異芒。
“三公子好身手。”雙方僵峙片刻,皇非開口道,“若我沒看錯,公子不久前曾元氣大傷,並未痊癒,否則今日定要與公子好好切磋一下。”
夜玄殤方纔硬擋他一劍,剛剛重傷恢復的經脈受了不小的衝擊,強壓下心頭氣血翻涌,笑道:“承蒙君上劍下留情,他日君上若有雅興,玄殤定當奉陪。”
皇非亦笑道:“如此甚好。”目光轉向子嬈,略帶詫異,“是你?”
子嬈心中正自驚凜,方纔若非兩人聯手,皇非這一劍縱不取人性命,也必讓她當場重傷。這纔是他的真正實力嗎?息川城內,驚雲山巔,他和她談笑交鋒,言行風流,原來一直都是有所保留。她心中極快地掠過無數念頭,不由重新審視面前這名震天下的男子。
“夜玄殤!你好大膽子,竟敢勾結刺客行刺我王!將他們拿下!”殿中響起一聲怒喝,赫連羿人雖未出手,但所站之處與皇非成犄角之勢,將楚王保護周全。
“住手!”“慢着!”剛回過神來的含夕和皇非同時喝止,含夕縱身落至皇非身側叫道:“退下!他們是我的朋友!”
“公主!”赫連羿人皺眉欲語,含夕卻不理他,轉向皇非興師問罪:“皇非!好端端的你幹什麼啊?嚇死人了!”
皇非長姐乃是楚王王后,他和含夕自幼朝夕相處,可謂青梅竹馬,往日含夕偷偷溜出宮玩,他每次都心知肚明,自會派人暗中保護,對她到過何處、接觸何人瞭如指掌,只是此次出征在外無暇顧及,不知她何時多了這樣兩個朋友,掃了夜玄殤一眼,問道:“你的朋友?”
含夕道:“是啊,你幹嘛不問明白,就當人家是什麼刺客?”
皇非挑了挑眉梢,卻聽楚王道:“含夕,大殿之上,怎可如此胡鬧?越來越不像話了,你這些日子去了哪裡?”雖是責備,聲音卻並不嚴厲,子嬈這才發現,原來這身爲一國之主的楚王並不會武功,難怪皇非和赫連羿人都如此緊張。
赫連羿人上前奏道:“大王,夜玄殤和這刺客分明認識,身邊又攜帶兵器,恐怕早有預謀,萬萬不能放他們離開!”
夜玄殤目光一動,此次進宮根本未經侍衛搜查,便順利佩劍入殿,想必縱然沒有子嬈出現,這大殿之上今天也要發生些多餘的變故,擡頭看向掌管禁宮安全的赫連羿人,眼中隱有鋒芒微沉。
這時含夕不滿地道:“照侯爺這麼說,我也認識他們,也是刺殺王兄的刺客了?”
赫連羿人道:“臣並無此意,但事關大王安危,臣等不敢大意。兩國交戰,夜玄殤私自攜帶利器見駕,斷無寬赦之理!”
含夕一撇嘴:“哼!你們方纔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不就因爲他是穆國人嗎?那又怎樣?”
赫連羿人道:“夜玄殤乃是穆王質子,並非普通的穆國人!”
含夕道:“什麼質子不質子?穆國明知他在楚國爲質還要挑起戰事,哪裡還在乎他的生死?難道殺了他穆國就會退兵不成?你是不是想二王兄在穆國也被人如此對待?”
她伶牙俐齒,連珠炮地質問下來,赫連羿人礙於她的身份不便發作,一時滿面漲紅。楚王開口斥道:“含夕,不得無禮!”
含夕撇撇嘴,轉身拽了哥哥的衣袖撒嬌:“王兄,我不准你爲難他們!”
楚王道:“事涉朝政,豈容得你三言兩語左右?”
含夕道:“既然是朝政,那咱們問過皇非便是。喂!皇非,你方纔不也說穆國退兵與夜玄殤無關嗎?”
皇非微一垂眸,淡笑道:“殺夜玄殤穆國未必退兵,但是,不殺夜玄殤穆國一定不會退兵。”
他突然不如先前般反對赫連羿人的建議,含夕不由愣住:“你說什麼?”
“我說不殺夜玄殤穆國想必不會退兵。”皇非一邊說,微帶笑意的目光掃過傲立殿下的男子,最終落在子嬈身上。子嬈鳳眸輕轉,迎上他的注視,忽而嫵媚一笑,輕輕擡手拭了脣角血痕,低聲道:“楚穆之戰,公子其實胸有成竹,又何必多此一舉?”
皇非笑道:“有些事情不十分明瞭,難免出人意料,還是萬無一失的好。”
子嬈道:“言而無信非義也,些許瑣事,公子放心便是。”
皇非耐人尋味地道:“姑娘手中的棋子似乎不止一枚。”
子嬈亦笑道:“公子多慮了,日久見人心。”
兩人說話如打啞謎,聽得衆人如墜迷霧,皇非看了看夜玄殤,便對楚王道:“大王,此事請交由臣來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