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西斜,雲光淡,天邊流嵐漸漸透出魅麗的色澤,少原君府清雅的後苑一片湖波煙色,浮光掠影,如幻似金。
幾點琴聲自湖心輕舟之上遠遠傳來,隔着煙波浩淼,清靈如墜珠玉,令人彷彿能想見那如絲冰弦輕輕搖顫的姿態,若有若無地透出幾分閒雅。幾名緋衣侍女路過廊前,不由駐足觀望,竊竊私語:“公子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宮中來人都避而不見,卻有自己泛舟彈琴的閒情。”
“好像是在等什麼人呢!”
“等誰?快說快說,是什麼人讓咱們公子這般相候?”
“不知道!你問公子去啊!”
“明知公子吩咐了不準入湖……”
嬉笑之聲漸行漸遠,待到天色入暮,原本安靜的府前出現了一個妙曼的身影。幾絲雲光縹緲,那人玄色的衣裳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輕輕飛揚,只是瞬間便到了近前。
門前侍衛不約而同地一凜,喝道:“什麼人?”
“叫皇非出來,就說他等的人來了。”女子的聲音極柔極媚,似有一種清幽的蠱惑,一彎朱脣,淡勾淺笑,眼波流漾之下卻是深若寒潭的冷。幾名侍衛不由自主後退兩步,卻又一愣,喝道:“好大膽子!竟敢要君上出府迎你?”
那女子輕聲一笑,彷彿已是不耐:“真是麻煩,他不出來,那我進去了!”說話間也不見如何動作,便自幾人面前閃過,下一刻,人已出現在少原君府的高牆之上。長袖飛拂,躍起來阻攔的侍衛便被震跌下去。素手向前虛按,在另外兩人身上借力飛起,輕雲一般飄向府中,落地之時身形一旋,恍若清風轉過月華,飄然後退,攻上前來的兵器同時落空。子嬈冷冷一揚脣角,玉指輕釦,數道清光自袖中疾射而出,半空中夭矯靈動,燦爍奪目,隨她旋轉的衣袂穿梭飛舞,近身者無不抱痛跌開。
忽然間,一道優雅的琴音傳來,“叮咚”數聲如擊冰盞,府中侍衛紛紛後退,讓出一片空地。子嬈鳳眸微挑,收了千絲之術,揚聲道:“皇非,你費盡心機要我來此,只派這些蝦兵蟹將出來,是什麼意思?”
那琴音再起,聲色清和似有相邀之意。湖中輕舟之中,一道竹簾靜垂,皇非白衣輕衫,意態閒適,專注於那五絃冰絲之上,直到小舟微微一漾,女子清嫋的身影出現在簾外,他才擡眸笑道:“要請你來,還真是不容易。”
子嬈眼簾淡垂,斜睨於他:“你究竟要怎樣?”
皇非笑了笑:“這便惱了嗎?既然來了,何必站着說話?”
垂簾一飄,子嬈轉身而入,鳳眸飛挑看定面前氣定神閒的男子:“少原君果然好手段,連歧師那老怪物都能左右,你請我入府,總不成是來聽琴賞歌的吧?”
皇非笑看着她:“如此說來,我算是猜對了,你入楚果是爲那歧師而來。這般興師問罪的口氣,倒像你我有什麼深仇大恨似得,日前在驚雲山你請我喝酒,就不許我回請一次?”
子嬈深深盯了他半晌,忽而一笑,眸心原帶的幾分氣惱隨這淺笑折入羽睫深處,細細密密透出惑人的微光。蓮步輕移,落座席前:“算了,還是輸了你一陣,你若有此雅興,我奉陪便是,只不知這酒比起‘冽泉’來如何?”
皇非道:“若說酒,天下能出‘冽泉’之右者寥寥無幾,再好也不過如此,但我這府中有個好去處,卻未必比那驚雲聖域差上許多,不知你可願同往?”
“少原君相邀,我又豈敢不從?”煙波影下,女子白玉般的容色透着股優雅的媚麗,那與生俱來的清貴之氣渾讓人忘了方纔咄咄逼人的模樣。皇非挑了挑眉,將手往那冰弦上一探,琴音通透飄然而出。一葉扁舟,轉過了輕煙渺渺,飄過了水波澹澹,便往那湖心深處盪漾而去。
一路泛波,小舟在那曲折流轉的水道中飄行,愈轉愈深,四周愈是幽靜清秀。偌大的少原君府沒了一絲雜音,竟似杳無盡頭,直比那宮苑王城還要深遠,單是這廣闊的內湖便已叫人歎爲觀止。
子嬈斜倚船舷,凝神聽那琴音轉宮過羽,流暢起伏,少原君之風流多才雖是早有耳聞,今日方算見識一二。幾經琢磨,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什麼法子,連那鬼神見了都發愁的歧師也肯爲之所用,可真真不能小覷了他。
船行悠悠,千迴百折似入雲境,待到後來,湖水深斂,漸呈碧色,幾如一塊美玉映了明淨波光,瀲灩生輝。再一轉,隱見碧巖蒼翠,山色慾滴,湖面之上,萬千蓮葉透着清澹澹的綠意鋪展開來,而那小舟,便在這無邊蓮葉間欲棹還停。蓮葉拂過船舷,發出輕微地“沙沙”聲,只一瞬,便又無聲無息地靜了下來。
駐足船頭,天地四周只見滿眼的綠意,由遠及近,由濃而淡,深碧淺翠,郁郁青青。琴聲一停,便是萬籟俱寂的靜,唯有淡淡斜陽傾灑金輝,在那翡翠般的圓葉上流落了點點柔光,一眼望去,華彩晶燦,清淨明美。
皇非含笑道:“船到這兒便難前行了,跟我來吧。”
子嬈瞥了他一眼,他笑了笑,突然提氣輕身,自那湖波之上一掠而過,半空中也不見如何換氣,輕飄飄向前滑去,穩穩落上湖心一座通透的水榭。縱早知他一身好功夫,子嬈還是忍不住喝了聲彩,見他側首相望,自不肯輸於他後,廣袖一揚,輕盈踏波前行。
皇非在水榭之前負手靜候,她縱身步入迴廊帶來風一般清盈的暗香,步履嫋嫋,飄然而至,他眼中再難掩下驚豔之色,“這是我府中一處清靜之地,最是適合把酒賞月,楚都別處可尋不到這般美景。”
子嬈隨他深入其中,飄逸的裙裾劃過細膩光潔的玉石,擡指輕釦那玲瓏雕欄,淡淡轉眸看他:“單是一處別苑便至這般,楚都之中宮府並立,你倒也不怕鋒芒太盛,功高蓋主?”
皇非但笑不語,引她在水榭盡頭晶石造就的平臺落座,起手斟酒,自飲一杯,方漫不經心地道:“難道少原君三個字,當不得這碧水三千、華府美苑?”
不知因他語中狂傲之態還是幾分酒氣,朗朗玉面神采奪人,剎那逼人眼目。子嬈眉眼微細,指尖在翡翠玉盞上輕輕繞過,笑道:“少原君睥睨天下,戰可奪城,怒可傾國,自然何事都當得,只不知楚王做何感想?”
皇非手腕一揚,酒碧如泉,漣漪叢生,一陣幽香繚繞,輕紗影裡,只見那男兒風流之態:“非獨愛美酒佳人、朱苑華宅,除此之外別無他意,我王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子嬈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公子倒真是坦白。”
皇非徐徐將酒斟滿,對她舉了舉杯:“些許心思,無非進退,我何必在九公主這樣的聰明人前遮遮掩掩呢?”
子嬈一凜,熠熠鳳眸忽地擡起,落入他眼底。皇非的目光卻在她手腕處微停,仍是笑容不減:“看來我又猜對了。”
子嬈一瞬驚詫之後,早已恢復了鎮定,以手支頤靜了稍會兒,突然輕聲一笑:“你是何時知道的?”
皇非語帶感慨,“當日在息川,公主救走靳無餘,阻我烈風騎奪城,驚雲山三盞酒,叫人至今回味無窮。在此之前,帝都左衛將軍墨烆隻身入穆,緊接着衛垣便發兵攻楚,使得我不得不回師上郢,放棄息川。別人或者忘了,我卻還記得清楚,那衛垣曾是與義渠侯文簡齊名的上將,東帝二年,因難容於太后而反出帝都投奔穆國,從此與王族‘勢不兩立’。我曾無意得知,衛垣的夫人和老母並未隨他去穆國,而是在事發之前便已移居昭國避禍。這消息當時並未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來,卻很有些意思。九夷之戰歷時三年,表面上雖是王族與九夷族的恩怨,實則諸國無不涉足其中,這些年只爲壓制那宣王姬滄便讓我費盡了心思。可偏偏當兵鋒初入王域之時,漫天戰火在那息川城中戛然而止,落個不輸不贏的結果,若說是巧合,實難令人相信。請問公主,不知是何人如此深謀遠慮,將我諸國玩弄於指掌之間,非,當真佩服得緊!”
子嬈聽他這絲絲入扣的推斷,不過是幾個毫不起眼的消息,在他手中牽連縱橫,幾與事實分毫不差。先是驚於他心思之犀利,待到最後,卻淡淡挑起眉峰,素手閒執玉盞,一晃,又一晃,不知想到什麼,那美目深處流淌的笑意竟透了幾分得意之色。“便如此,你就認定我是九公主嗎?”
皇非將手中美酒一飲而盡:“今日朝堂之上我故意試探於你,你爲保那穆國三公子,做出了令衛垣退兵的承諾。能輕易左右穆國軍政的人物,這天下本就寥寥無幾,更何況是持有九轉玲瓏石,如此絕妙的一位佳人。我若再猜不出公主是何人,那也未免太過愚鈍了些。”
子嬈羽睫輕揚,自那明晃晃的月光間掠他一眼,嘆道:“公子府中這酒還真是不錯,細細品來,別有滋味。”
皇非垂眸淡看杯中瓊漿,微微笑道:“此酒倒也有些來歷,公主可曾聽說過東海玉髓?”
昔日後風國境內有湖五色,湖近雲澤,終年仙霧繚繞,深水之下多美玉,玉間有流泉,以之爲釀,色如碧瑤,溫潤淳和,入口千杯不醉,乃是酒中極品,數百年來一直專爲帝都貢酒。
子嬈輕啜那酒,聽得皇非徐徐道來:“楚亡後風之後,得雲澤之西千里沃土,後風國曾數次派人刺殺我王,卻從未有人能越過我逐日劍半步。那一年爲慶我生辰,大王特賜玉髓酒泉與我助興,每日命人八百里快騎疾馳相送,此酒唯供少原君府獨享。不知比起驚雲冽泉,哪個更合公主的口味?”
一縷清味饒過柔脣珠舌,綿綿嫋嫋入了肺腑,溫冷難辨。
瓊漿玉液濺江山,這酒,怎麼看都是碧色如血。
子嬈忽而把盞一笑:“雲湖玉髓酒,皓山冶劍術,此二者乃是後風國獲罪之璧。楚既亡後風,想必除了玉髓酒外,亦將冶劍之術並收囊中了吧?”
皇非目中若有微不可察的光芒閃過,悠悠笑問:“公主看來對那冶劍術頗有些興趣?”
子嬈雖欲藉機自他那裡探查《冶子秘錄》的下落,卻也知他心思縝密非同常人,不敢過多試探,嫵媚的眼稍細刃般微挑,便將話鋒一轉:“有件事情,我想公子一定會很感興趣。”
皇非擡眼看她:“公主請說。”
“戰馬。”
如珠玉跳動,清清泠泠兩個字自女子檀口微吐,似還帶着柔潤的酒香。皇非卻像被那折入湖水清冽冽的月光晃了眼目,俊眸一細,透出些危險的神色。
四周突然靜得悄無聲息。此時月上中天,半空中冰輪如畫,清輝四射,藉着水光將這天地間照得一片雪亮。湖波清澈,淨無纖塵,密密層層的碧葉之上冷光流轉,變幻不定,這一方晶石爲壁玉爲臺的水榭,在那寒芒流照之下好似一片琉璃世界水晶宮,清奇得無與倫比。
玉臺之上相對而坐,玉容俊面,白衣玄裳,一雙謫仙般的人物,偏偏那笑裡都帶了幾分清寒意味。晶瑩剔透的玉臺之下透出水光,映入皇非不露心緒的眸心,忽明,忽暗,似幻,似真,眼前那人兒也便化入水中一般,朦朧裡清魅的眉眼,蘊着勾魂奪魄的美。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非忽然屈指一彈,一點瑩光自那修長的指尖倏忽寂滅,滿盞清酒一傾入喉,擲盞入湖,拊掌笑道:“妙!公主果真妙人!”
子嬈不動聲色,只將那翡翠冰盞盈盈一擡:“公子過譽了。”
快馬利兵,乃是天下軍隊征戰之本,九域中唯有穆、昔兩國盛產戰馬,如今楚穆交戰,昔國成了唯一能供給楚國戰馬的地方。這戰馬買賣此前一直控制在赫連家手中,但這次赫連聞人自昔國狼狽而回,一無所獲,使得楚國軍中戰馬短缺,衆多騎兵難以調配,皇非縱與赫連侯府不睦,也對此十分頭疼。此時此刻,這“戰馬”二字,足以令少原君爲之動容。
皇非一手撫於冰案之上微微輕釦,遙望湖心清光照水,晶輝浮泛,半晌後,側首道:“公主所言之事,非願聞其詳。”
子嬈淺笑道:“昔國的戰馬不賣給赫連家,卻並非不賣給公子。公子若願意,昔國可於十日之內提供萬匹戰馬,此後兩國間一切購買馬匹之事宜,都再與赫連家無關,唯公子印信是從。”
“哦?”皇非眸心微微一收,先是九夷,而後楚、穆,現在又是昔國,這一次次完美而絕妙的落子,近乎算無遺策的佈局,讓他對那背後弈棋的人生出莫大的興趣,“不知何處可爲公主效勞?”
“歧師。”仍是淡淡兩個字,只無端帶了些鋒利的意味。
皇非靜了片刻,擡眼道:“我要歧師傳話,無非是想請公主過府一敘,並無其他意思。以公主和巫族的淵源,若要求醫問藥,直接找他便是。”
子嬈淡聲道:“歧師此人,我不放心。”
皇非一笑:“難道公主放心我?”
子嬈亦笑着,黛眉淺暈琉璃色,星眸一轉,照人心腸:“公子胸懷磊落,九域之下俠名遠揚,我這番可是誠心誠意請公子幫忙。”
皇非舉手替她斟酒,酒落冰盞,靜謐裡漸深漸濃,待杯盞盈盈滿起,他放下玉壺,笑道:“公主既然吩咐,非定當盡力而爲。”
子嬈垂下目光,託了酒盞婉轉斂眉,月色再亮,探不到深睫底處幽幽暗影:“那我便借這一盞酒,先行謝過公子。”
瓊瑤晶瑩流光冷,她眉宇間的幽靜與高貴融作奇異的魅力,月下人間,亙古虛無,空蕩蕩只餘了女子低眉時魅麗的姿態。皇非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越過那輕光四溢的翠盞,落在她眉心清冷的黛色之間:“聽說你是爲兄長求醫,既是你的兄長,那便是……”
“當朝東帝,我的哥哥。”
皇非眉峰一動,站起身來沿那浸透着水光的玉臺緩緩踱步,好一會兒,轉身道:“我若開口,便是要歧師醫活地獄閻君他也得試上一試,但有件事卻麻煩。”
子嬈淡笑一聲:“那老怪物生性涼薄,不近人情,我數次相求他都無動於衷口,再有所刁難也不足爲怪,只要他肯答應,條件任他開便是。”
皇非盯了她半晌,笑了一笑:“此事關鍵不在歧師,敢問公主,即便歧師答應醫病,東帝他可願入楚暫住?”
湖波一靜,子嬈微微蹙眉。明淨無塵的銀輝之下,皇非白衣當風,寒色清雅,翩翩如玉佳公子,縱橫九域的少原君,似是深知那人,一語中的。縱然歧師願解那毒、能解那毒,他怕也不會來楚國。以眼前之局勢,他怎肯囿於他國,受人牽制?
更何況,東帝南下,帝都空虛倒也作罷,楚國,豈不正挾天子以令諸侯?再深的心思瞞得過他人,瞞不過那雙透徹的眼睛,亂局之中再添變數,他是絕不會應允的。
子嬈緊緊抿着脣,雙眸映着酒中淡碧的色澤,分外幽深。皇非負手靜候於側,過了片刻,忽見那暗影深處丹紅的朱脣悄然一勾,她微微仰首,柔聲道:“此事我自有主意,只要公子說服歧師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