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名僕童引路在前,身子僵直地穿過大門,手中燈火飄入陰暗的霧氣中,猶如磷磷鬼火,忽明忽暗。子昊緩步隨行其中,一路深入,神容清冷。
這宅院佔地極大,似乎也已經有些年歲,但裡面並未完全竣工,遠遠看去,樓閣之上還有人在描繪彩畫,水池之畔亦有工匠在砌石架橋,花圃前兩人正在掘土植苗,甚至假山之旁還有一個小女孩跑跳伸手,似在追逐一隻翩躚的蝴蝶。
周圍四處一片忙碌的景象,但卻偏偏聽不到絲毫聲息,無論是描彩的畫匠,還是砌橋的工人、嬉戲的小女孩,人人都停頓在當空,就像是在某個瞬間突然生生凝固下來,連那專注的神情、額前的汗滴、天真的笑容都未曾改變,一片栩栩如生,然而所有人,早已氣息全無。
暗霧漂浮,盡掩天日。
整個宅中上上下下近百人,早在過去的某一日被同時奪去了生命,所剩餘的,只是一具具毫無生機的軀體,保持着臨死一刻曾經的動作與表情,化成一個詭異的世界。深宅之中樓閣森寂,陰沉沉不見盡頭,唯有一角如雪的白衣在似乎隨時都會熄滅的提燈旁輕輕飄拂,最終深入宅心。
宅心主樓修建在一處空曠開闊的圓地正中,四面圍牆高聳,子昊剛在樓前停步,宅中忽然響起尖銳的笑聲。
一片陰風慘霧流竄翻涌,那笑聲淒厲瘋狂,似從地獄深處帶着無盡的怨氣四溢而出,一觸牆壁,驟然迴響擴大,恍若厲鬼齊哭,血魂哀號,竟似要生生撕裂人心神魂魄,翻起腥風血雨。任誰剛從那樣詭異的屍叢中走出,乍聞如此慘厲的笑聲,也要心膽俱喪。
子昊目光倏地向上掃去,笑聲傳出的剎那,身形忽動。就聽“喀喇喇”數聲碎響,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磚石爆裂,無數細紋急劇延伸,整塊地面幾乎四分五裂。
白衣一閃飄過,子昊重新出現在檐下,仍舊是負手而立,神色冷冷。
陰風激盪,厲笑未絕,不知從何處傳來人聲:“東帝既然大駕光臨,如何又卻步不前,莫不是這一路光景驚了聖駕?”話聲時而尖刻,時而森重,字字飄忽詭異,充斥整個空間,令人無法把握其準確位置。
子昊俊眸半垂,脣畔泛出一絲輕蔑的冷笑,那聲音又多幾分陰森:“入我巫府鬼宅……”剛說這幾個字,子昊忽地一掠而起,直擊懸掛主樓正中的牌匾。
那聲音驟然中斷,急急化作一聲倉促的尖嘯。
原本站在外側的十餘名蠱屍如被無形的絲線牽扯,筆直飛起,同時攻向身在半空的子昊,以期阻擋他蓄滿真氣的一擊!
疾風罩身,子昊頭也未回,身子卻在絕不可能的瞬間加速,一掌印實在那牌匾之上,又倏地借力後退,雙袖一展,流雲般掃向身側。
兩排蠱屍直飛出去,結結實實撞上圍牆,雙側高牆如遭千斤重擊,轟然倒塌,連同樓上牌匾碎落的聲音,一時不絕於耳。
眼前一片幽藍利光急閃,兩柄餵了劇毒的劍刃刺向胸口!
子昊飄身而落,隨手前揮,袖中指風透出,數道玄通真氣破空疾射。
陰霧之中忽有精光迸現,那藍芒似被迎面擊散,嗖地消失了蹤影。
振袖負手,子昊靜立於數步之外穿透飛塵冷眼看着樓下階前,同樣,那裡也有一雙惡毒的眼睛正盯着他。
“原來上門求醫,是要先拆樓砸牆傷人的,如今王族行事,真叫人長足了見識!”過了半天,那人才陰惻惻開口。失去了以四周高牆爲基礎的回聲陣,他的聲音雖依舊尖枯刺耳,卻難再像之前一樣借內力攻擊人心神。
子昊冷冷道:“我王族如何,你還不配評判。”
他方纔迫敵現身、摧毀陣法、擊退蠱屍、阻斷殺招,看似輕描淡寫,歧師卻已在鬼門關上轉了兩圈,最後一招硬拼,被九幽玄通真氣侵入經脈,現在半邊身子都在麻痹當中,幾乎動彈不得,知道憑武功決計佔不了便宜,心中立刻轉了幾番盤算:“好個九幽玄通,哼!你可以回去了,若只是劇毒纏身便罷了,已到了這般地步,還來找我做什麼?”
子昊道:“你無法可解?”
歧師兩眼一翻:“九幽玄通出自巫族初代長老之手,巫族心法皆源於此,但所有人都只修習巫術,真正的玄通心法代代相傳,卻無人敢碰,只因這功夫違逆常理,借劇毒淫浸經脈,催煉真元,毒與精氣神同在,與骨血肉相融,毒在則煎心熬骨,毒去則功廢身亡。就連我這樣用毒的行家,明知這功夫橫絕天下,卻也不願嘗那萬毒噬體的滋味,再搭上性命,你自尋死路修煉這種功夫,怨不得我不救!”
他這邊一通長論,子昊聽完,一點頭:“很好。”轉身舉步。
歧師還從沒遇到這樣聽沒救說走就走的病人,不由一怔,眼見他頭也不回揚袂而去,忽地以掌擊地,飛起攔向他身前:“你既來求醫,如何就這麼走了?”
子昊目不斜視:“我何時說過求醫?”
“不來求醫,你難不成特地來拆牆殺人?”
“漏網逃犯,取你性命又如何?”
歧師眼中陰冷的光閃了一閃:“王上可要三思啊!”
子昊隱隱笑道:“唔,二十年前王族曾因九公主誕生饒你一死,如今讓你多活一時倒也未嘗不可。”
此言一出,歧師臉色驟變,眼中戾氣大盛,盯他片刻,忽然間對天狂笑,聲音淒厲似鬼,透出無比狠毒的意味:“二十年前王族饒我一死?若非我自己逃出天牢,你們豈會當真容我活下去?我這雙腿便是毀在你們王族手中!”他一掌砸向身旁,面色猙獰,眥目相視,盤坐之處,兩腿膝蓋以下空空蕩蕩,利光閃動,卻是兩柄淬了劇毒的短劍,“就憑你們王族,以爲斷我一雙腿便能奈何得了我嗎?告訴你,無論是誰,要殺我歧師都是妄想!”
子昊目光這才往他那邊一帶。當年歧師脫獄而逃,乃是驚動帝都的一件大案,只因逃走的不止他一人,同時還有死牢之中關押的數百名重犯。而且最爲詭異的是,原本守衛天牢的近千名侍衛眼見重犯越獄,竟無一人阻攔,反而替這些逃犯拼死擋下王城守軍。
那一夜王城大亂,近千名侍衛渾若鬼邪附身,發瘋一樣四處亂衝,見人便砍,遇人便殺,斷手殘肢毫無知覺,無論何人,只要被他們纏住便非死即傷。最後這一千人,竟逼得守城將領連夜請命,調動了五千禁衛軍以強弩鎮壓,全部射殺殆盡。等到騷亂平息,所有犯人早已逃出王城,歧師更是從此蹤跡全無。
斷腿之人,如何能夠逃走,又逃到了何處,竟能避開之後所有追殺?
“那晚你並沒有離開天牢,當時若有一人回頭仔細搜查牢房,你便必死無疑,哪還得在此處大言不慚?”子昊冷冷丟出一句,歧師眼神陡利:“你說什麼?”
“你那時重刑待死,雖用邪術造成那樣大的混亂,卻根本走不出王城半步。設法放走所有重犯不過是想讓人以爲你趁亂逃脫,引得影奴和巫族出動追捕,而自己則一直藏身在王城之中。即便當晚沒人發現你,事後只要封鎖王城嚴加搜捕,你便難逃一死。再退一步,即便一時搜不到你,只要嚴審那個幫你脫獄,庇護你養傷的人,你還能藏匿多久?”
歧師陰森森道:“我要走要留,何用別人庇護?”
子昊道:“巫族那些奏報瞞得過欽天司和先王,卻未必能瞞過我。當時負責處理你的案子,曾進言先帝殺你不祥,當晚入獄提審過你的盧狄,不是你的同謀嗎?”
歧師目光閃爍如刀:“那時候進言赦我的不只一人,你憑什麼斷定是他?”
當初子嬈入楚尋找歧師,子昊雖說不管,卻怕她大意吃虧,曾調來宮中所有與歧師相關的記錄仔細翻看,以便掌握情況。這一番看察,前後聯繫,早將當年整個事情推斷清楚,以他的心智,猜出歧師同夥的身份自非難事:“是與不是,你知他知。”
歧師桀桀怪笑數聲,森然道:“二十年前你還是個吃奶的娃娃,今天居然能將事情猜個八九不離十,可比當年那些睜眼瞎子強多了。至於是不是盧狄,不如自己親口問他,他現在八成正踩在你腳底下。”
陰霧浮涌,周圍景象忽隱忽現,露出四面延伸的甬道。
一塊塊白骨整整齊齊拼聚成路,若仔細分辨,甚至可以清楚看出哪一塊是人的頭蓋骨,哪一塊是大腿骨,哪一塊是胸肋,哪一塊又是肩胛。當年前歧師脫獄之後,同爲巫族三大長老的盧狄不久便失去蹤跡,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想卻早已成了這巫府鬼宅的路石。
子昊淡淡瞥了一眼歧師:“我若早生二十年,你便早已爲鬼二十年,你該慶幸自己走運。”
歧師心中大怒,幾乎忍不住再次出手,卻想到九幽玄通的厲害,急促呼吸數次才剋制下這衝動:“我若爲鬼二十年,你今日恐怕便要後悔莫及!別以爲我答應了別人替你解毒……”
“我卻從未答應要你解毒。”子昊打斷他道,“你若想我像別人一樣求你醫治,藉此機會折辱於我,以報當年受制於王族之仇,這番主意我勸你還是打消了得好,免得自取其辱。”
歧師被他一口道破心思,半天未語,只盯着他不放,目光陰沉變幻。忽然間,他桀桀乾笑幾聲,低頭道:“罪過罪過,想必是剛纔言語衝撞,得罪了王上,還望王上息怒。我豈敢動那樣的主意?這條命還要請王上開恩放過呢。”
子昊似笑非笑地看他,他越發帶出幾分恭敬來:“不知王上肯不肯賞臉讓我診診脈,九幽玄通的毒非同小可,拖延下去,真傷了龍體可不好了。”
這突然陰陽顛倒的大變臉,前倨後恭,判若兩人,虧得他能轉眼爲之,竟無分毫滯澀,此時若這滿園之人有知,必定個個目瞪口呆,子昊卻連一絲驚訝也無,挑脣淡道:“你倒忠心,剛纔不是說無法可解嗎?”
歧師陪笑道:“不試一試怎敢斷言?王上請這邊坐,容我診斷過後再說。”
側身往旁邊青石桌前一讓,子昊竟依了他,近前落座,將手平放桌上。歧師剛剛擡手,忽聽他淡淡道:“手下偷襲扣我脈門這種事就免了吧,一雙腿已經斷了,再折了手可就真成了廢人一個。”
歧師臉色微變,脣角忍不住一抽,口中卻道:“王上說笑了。”手底落實,自將已到了指尖的內力收斂,不敢妄動半分,倒真是用心診斷,一邊切脈,一邊閉目、側首、皺眉、搖頭,臉上也不知換了幾多表情,不停地念出一些毒藥名目,“九步仙、朱弦草、無咎子、醉顏酡……嘖,居然用血頂金蛇以毒攻毒,真是不要命了。”手指起起落落,瞬間變換數種手法,忽然擡頭看了看他,似有些驚異,“難怪,你竟強行突破了九幽玄通生死境,將攻向心脈的毒性生生壓制下去,重新散歸氣血。哼!積年累月的劇毒,單憑內力壓制得了幾次?何況功力越高,反噬越是厲害,到時候發作起來周身真氣逆流,毒侵骨肉,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過一會兒,又道,“思慮太重,勞心傷神,以至心脈大受虧損,氣血虛弱難繼。我敢斷定,即便沒有劇毒引起的疼痛,你每天也睡不上一兩個時辰,如此下去,就算是正常人都要大損壽數,何況這樣的身子。唔……不久前還曾受過重傷,事後未曾休養得當,雪上加霜……”
子昊聽得不耐煩,將手一撤,道:“多少時日?”
歧師眯着眼算計:“照這般下去,即便借那蛇膽的神效,能熬到今年冬天便算奇蹟。”
一語斷生死,巫醫歧師雖無惡不作,但論醫蠱之術,他若認了第二,天下恐怕無人能做第一。歧師暗中觀察東帝神色,原想他再定的心性,面對生死之期也要流露驚恐憂怖,誰知擡眼間竟見一縷淡笑自他脣邊閃過,幾疑自己看花了眼,再加一句:“我若不出手救治,王上你就只有這幾個月的時間了。”
子昊側首,微微挑眸:“脈已經診完了,我身體的狀況你也弄清楚了,何必還要裝模作樣,不如說說你現在已經想了多少陰毒的法子出來,慢慢折磨我泄憤?”
歧師額前青筋突跳,終忍無可忍:“王上你應該也想多活幾天吧?”
子昊看戲一樣,輕笑一聲:“在藥中暗弄手腳這種事,想必你是駕輕就熟,蠱毒也好,血咒也好,手法都放高明些,可莫讓我瞧出什麼不妥來,平白辱了巫醫的名聲。還有,我沒那麼多閒空再來你這鬼宅子,若想替我診治,你便自己搬入楚都去,至於這鬼宅……”眼風一掃,“我看着極不順眼,你還是趁早一把火燒了乾淨,否則,便莫怪我不客氣。”話已言盡,無需多留,起身揚長而去。沒等走出大門,身後真氣狂涌,一陣堅石碎裂的聲音遙遙傳出,幾乎連整座宅子都震了一震。
施施然負手前行,歧師砸桌震地的動靜聽在耳中,子昊脣畔那絲若有若無的痕跡漸漸擴大,邁出大門看到迎面俏立的子嬈,不由揚眉一笑。
雪衣當風,雪樣容華,一笑明朗飛揚,照亮天地人間,一笑恣意縱橫,傾折俗世紅塵。
車旁兩人,生生愣在那裡,竟被這燦然笑容逼得不能直視。階前一人,凝眸相視,忘了前世今生,癡了心魄神魂。
這纔是他的笑容,如此男兒,如此風華,如此放縱,如此不羈的笑容。
子嬈輕輕地,輕輕地彎起脣角,無限歡喜,化作溫柔,化作千絲萬縷傾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