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劍鋒閃映清光,餘有女子溫熱的血液,在指尖碰觸之時漸漸冷卻下來。血腥之氣,混雜着一縷優雅淡香,糾纏於黑暗漫過夜玄殤深夜般的眼底,隱約泛着驚異、震動、深思種種異樣的情緒,最終歸於一片凝靜深沉。他打了個手勢阻住彥翎已到嘴邊的發問,兩人離開密道之後,果然不遠處便是少原君府連通楚江的內湖,一艘紋刻着九夷族徽識的兩層座舟停靠在近岸,船上隱隱透出燈光。
相比其他地方火光盛亮的情況,這裡顯然並未被列作搜查的目標,而顯得十分安靜。“真要上船去嗎?我有九分把握能順利離開君府,似乎沒必要賭這一局。”彥翎終忍不住提醒道。無論如何,對方畢竟是少原君的師妹,或許這座舟根本就是誘敵之計。
一彎弦月穿雲而過,投下明明暗暗不定的微光,夜玄殤脣畔復又露出那種瀟灑不羈的微笑,“有時候冒些風險,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擡手握住彥翎肩膀,“我上船去會一會這位九夷女王,倘若事有萬一,你切記莫要輕舉妄動,尋機離開君府就好。”
彥翎毫不客氣地丟給他一個大白眼:“這算什麼?難道你是在教我棄朋友于險境自己先行開溜?”
夜玄殤笑道:“險境倒也不至於,對方既已識破我的身份,只需通知皇非便可,似乎沒必要再費周折設局。九夷族在諸方勢力中地位十分特殊,所以我必定要走這一趟,弄清她是何用意纔好。”
彥翎道:“要去一起去,再說便不算兄弟!”說着人已閃出藏身之處,搶先掠往座舟方向。夜玄殤不及阻止,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展動身形緊跟而去。
因是泊在君府內湖,座舟上原本高懸的明燈都已放下,只餘檐下一溜風燈透出靜謐的光亮。兩人潛至船身暗影深處,彥翎甩手射出鉤索,確定無誤後略一借力,幾個起落便輕飄飄地翻上船頭。夜玄殤隨後而至,船上只有數名留守侍衛,兩人順利到了上層甲板,避開幾個侍女進到主艙,剛剛運功將衣服弄乾,便聽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
船側懸橋緩緩放下,主艙、望臺以及桅杆之上數十盞明燈隨之升起,照得內外燈火通明,顯示出座舟雍容華麗的輪廓——這是半個月前皇非贈送且蘭封王之賀禮,尚包括坐落在上郢城外一座精美的府邸以及無數僕從,當時曾在楚都很是引起一陣轟動,非但表示出楚國對九夷國的態度,更毫不掩飾地說明少原君與九夷女王有着非同尋常的關係。
數列侍衛簇擁着兩人登船,徑直往上層船艙而來。“殿下!君上……”外面低呼聲響起,似乎有人揮了揮手,接着便是侍女們紛紛退出房間的聲音。透過錦色畫屏,皇非似乎低頭對且蘭說了些什麼,案旁燈燦如玉,窗外月影流波,溫語輕言的少原君,那無人可以忽視的溫存,無人可以抵抗的微笑,令這一方天地流露出與外面肅殺氣氛迥然不同的柔和。
或許是因劍傷之故,且蘭倚案而坐,燈色下一痕黛眉輕蹙,較之平日風姿颯爽的模樣頗見柔弱,擡頭道:“傷得並不重,已經不礙事了,都怪我一時大意,才令那兩人走脫了去。”
她臂上傷口早已包紮上藥,經過了細心的處理。皇非替她攏了攏外袍,側身落坐,淡聲道:“那人能夠擋我一劍毫髮無傷,無論內功劍法,都堪稱不凡,幸而他無意傷你性命,否則我可難和師父交代了。”
且蘭道:“可惜我未能看清他的樣子,君府防範如此嚴密,也不知他們怎麼會混入烈風騎侍衛之中,目的又是什麼?”
皇非冷冷一笑:“我已派人查過,君府通往內宮的密道機關遭人破壞,五重機關控制的暗箭盡數發射,卻未見一具屍身。此二人想必是因衡元殿的《冶子秘錄》而來,卻爲躲避機關無意中撞入隔壁密道,殺了兩名巡查侍衛冒充他們潛入府中,哼,膽量倒是不小!”
暗處兩人聽得頭皮發麻,事出之後皇非連衡元殿密道都未曾去過,卻將事實推測的如此準確,無怪乎烈風騎戰無不勝,就憑這般入微的推斷、驚人的直覺,戰場上又有幾人能夠運籌帷幄與之匹敵?便聽皇非又道:“據回報,侍衛中有一人是被極薄的利刃所殺,想必便是你浮翾劍斬斷的那把刀。這用刀之人在兵刃被斷的情況下竟能避開你一劍,輕功十分了得,憑此便可追查出他的身份。且蘭,那傷你之人,用得是左手還是右手?”
他突然扭頭問來,且蘭不禁一愣。燈下皇非俊美的雙眸恍似驕陽奪目掃過,眉間英風,剎那直抵人心。
且蘭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周圍一切彷彿靜止,那穿徹萬物的注視漫長如歲月千年,然而實際上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靜靜回答道:“我沒有告訴師兄嗎?我之所以爲他所傷,便是因沒料到他左手亦能用劍。”
皇非眼睛微微一眯,一抹笑意仿若春水流淌:“難怪你臂上傷口外深內淺,我還奇怪這人的劍勢爲何如此特別呢。”
且蘭目光未曾避開他眼睛半刻,直到此時才懶懶一合眸,眉底若有若無的倦意更顯出幾分楚楚風姿,不動聲色地帶過話題,彷彿剛纔的問題只是他隨口發問,而她也只是隨口作答,“師兄,我有一事不解,你明知諸國覬覦《冶子秘錄》,何以要故意放出秘錄全本在楚國的消息,甚至連衡元殿也透露出去,惹來這許多麻煩?”
皇非淡淡挑眉:“即便我不放這消息,也自會有人幫我傳揚,我又何必白費心機?”
“是宣王嗎?看如今的情勢,師兄可是決意不買姬滄的情分,當真要動宣國了?”且蘭瞳心映着溫柔的燈色,琉璃般晶瑩,絲縷傾慕閃漾其中,彷彿對那可能發生的傾國之戰極爲好奇,亦對眼前男子滿是崇拜敬仰。
皇非側頭一笑,意味深長:“時機未到,我可不想白白和姬滄拼個你死我活。”未等且蘭答話,他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你有傷在身,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且蘭被他眼底剎那盪開的傲氣懾得呼吸一窒,卻又在那轉瞬的溫柔中不由凝住目光,稍後搖頭道:“不過一點小傷,何用師兄親自護送?何況今晚之事牽扯烈風騎軍中機密,還是不要張揚爲上,師兄若是特地送我,倒叫他人看在眼裡了。”
待到目送皇非離船而去,且蘭脣畔笑容緩緩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絲如釋重負的神情。
座舟徐徐駛出君府,一路通行無阻,很快轉入寬闊的楚江。打發了進來問安的侍女,且蘭向外命道:“你們熄了燈火暫且退下吧,沒有命令莫上來打擾。”
隨着外面一聲應命,甲板上風燈依次熄滅,上層船艙頓時陷入了一片寂靜。房中只餘一盞精巧的銀燈,幽幽閃着柔亮的微光,且蘭斜倚案前,靜望着舷外月照川流,煙波浩浩,似是若有所待。片刻之後,窗櫺近側傳來一聲輕響,忽有兩人出現在眼前。
且蘭脣畔泛出淡淡笑意:“三公子果然藝高膽大,我還以爲你不會登船呢。”
夜玄殤亦笑道:“今晚得殿下相助,尚未來得及道一聲謝,玄殤怎可不辭而別?”大方落座席前,“方纔皇非似乎並未完全相信殿下。”
且蘭問道:“三公子難道就完全相信我?”
夜玄殤眉梢略略上揚,這細微的動作使他自然而然帶出一股磊落與不羈,似乎毫不因目前境況擔憂,坦率答道:“並非如此,至少我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要瞞過皇非並不容易,方纔殿下倘若稍不留意,怕是已被他探出不妥。”
且蘭凝視他片刻,輕聲嘆道:“師兄一向行事張揚,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但曾和他交過手過的人都知道,少原君,有着無人可比縝密的心計和極爲敏銳的洞察力。”微微擡頭,目光穿窗而過。一抹新月如刃,掩映在時隱時現的浮雲深處,江面之上迷霧重重,空空曠曠,雖已時隔三年,當初孤身入楚,與那人泛舟交談的情景仍是歷歷在目。江畔初見,她終於明白了爲什麼天下間會有那樣的傳言——
楚有皇非,當世無人稱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那男子,白衣華服風神絕世,那男子,睥睨天下揮斥方遒。面對王族覆國大軍無情的剿殺,穆、宣兩國伺機而動的威逼,世上唯有一人能將九夷族救出危境,也唯有這一人敢做九夷族的靠山。
她借兵,她拜師,她精心配合他的計劃一步步兵叩王闕。
他自負,他強勢,他無堅不摧的力量絲絲縷縷的柔情,盡化天羅地網。
橫舟大江,他曾談笑用兵、彈指破敵,助她殺出鐵血之路;躍馬逐敵,他曾振劍傲嘯、縱橫殺場,揚眉一笑折千城。
踏明月、登險川,他曾迎風縱酒、指點江山,飛揚身姿奪日月;花雨落,星滿天,他曾挽劍成水,淺笑溫柔,翩翩風流傾心魂。
三年復仇,三年征戰,三年兄妹,三年情分,光陰似水血如花……他站在地獄之路的盡頭,周身光亮耀目看不清容顏,她每前進一步,都能感覺出腳下大地的塌陷,彷彿無數流沙消逝,巨大的黑洞等待在人所未見的地方,明與暗、光與影,都已註定深陷,終將不復存在。
縱知是飲鴆止渴,她仍必須選擇,以一人身,換千人生,以舊國亡,換血脈存。劍指帝都大門的一刻,她清楚明白將打開一條什麼樣的道路,九夷族以及自己的命運即將如何,然而義無反顧,直到遇見了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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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青衫淡淡笑,冷冷風華冷冷眸。
三年前不共戴天之宿仇,三年後卻可能是九夷族掙脫命運的契機。
終始山下精兵強將,洗馬谷中劍懾萬衆,她從那人眼中看清一條道路,將月華石雙手奉上時她已下定決心,哪怕面前當真是毀家滅國的兇手,這臣服的一步也必將邁出,只因九夷族要面對的,是那鋒芒無雙的少原君。
“師兄他自然會對今晚之事有所懷疑,但懷疑並非確定,他絕不會因此對九夷族有任何舉動。”略略靜默之後,且蘭收回目光說道。
“哦?殿下何以如此肯定?”夜玄殤問。
且蘭擡頭笑了一笑:“我敢這樣認爲,是因有人已替我佈下局勢,無形之中牽制了皇非。”
那個人,從來行事都是不動聲色,卻唯待九夷族之事不同。九哀之禮,浮翾之劍,裂土封王,盛寵君恩,面對王族昭然於世的安撫,少原君只要不想令九夷族傾向王族一方,必要和且蘭保持良好的關係。夜玄殤何等人物,稍加思索便悟到其中緣由,說道:“那佈局之人,亦是殿下今晚出手相助的原因吧?如此說來,他之於殿下應該更勝少原君幾分,但依我所見,偏又覺未必如此。”
且蘭靜靜看他:“三公子何出此言?”
夜玄殤道:“君府中的造兵場乃是重要機密,皇非與你同進同出,可見對你的信任非同一般。烈風騎向來唯少原君之令是從,卻因你一個手勢做出清場的舉動,說明他們很清楚你在君府的地位。”非但如此,那傳承寇契大師衣鉢的宿英,皇非因他不肯爲楚國效力,已生處決之意,且蘭明知他是東帝手下寇十孃的師兄,卻偏偏袖手不救……
“玄殤不知殿下究竟心在何人、意欲何爲,思之十分費解。”
且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不想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竟連她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未曾錯過,微笑道:“三公子好利的眼神,但你的問題,卻像要人選擇是橫劍自刎還是飲鴆自盡,換作公子你,又將如何?”
隨着江中波浪起伏,舟船微微輕晃,在一道道暗流與漩渦間保持着巧妙的平衡,迎風破浪,逐流而下。艙中燈火投照下幽麗的光影,江霧緲緲,在女子皎然如玉的眉目間瀰漫開一點優雅的蒼涼,然而那目光卻有着清徹如水的平靜。夜玄殤似是一愣,隨即輕聲讚道:“說得好,殿下這比喻當真貼切!”
且蘭道:“三公子知道我的答案了?”
夜玄殤笑道:“玄殤感同身受。”
半空中四目相交,燈火的影子輕輕一跳,且蘭抿脣淺笑,轉向彥翎:“金媒彥翎嗎?”
彥翎一直抱臂靠在船艙上聽他兩人說話,此時抱拳笑道:“正是在下,方纔多謝殿下留情,我才保得小命。”
且蘭微笑點頭:“你若真想保住性命,便該速速離開楚都,近期內都不要回來。師兄他若是決意追查下去,可不會因爲少衝山之戰你賣了姬滄的軍情而手軟。”
彥翎摸了摸鼻子:“不想殿下連這個都知道,那這忠告我便不得不聽了。”說着看向夜玄殤,“看你們談得投機,我便先走一步,不打擾了!”一邊擠眉弄眼,丟了個古怪的神情過來,也不見如何動作便穿窗而出,無聲無息地沒了蹤影。
夜玄殤心下笑罵,亦起身道:“我也不擾殿下休息了,”目光落向且蘭左臂,“我欠九夷族一個人情,他日若有需要,殿下不妨說一聲,玄殤定當盡力而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