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燈照江,焰火飛揚不絕,當此夜色之下,楚江上游忽然一亮,一艘巨大的樓船拐過彎道,出現在人們視線之中。
雕牙層閣,瓊檐玉砌,船身兩側各有數十盞金燈層層高懸,明光四射,將這巨舟內外照映通明,如同一座豪華的水上宮殿,自燈火輝煌的江面徐徐駛向度仙橋。
一見那船頭徽識,江中其他畫舫船隻主動讓開航道,顯示出這巨舟非同尋常的地位。
子嬈駐足看去,遙見船頭巨大的扇形望臺上人影綽立,分佈有序,無論男女皆是錦衣華服,氣宇不凡,然她擡眼只見一人,眉目輕輕一漾。
那人含笑卓立衆人之前,有若嶽出羣山,峻然拔萃,一身大紅縑金飛雲袍,外罩明玉軟絲甲,身佩三尺劍,髮束瑞金冠,簪纓照俊面,神采飛劍眉,正是如今九域炙手可熱的實權人物,楚人崇敬如神的少原君。
明焰耀空,襯此劍眉星目,映此高傲容華,紅色本就奪目,穿在他身上更是一番烈烈逼人,然那份自然而然的風流瀟灑,卻亦無人能及。
隨着這巨舟靠近度仙橋畔,船頭橋上原本不多的楚人皆恭然避行,一時間十里長橋,人聲闃然,只餘子昊兩人衣袂迎風,從容安立。
自巨舟出現江中,子昊目光便鎖定皇非,再無他人,正如皇非注視於他,倜儻笑眸,異彩漣漣。
一個是四海之主,白龍魚服;一個是鳳翔長空,翱嘯九天。未謀面而神交久矣,君臣敵友,於此注目之間,作這九域萬丈風雲,激流跌宕。
巨舟尚未泊穩,皇非身旁早有一人搶先叫道:“子昊哥哥,子嬈姐姐!”
子昊這才移目看向紅妝緋衣的含夕。子嬈亦轉頭,恰一雙飛焰如花,當空閃閃綻落,光華盛放的剎那她冷不防與皇非灼亮的目光相交,心頭不由一跳,便聽皇非揚聲笑道:“相請不如偶遇,不知臣可有榮幸,得請王上與公主一同泛舟遊江,共賞此良夜美景?”說着振袖拱手,翩翩一揖成禮,笑目耀人。
他若無其事參拜東帝,話語傳出,前後衆人無不大吃一驚,無人料想眼前這文質清瘦的白衣男子竟是當今天子。明日東帝在楚的消息,必將迅速傳遍九域,當此宣楚兵鋒隱動、形勢錯綜之際,帝都的態度將給諸國帶來何等震動可想而知。
子昊目光微微一閃,然脣畔隱現雍容淺笑,淡淡道:“免禮吧。燈焰爭流,月灑長江,想必乘舟遊覽別有一番滋味。”
一笑攜子嬈登舟。
他既身份已明,便是楚王親臨,亦要恭然敬讓,船上諸人無一例外,紛紛退步叩拜下去。
兩排翡翠宮燈迤邐排開,直至金碧輝煌的三層主艙,珠幔晶簾,錯落生輝,玉髓美酒,香飄四溢。
皇非側身禮讓:“王上請!”
子昊亦不客氣,徑至主席拂衣入座。玉盞玲瓏水晶杯,殿前燈輝流射,三十六朱衣美姬引絲竹,轉絃歌,長袖善舞以助興。
江上美焰炫彩,樓中輕歌妙舞,舟行繁華地,月照十三橋。少原君殷勤舉樽勸酒,東帝來者不拒,談笑飲之,含夕雖與子嬈共坐一席,卻不時用眼角偷偷看向席前衣容清雅的男子,胭脂俏面,嬌麗如畫。子嬈把盞在手,低酌淺飲,目光徘徊於面前兩人之間,金燈玉影下,點漆般的黑眸深灩如泉,浮動幽澈莫名的光澤。
耐心相待,果然不出所料,酒過三巡,皇非雙掌一擊遣退舞姬,殿中頓時安靜下來。
子昊把玩杯盞,修眸略擡,掃視殿前按劍侍立,歌舞喧天而面無聲色的兩排赤衣武將,悠然笑說:“觀其營而知其軍,查其兵而知其將,方纔隔橋遙望,烈風騎雄兵虎將,士氣震天,不日伐宣之戰,已是勝券在握了吧?”
此言此語,可見對今晚“偶遇”早已瞭然於胸。皇非欲名正言順滅掉宣國,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對這番清明洞察的透徹,只覺痛快,“王上親赴敝國,運籌帷幄,非又怎敢負此苦心?日前一局滄海餘生,王上算無遺策,想必如今也能推知我烈風騎用兵動向,可有指教?”舉杯揚眉,眸光奕奕奪人。
子昊微笑道:“扶川初遭重災,百姓流離,內外空防,烈風騎乘虛而入,指日可下其城,何言指教?”
“哦?”皇非笑問,“王上何以斷定我會在扶川用兵,而非丹晝?”
子昊迎上他目光,那一剎那,仿若烈日照上海面,折射出萬里如金的波瀾。
宣楚之戰,必爭七城,東部扶川臥踞沫水之濱,橫交潙江,背依深峽,西接險川,實爲七城中第一易守難攻之地,且奪城後唯有旁邊雲間小城可爲呼應,要回師再攻丹晝,需跨潙水深流,並不利於騎兵進攻。
而丹晝面向廣闊的鳴原之地,乃是其後仇池、刑衛、厭次等地的關口屏障,倘若攻陷此城,烈風騎便可長驅直入,徑逼宣境。有此數城爲據,後方軍需補給暢通無阻,則進可攻退可守,可謂萬無一失。
無論姬滄還是皇非,想要站穩陣腳,進圖勝局,丹晝都是必取之地,此乃兵家常道。但,姬滄世之梟雄,橫掃北域東海,向無敵手;皇非稱神九域,抗衡宣穆二強,戰無敗績。此二人皆非尋常將帥,如以常理推之,必有失算。
皇非如今掌握了楚國水軍六部大權,如虎添翼,以騎兵取扶川雖非上策,但若暗調水軍發起進攻,奪城而下,便等於打通沫、潙兩江航道,戰船由此北上,可直奪厭次,與後方騎兵配合呼應,七城盡入其手,則宣國邊境危矣!
墨烆斬殺赤焰、冰流二使,不但隱匿了躍馬幫戰船行蹤,保證洗馬谷精兵糧草無憂,對皇非封鎖楚國水軍消息亦十分有利。帝都欲借楚國靖北域、肅宣國,收掌扶川勢在必行,但卻並非此時,只見東帝笑容微微落下,淡淡道:“你在扶川用兵,不過因昔日皇域鬼師曾慘敗其地,不得善終,你欲替父雪恥,成其未竟之業。更何況,丹晝此次受災極輕,城堅糧足,非一日可下,一旦耽擱在此,縱失先機,烈風騎不敗之名怕要毀在姬滄手上。”
皇非眼梢微挑,睨視席前:“王上不是認爲,我無並把握攻下丹晝,因此舍之而取扶川吧?”
子昊挑脣道:“姬滄雄才大略,着實不易對付,此不失爲穩妥之計。”
兩人笑語言歡,話中卻機鋒畢現。子嬈不由暗蹙了眉,夜色燈火,太過明亮反而漫開絲絲迷離,將座上清冷的面容不露聲色地隱匿。
他的心思,千丘萬壑不知處,他究竟,要一場什麼樣的戰局?
正詫異間,耳邊聽得皇非一聲長笑,傲然道:“區區姬滄,何足爲患?王上不妨拭目以待,十日內,烈風騎必下丹晝四城,屆時,臣願請王上一道聖旨。”
“哦?”子昊淡淡笑問,“所爲何事?”
皇非振袖舉杯,容顏一正:“臣,請以七城之地、兩千裡宣國沃土,求娶王族九公主!”
話音方落,子昊眼底倏地閃過一道異芒,驟然擡眸;皇非一動不動與之對視,脣畔笑意自若。
非但子嬈,含夕也是出乎意料,“啊”地一聲秀眸圓瞪:“皇非!你不是……”她突然在子昊的冷默中頓住了話語,只見他深深打量皇非,眼底威儀漸重,竟隱約泛出迫人心悸的肅冷。
這是含夕第一次見到面無笑容的子昊,縱然終此一生她也未曾看透,這個男人微笑的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的天地,這一刻,她因他冷峻的顏色而覺驚詫。
周圍氣氛陡然凝重,就連那明燦燦的燈光亦似窒住,顯得有些沉悶刺目。卻忽然間,一聲柔柔輕笑吹破清風,子嬈自琉璃燈下嫵媚擡頭,挑眸睨視皇非,曼聲笑道:“君上真是奇怪,你要娶的人在這兒,難道都不先問一問我是否願嫁,便去向王兄請旨嗎?”
這般肆意大膽的言語,皇非先是一怔,隨即目光陡然轉亮:“實不相瞞,非早便對公主傾心不已。公主可知我一片苦心?”
子嬈清魅眼梢勾着他似真似假的笑,流光如瑩。
含夕此時回過神來,攀了她的手臂叫道:“子嬈姐姐,你可莫要輕易答應他!他府裡嬌婢美妾不計其數,剛剛還一本正經地教人家善將軍的妹子射箭,每年玄元夜的篝火晚宴,都不知有多少女子對他投懷送抱呢!”
皇非毫不因她玩笑而尷尬,反而瀟灑說道:“此言差矣!我皇非生性風流不假,世間嬌顏美色我從不願辜負,但驚雲山巔初見公主,天姿神容驚絕人間,玉臺賞月,湖心對飲,少陵城中,笑談風雲,公主是唯一一個令我見之難忘的女子,我身邊姬妾雖衆,美女如雲,但卻無人及此一言一笑,更無人有此心魂膽魄,這般相提並論,於我心中,從未想過!”
說這話時,他飛揚的眉目有着咄咄逼人的光彩,那份無與倫比的傲氣竟令人心跳一窒,卻又在含笑凝望的剎那,轉出動人心腸的真誠。
子嬈不由自主細了鳳眸,眼角一抹媚麗弧度,閃映燈火,如刃纏綿。
含夕悄悄笑着,俯耳對子嬈說了句什麼,子嬈長睫忽顫,擡眸掃向子昊。含夕卻調皮地衝皇非做了個鬼臉:“侍女姬妾便罷了,那且蘭師姐呢?你又怎麼向師伯交代?”
皇非似笑非笑地掃她一眼:“你這丫頭盡是搗亂,是不是要我向王上說明你的心思?”
“皇非,你敢!”含夕頓時面若飛霞,咬牙瞪他。
子嬈鳳眸輕揚,終知子昊爲何對皇非的要求如此反應,他顯然早知王叔的打算,楚國可能聯姻九夷,而含夕,亦是大楚尊貴的公主。
這一步棋,誰的先招,誰的妙算,黑白沙場,乾坤輸贏。
子昊此刻卻已恢復如常,只和子嬈微一對視,他便轉開目光,審視皇非片刻,最終說道:“朕之手足如今只餘這一個王妹,自幼聚少離多,倒想留她在身邊陪伴些時日。嫁娶一事可從長計議,操之過急難免委屈了她,朕,心裡捨不得。”
他淡淡的話語似深夜中柔和的泉水,潺潺流淌,縱橫心間,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一道焰火當空,灑下樓臺,照見他纖毫畢現的微笑,映她澈如秋水的眸。
瞬息相對,剎那芳華。
忽然,子嬈輕輕咬脣一笑,撤袖起身,對着座上君王娉婷拜下,十指交疊,端莊如儀,深墨華衣,盛放在他眸中無底的深淵。
她低頭,青絲婉轉如雲,一抹嬌色點染丹脣:“王兄,年華易逝,子嬈終是要嫁人的,總不成王兄要留子嬈在身邊一生一世?”
子昊凝視於她,蹙眉道:“子嬈。”
子嬈曳眉擡眸,依依看他:“王兄不是說過,要將子嬈嫁給喜歡的人嗎?爲何此時卻不由子嬈自己選擇呢?”說着長眸流笑,熠熠看向皇非,“驚雲山上三杯酒,又豈止是君上念念不忘?”
雪袖之下,子昊按在座旁的手驟然一緊,彷彿有驚浪如雪,濺碎在他眼底闃黑無垠的深處,霎時風息雲退,再無聲息。
“這天下男兒也唯有少原君,當得起臣妹的夫君。”子嬈揚袖起身,寬大的衣袂迎風肆舞,染盡金輝麗影,一夜漫空異彩,光照九天豔華。
“皇非,你要娶我爲妻,從此以後,便只能有我一個女人。你若做得到,宣國破國之日,便是你我成婚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