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山莊內外極其安靜,唯有隱隱風搖竹海的微響,輕然漫過林下靜舍,爲這長夜更添幾分空寂。
許是因藥中安神的芝草,又或是含夕送來的碧海元珠終究有效,熄燈之後子昊朦朦朧朧躺着,泛着月光的黑暗潮水一般沒過心神,潮涌,潮落,若起,若伏,無盡的反覆,無底的消逝……就這麼一陣清醒一陣模糊,似乎漸漸沉睡下去,然而經絡間蟄伏的刺痛卻也隨着那暗潮翻攪,一時寒冷,一時燥熱,寒意卷涌深潛,血液中卻似有了熔漿的熱度,一味於四肢百骸奔流不休。
極冷與極熱的糾替,似是有別於往日熟悉而單調的痛楚,子昊勉力睜開眼睛,屋室深靜,夜半無聲,淡淡煙羅重帳將一切光影聲息都隔在遙遠的地方,只餘這一方空曠的黑暗,就連月光也照不盡的黑暗。
又是黑暗。
倦怠闔眸,脣角自然而然生出溫冷的笑痕,似一抹極淺的嘲弄。無論神志如何昏沉,總有一絲清醒固執地橫在光與暗的交界,彷彿人間地獄,僅此一線之隔。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哪怕倦極累極,痛到虛脫無力,也不願真正毫無意識地睡去?
從借那血頂金蛇做藥,遍嘗剔骨焚心之痛,還是從那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化作殘魂枯骨、黃土塵埃?從數十萬王軍折戟沙場,千萬萬百姓仰首待日,還是金殿之上衆臣叩拜,忠烈鮮血洗透了龍階玉壁,露出腐朽的基石、糜爛的堂皇?
或許更早,更早一些……
白衣少年站在悽深的夜色中,面對着昭陵宮慘絕人寰的盛宴。
漫血深池,蠆蛇如蔓橫流,毒牙利齒穿破肺腑骨肉肆舞在甘美血食之上,曾經瓊脂白玉般的肌膚盛開無數殘豔的花朵,不斷地蛹破,不斷地綻放,不斷地旋裂開濺。一粒粒飽滿妖冶的血珠,浸透那雙驚恐悽絕的眼睛,流溢開來,一直漫延到少年緊咬的牙關,清湛黑眸染做一片赤色翻騰。
沒有慘叫,沒有呼救,唯有那絕望的掙扎,掙扎在萬業深淵,永無止境的黑暗。
那是無始以來衆生最冷的血欲,人世最深的惡怨。
無星,無月,無聲,無淚,唯一句命令艱難掙出脣畔,轉身後漫長無眠的黑暗,漸漸磨礪出鋒利的心志,絕冷的漠然。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子昊眉心隱見蹙痕,身上有着灼熱的感覺,薄汗滲於髮膚,洇入絲衣的微涼紋路,卻只一瞬便被沸騰的熱流吞噬,又有更加深冷的寒意翻浮涌上。
一層層冷汗浸透衣衫,白日裡漠然的眉目亦在那昏瞑中隱約流露痛楚的痕跡,然而,忽有清涼的感覺覆上額頭,纖修手指,帶着冰水般的柔潤,輕輕撫過他的臉龐他的肌膚。清冶嫵媚的氣息,似午夜幽蓮嫋嫋,於黑暗深處綻開明淨的漣漪……
子昊哥哥,我這樣抱着你,你就不會冷了……
子昊哥哥,你若是痛得厲害,便和我說說話好嗎……
子昊,我陪你下棋,你要替我畫完那幅梅花啊……
子昊,你笑起來,其實比父王要好看一點呢……
子昊,子昊……
不知如何微微掙了一下,子昊下意識地擡了擡手,立刻便有幽軟的溫柔輕輕覆上掌心。袖袂交疊,誰的聲息如夢,誰的髮絲撫過炙熱的脣畔,那一絲溫涼的柔軟,心海之中浮浮沉沉,恍若一點光,一點暖,縱歷世世滄桑,縱經霜雪輪迴,只要他不放手,碧落黃泉生死地,不離,不棄。
掌心收緊,亦得到同樣執意的迴應,但心口卻有劇烈的窒痛洇散開來,痛得連呼吸都不能夠。
記憶深處冥冥的冷流,精靈笑顏,在宮傾廟頹的滾滾塵埃中支離破碎;翩躚麗影,在明槍暗箭的血謀算計間鋒銳沉利;嫵媚明眸,在無止無盡的漫天冷雨裡驚痛成傷。子昊只覺得痛,痛楚合了嘆息,化作輕不可聞的囈語:“子嬈,抱歉……”
子嬈,抱歉。
暗香浮繞,似有溫熱的液體,幽幽濺上絲錦,靜靜滑過肌膚。
一滴清淚,墜落紅塵。
淚若琉璃,心若琉璃,此心此淚,終做情濃。
濃情深處,紅塵滄海無際,那一絲清明的執念,一絲不滅的心力,幻沒寒冷、黑暗、猙獰與魘惑,世世守護,千生陪伴,如許執着溫暖,漸作天長地久的寧靜。
天長地久,無始亦無終……
卷三·天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