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玄殤掠出侯府後巷,提氣輕身,箭矢般衝刺了近十丈的距離,突然凌空換氣,輕飄飄改變方向,翻過右方高牆,穿入一家綢緞莊後院,從另一側院牆翻出,越屋過舍,最後又從另一條小巷轉回東城,確定身後無人跟蹤,才返身躍入和彥翎約好的古廟。
掠上屋頂,此刻時候尚早,彥翎定還沒有到,夜玄殤索性在屋脊高處伸展筋骨躺了下來。
夜空天星如雨,迎面密密灑下,彷彿觸手可及。
神秘而廣闊的宇宙將一切遙不可及的美妙毫無吝嗇地展現在眼前,令人感到無限生機,生命中漫長的探索與追求亦在這時變得分外清晰。
夜玄殤半眯了眼睛,脣角掠開笑意,對這獨處一刻心神悠遠的寧靜十分享受。
耳旁風聲響起,夜玄殤眼也不開,擡手將半空中擲來的東西撈住。彥翎不知從何處冒了上來,隨手又丟過瓶酒,在他身旁一坐,先拔開瓶塞痛飲了兩口方道:“真是見鬼了,本以爲烈風騎一口氣連拔四城,必定乘勝進擊,長驅宣國,誰知皇非突然駐兵休戰,楚宣兩軍以厭次爲界成對峙之勢,不進不退地僵在了那裡。剛收到消息,皇非下午率三百烈風騎回國面聖,姬滄似乎也不在軍中,戲剛開場便啞了鑼,這兩人搞什麼名堂?”
夜玄殤傾酒入喉,大覺過癮,隨手又從那紙包裡撈了塊牛肉丟入口中。憑宣楚兩國國力,此戰若是真刀真槍硬碰硬地打下去,恐怕三五年都難見分曉,姬滄皇非何等人物,自不會如尋常莽夫一般拼個你死我活,讓帝都甚至穆國坐收漁人之利,這場戲中之戲怕還有得好看,笑道:“姬滄不在軍中,十有八九跟皇非有關。先是千雲槍,再是血鸞劍,有意思,這下楚都要熱鬧了。”
“什麼?你遇上夜玄澗了!”彥翎立刻湊了上來,上下將他打量,“居然完好無缺,算你小子命大!”
夜玄殤毫不客氣地一把將他幾乎湊到鼻尖上的臉按開:“姬滄若真在楚國有什麼安排,你還不收斂些,撞在他手裡有你好看。”
彥翎順勢閃到一邊去,哀嘆着做了個誇張的表情,以示對又有可能撞上姬滄這一悲慘事實的苦惱。
夜玄殤失笑,仰面躺着思忖片刻,順便將今晚赫連侯府之事說與他聽,隨後道:“赫連羿人要借假二公子翻身,有白姝兒相助便事半功倍,再不濟也會在楚國挑起一場內亂。若眼前情報無誤,北域這場大戰不會持續很久,你不若先回穆國,一來避過姬滄,免得麻煩;二來皇非眼前雖與我看似盟友,實際不過虛與委蛇,一旦他解決了宣國,穆國便是下一個目標,我們必要早做打算。”
彥翎亦向後一躺,不知從哪兒撈了把花生往嘴裡丟着,道:“我們幫赫連羿人拆皇非的臺,豈不便宜了姬滄?宣國對穆國又會安什麼好心?更連表面的承諾都沒有,動起手來越發方便。”
夜玄殤道:“放心,即便楚軍失利,宣國也佔不到太多便宜。皇非和赫連羿人無論誰勝誰負,楚國都有足夠的實力自保,哪至於一戰便讓人給收拾了?
彥翎顯然對宣王頗爲顧忌:“話雖如此,那姬滄可不是什麼好惹的人物,萬一被他趁虛而入,麻煩不小。”
夜玄殤一笑意味深長:“東帝如今人在上郢,豈會坐看姬滄滅楚?”
彥翎想這話也有道理,不失時機地玩笑道:“差點忘了少原君馬上便要做東帝的妹夫,帝都當然護着楚國。喂,我說,你不尋她問個究竟?”
夜玄殤卻未答話,一時看着浩瀚無際的夜空出神,天邊一道星芒閃過,在他眼底劃過深邃明亮的痕跡。
方要閉目,心中警兆忽現!
一聲朗笑自高高的屋脊處傳來:“當風對月,高臥暢飲,三弟好興致!”
夜玄殤倏地睜開眼睛,對面瓦背之上,一道頎長身影背對星空卓立高樓,碧袖如水,銀槍若雪,說不出的超然飄逸。
四面八方皆有破風聲傳來,遠近屋頂上同時出現三四十人,對古廟形成包圍之勢。
“千雲槍!”彥翎躍起叫道,認出這縱橫穆國,威震江湖的可怕兵器。
夜玄殤長長嘆了口氣,慢吞吞地坐起身來,歸離劍自胸口掉落膝頭,舉了舉手中酒,笑道:“好久沒和王兄一起喝酒了,王兄若不嫌酒劣,不妨飲此一壺,以後說不定再沒這樣的機會。”說着將酒瓶丟出。
他只是隨手一扔,酒瓶劃出道弧線,徑往對面落去,到了樓前卻憑空一頓,像被無形的器物托起,平平穩穩向前飛移,落入碧袖影中。
“多承三弟美意。”夜玄澗此時方擡手,便如有人將酒送到自己手中一般,執壺笑道。
這一手隔空取物不顯山不露水,卻非內力爐火純青而不能爲,看得彥翎暗暗心驚。夜玄殤贊聲:“漂亮!”取了另壺酒一飲而盡,丟掉空壺站起身來,哈哈一笑,“二哥請吧!”
背後星空璀璨,上郢城燈火輝煌,壯麗無垠。
人劍如一,他整個人彷彿突然融入了生機勃勃的天地之間,令人生出玄而又玄的感覺。
夜玄澗眸光忽亮,首次對這追殺行動產生真正的興趣。
子嬈掠上矗立於楚都中心的八角鼓樓,放眼這天下第一大國的都城重地。
偌大的上郢城東西分佈,層層殿宇,重重樓閣,千門萬戶,不計其數。不遠處燈火最盛的壯觀建築羣落,便是比之王宮更加華麗,楚國真正的軍政要地——少原君府。
夜風輕拂衣袂,滿城燈火在子嬈眼中映出炫魅的光影。
不愧是大楚鼎盛的關鍵人物,攻城略地隨心所欲,揮軍停戰懾敵於無形,心存四海的少原君,不會任人左右時局,控制宣楚天下。陳兵厭次,對峙不前,他在等待帝都的表態。
那一場風雲華麗的婚約。
子嬈輕輕一笑,正要往少原君府方向掠去,忽然側頭,冷聲叱道:“什麼人!”
話音未落,四柄長劍自前後左右同時閃現。
子嬈冷眸相看,竟不閃躲,直到劍風及體的一刻突然迎風旋起。
隨劍光現身的四名紫衣童子眼前一花,招式全然落空。
子嬈手中冰影射出,玄袖光華交織,恍若星雲凌空飄縱。四名劍童未及反應,眼前晶光繽紛,刺目劇痛,不約而同跌退下去。
劍光消失的同時,子嬈長袖如飛,萬縷清光穿破夜色,射向前方屋脊。
一刃劍風點來,初時一星緋豔,驟然幻作刺目劍華。
千絲影中赤芒爆射,如火紛流,霎時將夜空照亮。
子嬈心頭一凜,避開這驚人的劍氣輕飄飄落回鼓樓,對面屋脊之巔,華錦如風翻飛,一道邪魅的劍光迫向眉睫。
血鸞劍,宣王姬滄!
“當!”夜玄殤迎上千雲槍驚天動地的一擊,心中大叫過癮,只可惜此時並非切磋武功,玩笑不得。大喝一聲,突然加速,投往原先廟頂之處。
彥翎早得他暗示,閃身跟了上去。
“轟!”
兩人炮彈般撞上瓦面,碎瓦激飛中硬生生震破廟頂,破進古廟之中。
夜玄殤還劍背上,雙掌上推,無數碎瓦穿過上方破洞阻向追擊而來的槍影,同時加速落往地面。
不等千雲槍追至,夜玄殤再次撞塌廟牆,連同彥翎一併閃向側方街巷。
夜玄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猛然提氣縱身,下墜的身形奇蹟般破空射出,攔往橫巷盡頭。
夜玄殤心中破天荒第一次暗罵太子御無恥,不顧彥翎強忍一肚子暗笑的模樣,打定主意不再和千雲槍正面交鋒,閃入橫街岔口,落荒而逃。
場面頓時變成追逃戰。
夜玄殤入楚六年,對此處一街一巷都極爲熟悉,再加上個神出鬼沒的彥翎,天宗弟子縱然人多勢衆卻也一時無可奈何。
眼見方向去往東城少原君府,彥翎縱身湊到夜玄殤身旁:“哈哈,皇非還等着你回國鬧太子御個人仰馬翻,怎也不好袖手旁觀吧?”
夜玄殤笑而不答,忽然提速躍起,騰空衝往城中燈火閃爍的鼓樓羣落。
夜玄澗心知若讓他們進入府邸林立的東城區,再要追擊便是難上加難,身形驟然加快,現身一座高樓頂處,碧袖當風,凌空飛起。
千雲槍出!夜色彷彿靜止,唯見近乎完美飄逸的身姿,有若神蹟的一槍。
數丈之外,歸離劍錚然自鳴!
夜玄殤臉色微變,身形猛地下沉。彥翎幾乎和他同時落至下方屋舍,不料方踏足瓦檐邊緣,便覺驚人的氣流自對面狂卷而來。
一抹玄影墜落鼓樓,絲華散落漫天瑩光。
夜玄殤眉頭一皺,突然縱身疾衝接向飛墜的身影。
劍氣潮卷而至!
整條街巷如被急浪巨流衝覆,四面八方異響大作,幾若身處萬傾洶涌澎湃的波濤中,夜玄殤攜子嬈全力飛退,回手拔劍已是不及。
彥翎被勁風激得一連翻出丈餘,踏碎數塊瓦片方纔立定,一眼望去,大驚失色。
千鈞一髮之際,槍影從天而降!
“砰!”長街中心傳來巨大的勁氣交擊之聲,瓦礫橫飛。
千雲槍於萬點銀芒中現出真身,夜玄澗微震槍鋒,數重勁浪應手而出,迫得對方無法追擊,於漫天飛塵中優雅退落屋脊。
長街盡頭,一人赤衣如火,烏髮如風,黑夜華麗的背景下,手中血色長劍光芒映射,交織於赤衣金紋間,散發出奪人心魄的殺氣。
四周風聲響起,數道人影出現,除兩名紫衣劍童外另有宣王座下如光、花月二使,如光使臂中尚抱着個昏迷不醒的劍童,四劍童仍缺一人,卻是早已喪命子嬈手中。
子嬈後退數步穩住身形,擡袖一口鮮血嗆出,盡力平復岔亂的內息。夜玄殤早察覺她體內真氣若斷若續,大異平常,卻絕非與人交手所致,而是元氣早傷未曾恢復,否則即便是姬滄的血鸞劍,也不至令她重傷至此。
眼見街心人魔般的宣王,彥翎暗咒怕鬼遇上鬼,微一聳肩,翻身落至夜玄殤身旁。
姬滄黑魅的眸心驟然一縮,顯是認出了這曾爲烈風騎提供重要軍情,害得宣國兵敗少衝山的頭號金媒:“很好,該來的都來了。”
彥翎嬉皮笑臉地道:“聽說宣王對我這顆腦袋很感興趣,我來看看到底是什麼好價錢。不過宣王這時候偷偷摸進楚都,不知這消息在少原君那裡又值金幾何?”邊說邊迅速打量周圍形勢,發現天宗之人早已將長街四面封鎖,再加上看似置身局外的夜玄澗和一衆宣國高手,這下當真插翅難飛。
姬滄眼底驀地閃過怒意,瞬間卻恢復駭人的平靜,移目鎖定夜玄澗:“天宗千雲槍。”
夜玄澗於月下負手靜立,氣定神閒,彷彿從未與人動過手,微笑點頭:“宣王姬滄。”
姬滄手中血鸞劍紅光隱泛,長眸徐徐眯起:“當得我血鸞全力一擊,尚有餘力反攻,不愧爲穆國上品高手。”
夜玄澗尚未答話,便聽子嬈挑眸冷笑:“你那奪色琴已毀在我王兄玉簫之下,血鸞劍又有什麼了不起,真是大言不慚!”
姬滄對奪色琴被毀一事始終耿耿於懷,方纔壓下的怒意覆被挑起,眸色驟然轉冷:“找死!”手中寒光一盛,“夜玄殤,你可要陪她送死?倘若立刻棄劍退後,本王尚可饒你性命。”
夜玄殤劍鋒一挑,瀟灑笑道:“多承美意,不過玄殤從來憐香惜玉,怕難束手旁觀,還請宣王不吝賜教!”
他說話時揚眉帶笑,似乎渾不把對手放在眼中,姬滄長眸掠出寒光:“夜三公子果真好膽量,名不虛傳!”
夜玄殤含笑的眼底漸生鋒利。
姬滄赤焰般華麗的錦袍忽然無風自起,飛舞張揚,其劍其人,令所有在場者皆感強大的壓迫,無不生出華焰沖天,撲面而來的錯覺。
縱橫北域的宣王,足以令天下任何高手傾力相對,遑論眼前勁敵環伺,虎視眈眈。今晚他和子嬈、彥翎三人若想脫身,怕將面臨一場血戰,夜玄殤仍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態,甚至沒有打算鬆開子嬈,在對方如此逼人的氣勢中,歸離劍斜指一隅,似靜似動,莫測深藏,但目光卻生出變化,鮮見地透出威凜肅穆。
忽見他與白日殺出重圍、方纔避不應戰判若兩人的表情,夜玄澗心頭微微一動。
他自幼浸心武道,對姬滄這樣的對手着實極爲心動,當此情景,追殺之事反倒不急一時,何況這三弟他雖殺得,別人要動,卻也得問問千雲槍是否答應,放聲笑道:“三弟年輕氣盛,無意開罪宣王,不知可否由我這兄長代爲領教高明?”說罷手腕一翻,碧袖飄旋之下,千雲槍倒轉槍鋒忽然離手射向街心。
銀槍閃電般墜落,恰好擊在姬滄與夜玄殤劍氣對峙巔峰之處,就像撞上一堵無形的氣牆,槍身微彎,驟然向上彈起。
夜玄澗身影出現半空,千雲槍落回手中,銀光御風,行雲流水般罩向姬滄。
漫天星河飛流直下!
姬滄眸光陡盛,長嘯一聲縱身凌空,血鸞劍激射而至。
“鏘!”
夜空爆開赤白兩色耀目光雨,將兩人完全籠罩。
在場唯有眼力高明如夜玄殤或子嬈者,方纔看清千雲槍與血鸞劍交擊於半空剎那凝定的光陰。
仿若星空靜止,萬物燦爛的一幕。
夜玄殤眸光一亮,復又恢復冷靜,眼前槍影如幻,閃過幼時在落峰山隨兄長習武的情景,原本蓄意周旋之心頓減,反手將子嬈送離身邊,對彥翎喝道:“帶她走!”
尖嘯聲起,如光、花月二使聯手攻來,一對彎刀,一雙圓環,雙雙封向去路。
夜玄殤旋風般轉身,歸離劍鋒芒閃動,如潮暴漲,罩向攔路之人。
劍芒當空,如光、花月二使同時生出錯覺,皆感到夜玄殤一人一劍全力向自己攻來。
花月使圓環眼見擊中夜玄殤的一刻,忽然身子一顫,一聲悶哼倉皇飛退,未曾交手便被凌空劈來的驚人劍氣所傷。
歸離劍倏地加速,同時劈中兩柄彎刀。
如光使大駭之下運足真氣,抵擋歸離劍上傳過來一波更勝一波、一浪更急一浪的層層劍氣,連如花月使一般抽身退走的可能都沒用,一口鮮血噴出。
與宣國部屬不同,四周天宗弟子並未聯手攻來,只是分佈各處封死了夜玄殤所有退路。
此時玄影一閃,子嬈在彥翎身邊輕笑一聲:“還不去將這消息賣給少原君!”說罷素手如玉穿擊,破入挺劍攻來的兩名紫衣劍童之間,同時飛袂一旋,擊上彥翎肩頭,借力將他送出,“快走!”
彥翎經這一提醒,猛地想到若令皇非知道宣王行蹤,必定出烈風騎全力追殺,就連暗中入楚的天宗衆人亦不能倖免。憑夜玄殤與子嬈聯手之力,縱不能同時勝過血鸞劍和千雲槍,支持到救兵趕至卻並非難事,大讚一聲:“妙計!”話音未落身形拔起,借子嬈一袖之力竄出數丈,直落屋脊,輕功展到極致,不等把守在前的天宗弟子有所反應,人已閃過重檐,蹤跡頓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