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穿雲,一艘畫舫駛入夜色沉沉的染香湖,桅上燈光若隱若現地穿行於薄霧,頗有幾分神秘的味道。
夜玄殤出現在臨湖而建的一座小樓上,眼見畫舫將要駛入湖心,突然拔身而起,半空中衣衫迎風,大鳥般橫過湖面近十丈的空間,氣定神閒地落上船首。
那日曾在他劍下死裡逃生,自在堂中無論美色武功都僅次於堂主白姝兒的美姬綠頤從舷側迎來,屈身拜下:“三公子!”
夜玄殤轉頭,脣角一揚,對她露出個瀟灑迷人的微笑,問道:“傷勢可好了?”
綠頤這時對他又敬又怕,絕不敢再如以前般施展媚術挑逗應承,卻被那溫柔灑脫的語調弄得心神恍惑,乖乖垂頭應是。
夜玄殤含笑步入船艙,彥翎早他一步上船,此時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豔光四射的白姝兒對面,痛飲美酒,一見他進來便笑道:“好消息!姬滄後院起火,當年五王叛亂的餘黨捲土重來,一夜間策反了扼守宣國西北要塞的鄖、邳二城,來勢洶洶,姬滄不得不回國處理此事,恐怕連逼至邊境的烈風騎都顧不得了。”
白姝兒極擅察言觀色,單憑夜玄殤肯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便知彥翎與之關係非比尋常,何況先前幾次接觸,兩人間顯而易見的默契,難怪夜玄殤入楚多年,屢遭刺殺卻有驚無險,與這天下第一的靈通人物自是不無關係,一手支頤半靠香榻,盯了彥翎笑說:“姬滄這一走,可免了我幫你易容避禍,先前還在想要把你扮成個俊俏丫頭藏在半月閣,保管那不近女色的宣王尋不到此處。”
彥翎險些被酒嗆到,對她那蕩心動魄的嬌豔媚態大感吃不消,舉手投降:“此舉可免了,不然堂主天天對人這麼着笑,到時候我連朋友妻不可欺都忘了那可大大糟糕。”忽又想起什麼,湊上前去道,“皇非把染香湖抄了個遍,你竟還敢在此佈置人手,作爲聯絡之處,當真不得了。”
白姝兒“撲哧”一笑,先風情萬種地往夜玄殤那兒橫了一眼,方對彥翎道:“他們越是料不到我敢回此處,此處便越安全,只要不是少原君親臨,單憑召玉那小賤人,能奈我何?”
彥翎伸了個懶腰:“可惜皇非忙着迎娶九公主,沒空追擊姬滄,否則這次宣國內憂外患,大難臨頭。哈!對了,聽說皇非不但散盡姬妾,而且自此絕足風月之地,害得不少美人爲此傷心欲絕,甚至絕食殉情遁入空門的都有,楚都的道觀廟庵都不知是不是夠用。”
白姝兒聽他這誇張之辭,先是忍不住失笑,隨即幽幽嘆了口氣:“唉……皇非此人確有獨特的魅力,與之相交,無論爲敵爲友,皆是終生難忘。”說着突然輕輕一抹秀髮,轉身對默不作聲的夜玄殤道:“三公子在想什麼?”
夜玄殤一直把玩着劍上的蒼龍玉佩,滿目思忖,此時擡手撐在眉心懶洋洋靠向舒適的坐榻中,閉目道:“真是巧啊!”
白姝兒不得其解,和彥翎對視一眼,跟着美目一轉問道:“公子可是覺得宣國的叛亂來得太過巧合?”
夜玄殤不由挑眸看了看她,顯然對她這麼快把握到自己所指頗爲讚賞,跟着毫不客氣地踢了彥翎一腳:“喂,當初宣國的情況是你說的,可還記得?”
彥翎被迫從座中直起身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繼而露出回想的神色:“宣國那場叛亂的實情一直被封鎖消息,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不過當然瞞不過我金媒彥翎,我既知道,你自然也就知道,當時助宣王平叛的是,唔……冥衣樓!”
“若不知冥衣樓和帝都的關係,恐怕任誰也猜不到此處。十年前冥衣樓插手宣國內政,十年後竟使得姬滄數萬大軍無法妄動半分,怪不得他以七日爲期,這一步棋,確可牽制姬滄七日,但也最多隻有七日。”
玉榭晶欄,花月滿臺,皇非隨手輕拭逐日寶劍,一天清輝寒光下,眼中透出意醉神迷的滿足。
對面湖光泛月,且蘭一身鵝黃絲衣,柔帛纏金,如波飄盈,輕挽斜鬢的髮絲隨意流瀉香肩,襯得人眉目如畫冰肌若雪,別有一番自在寫意的嬌態。伸手輕撥冰弦,她不禁擡頭看向皇非:“十年……師兄的意思難道是,十年前東帝便算定了這步棋,刻意而爲?”
皇非笑道:“若非多年佈置,你以爲就憑五王餘孽,區區兩城,便能令姬滄匆忙歸國?姬滄何等人也,不妨看明日軍報,宣國定還出了別事。”
且蘭道:“可是十年前,東帝也只是個十餘歲的孩子,甚至尚未登基。”
皇非哈哈大笑,俊眸精光驟閃:“十三歲時我便已從軍殺敵,十四歲獨自領兵,十五歲父親兵敗扶川,赫連羿人當衆逼我母親自裁,將姐姐強行扣留宮中,我于軍前抗旨,率三千將士設計誘敵,突襲宣軍,滅敵兩萬有餘,斬俘八千,那是我烈風騎第一場大戰!”
且蘭從未聽他親口說過這段往事,但此後之事卻人盡皆知。
烈風騎首戰名震天下,十五歲的皇非班師回朝,在赫連侯府威迫重壓之下,立下軍令狀,孤軍發兵楚國南境,鎮壓藩屬之亂,一人一劍單挑敵營,斬殺南楚十三高手,攜叛王首級全勝而歸。
而後烈風騎連續攻克臨近諸國,數度擊退穆、宣大軍進犯,三年內楚國版圖擴張千裡,皇非戰功赫赫,遠交近攻震懾四海,於朝于軍聲威漸重,不斷收掌大權,官拜上卿時年僅十八,成爲楚國最年輕的君候。
這彗星般崛起九域的超卓男子,十年一番鐵血傳奇,十年成就一個神話。
清嘯聲起,皇非手中劍光一展,白衣飛落。
嘯聲穿波度水,清越高亢,空中一輪皓月冰瑩四射,將這亭臺玉湖照的通明雪亮。皇非縱身落在隨風輕擺的碧葉之上,掌力輕輕一震,逐日劍綻開寒光。
且蘭秀眸微微一細,手下弦音乍起。
隨着皇非劍尖飛挑,琴聲頓如擊冰碎玉,濺落湖光,餘音尚自嫋嫋,一輪繁指前赴後繼,以萬馬奔騰之勢滾滾而來,踏雪激沙千軍難敵。
皇非縱聲長笑,眉間豪氣陡生,原本綿密的劍式凌空轉盛,招式大開大闔,凌烈剛勁,隨着逐漸高昂的琴聲破空擊日,直衝雲霄!
飛搖直上九萬里,連綿長嘯激得人胸懷欲裂。
且蘭目中瑩光澹澹,玉指忽收,清音逐波行雲流水。
激旋的劍影幾乎分毫不差地隨之迴轉,月華之下,青鋒之巔銀光四溢,翩若驚鴻,矯若遊龍,一套劍法使至酣暢處,人慾飄飛,劍欲飄飛,清風碧月,爲之神奪。
縱不是第一次看他舞劍,且蘭仍舊心搖目眩。
皇非劍勢便在此時化作萬千柔光輕波,碧荷搖曳,柔情萬種,微風滿湖,星雨滿天。
曲終,劍收,波光粼粼。
一碧如水的荷葉叢中,風采絕世的白衣男子含笑看來,溫柔的聲音如暗香般醉人心神:“且蘭,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你,亦如今夜這般美麗,那時,你也只是個柔弱的小女孩。”
夜玄殤捏了酒盞在手,慢慢啜了小口,神情間卻仍是一副悠閒模樣:“冥衣樓助宣王平叛雖有風聲傳出江湖,但仔細想想,關鍵細節卻無人知曉半分。看樣子東帝早便留了後招,連姬滄都瞞了過去,這一局棋,算得恐怕不僅是一個宣國。”
彥翎與他目光交換,自然都想到皇非身邊的九夷女王,宣楚兩國皆在局中,穆國又當如何?故意哀叫一聲跌回座中:“本以爲走了姬滄可以免掉一趟苦差,看來這次穆國我是非回不可了!”
白姝兒向他拋了個媚眼,笑吟吟道:“你乖乖留在這裡扮俏丫頭,我便有辦法替你探查穆國情況,自在堂布在各國的眼線也不比金媒彥翎差多少,怎樣?”
一句話表示出自在堂雖遭重創,卻仍有不小的勢力潛伏在穆國,彥翎看向對面,夜玄殤慢吞吞起身,拿起酒壺,側眸對她一笑:“不必了。”
白姝兒黛眉含怨,幽幽瞥他一眼:“公子可是不相信姝兒?姝兒是誠心誠意想爲公子分憂,心中絕無他念。”
夜玄殤微笑道:“我只是不想勞動佳人罷了。”
彥翎忍不住兩眼一翻:“重色輕友,怎麼從沒見你勞動我時這麼有良心過!”
白姝兒掩袖嗔向彥翎,跪至席前接手斟酒,長袂曼麗柔香豔冶,妙目流情:“只要公子吩咐下來,姝兒豈敢言勞?公子莫要令姝兒傷心。”
纖手金盞捧至脣畔,夜玄殤一口飲盡,淡淡笑說:“姝兒不妨保存實力,和太子御玩些小遊戲無妨,卻不要輕舉妄動,此事我自會處理,知道了嗎?”
白姝兒美目輕閃,因他略帶霸道的口氣怦然心動,又暗忖至今仍摸不清他深淺,若非有更好的途徑掌握穆國情況,他怎會如此胸有成竹?
起先是迫不得已,如今越是相處,越覺得這三公子背後似不簡單,太子御這麼多年對他追殺不放,看來並非全無道理。不由又想起夜玄澗入楚一事的泄密,究竟是何人暗中所爲,這其中又不知是否牽扯了穆國王室多少隱秘,就連她這曾爲太子御左膀右臂的關鍵人物,也不十分清楚。
正思忖間,忽然夜玄殤目光射向窗外:“姝兒,你要幹什麼?”
白姝兒輕聲嬌笑,離開他身畔移到窗前。
外面數艘船隻出現在夜色濛濛的湖面,成扇形向畫舫快速靠近。
船上風燈亮起,打出自在堂獨有的聯絡信號。畫舫上燈光一閃,忽然加速前行,進入衆船包圍之中。
數道人影現身船頭,飛身而起,躍往畫舫前臺。
且蘭引袖起身,走到晶臺之前輕弄玉盞,一陣微苦的淡香隨着她安靜的動作飄盈月色,仿若輕雲出岫,空谷清蘭的美意。不一會兒,她半跪在席前轉身,素手捧一個小盤,盛了一小杯清茶,對皇非回首低眸:“師兄。”
皇非接過小盞,送到鼻下深深一嗅,陶醉閉目:“且蘭可知,當日便是那輕舟之上一盞香茶,令我接受了你的請求。”
且蘭與他正襟對坐,復又舉手斟茶,微笑道:“且蘭要多謝師兄,因爲只有師兄愛這山中野茶的滋味。”
皇非目中隱有愛憐:“其茶其心,三年了,且蘭爲我烹了三年的茶,似乎心境依舊。”
“其茶其心。”且蘭輕聲念道,復又一笑,“師兄說得好,今後這便叫做其心茶吧。整整三年,師兄品茶的心境不也一樣未曾改變?”
皇非輕嘆一聲:“且蘭,你太聰明。”
且蘭沉靜微笑,神色中卻有落落憂傷的痕跡,清苦的茶香點綴滿天晶芒波光,浮泛在麗眸瞳心:“師兄,且蘭想回家了,這三年來,且蘭覺得很累,師兄與九公主的大婚典禮之後,我想率族人歸國,這世上沒有什麼比九夷族的土地,更能令人感到平靜。”
皇非放下茶盞,目光掠過且蘭姣好的面容,脣畔挑開悠然淺弧:“且蘭要想回國,我可替你安排好一切,但你不妨多住幾日,否則便會錯過另外一場喜事。”
且蘭擡眸相詢。
皇非含笑道:“東帝已決定立含夕爲御陽宮左夫人,不日便會有聖旨頒下。”
且蘭眸光微微一顫,波瀾輕涌,幾點滾燙的熱茶濺落心頭。
畫舫上亮起一排明燈,三男兩女五人落上船頭,同時俯身,齊聲道:“自在堂授魂、奪豔、銷金、暗色、迷香五門暗使參見堂主!”
白姝兒步至甲板之上,仍是那副風流嬌媚模樣,美目微挑,卻多一份號令指掌的冷利:“還不上前拜見三公子。”
面前五人齊齊擡頭看向艙內,授魂、銷金、迷香三使只一停頓,隨即低頭道:“見過三公子!”奪豔、暗色兩人卻多看夜玄殤一眼,方纔垂下頭去,隨幾人行禮。
夜玄殤仍舊懶散靠在座中,一身悠閒從容,黑嗔嗔的眸中聲色不動。
白姝兒嫵媚向他送去一道眼波,婀娜轉身,帶了綠頤一併斂袖拜下:“這些是自在堂內忠心於姝兒的部屬,從現在起,任憑公子差遣,火海刀山,雖死不辭。”
夜玄殤毫不避讓地受此一衆人大禮,稍後站起身來,慢慢踱到她身前。
他並未向眼前這批皆有資格躋身江湖高手之列,可令任何一方勢力如虎添翼的精英部屬多看一眼,倒負雙手放眼湖上,淡笑道:“姝兒今晚勞師動衆,不惜暴露行藏調集部屬,不是隻爲了向我介紹認識吧?”
白姝兒嬌笑擡頭:“都瞞不過公子呢,公子還未見過召玉那丫頭嘛,還有隨她叛出的另外三門暗使。公子如今已是自在堂真正的主人,姝兒今晚處置叛徒,公子又怎好不在?不過公子只要在船上品酒賞樂,無需親自出面,姝兒自會讓公子看一場好戲。”
此時湖面上覆有十餘艘船隻出現,與先前來船相互呼應,結做某種特定的陣形擁護在畫舫四周。
月入雲間,迷霧愈濃。
夜玄殤收回目光,自衆暗使身上隨意掠過,最後停在白姝兒冶麗的眸心:“僅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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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姝兒垂首的姿態在夜與燈的錯影中看去格外美豔柔順,確可令任何男人怦然心動,然擡眸時似嗔若惱的神情又帶出一種咄咄的野性之美,讓人感覺此女妖嬌多變的性格,絕不那麼容易馴服:“公子明知故問,都是拿姝兒開心好了。”纖腰微擺,來到夜玄殤身邊,“這次隨召玉分裂自在堂的三名暗使皆是昔日後風國遺臣,最擅收集情報、攝敵追蹤之術,包括召玉在內,比之烈風騎的風探營只高不低,負責對付赫連侯府的定是他們。”一邊說着媚眸輕眯,“皇非對女人有着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召玉身爲後風國公主,與楚國滅國之恨不共戴天,竟肯死心塌地效命於他,這倒真是我先前未曾想到的。”
夜玄殤饒有興趣地轉頭:“我倒很想知道,既然如此,姝兒爲何又捨得離開皇非?若你肯爲少原君府效力,皇非豈不倚爲重用?”
白姝兒眼中流露哀怨之色:“公子是在怪姝兒曾與皇非來往過密嗎?爲公子要助赫連羿人,姝兒特地設計將召玉他們引來染香湖,令他們不得不分神應對自在堂。否則以皇非之精明,召玉之能耐,赫連羿人的計劃便難萬無一失,這樣公子還不相信姝兒嗎?”
那幽幽悽楚的眼神我見猶憐,夜玄殤突然俯首,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白姝兒美眸一蕩,嬌滴滴伸手攀了他脖頸輕言幾句,夜玄殤眼中掠過閃亮的笑意,復又側頭低語。
身前衆人無不悄悄擡眼,唯見兩人神態親暱,輕言密語,所談內容誰也不知就裡。
白姝兒對夜玄殤媚然一笑,喜孜孜地道:“公子原來也關心姝兒呢,公子放心,誰人與自在堂爲敵,姝兒也必定讓他好看!”說罷回身袖袂一揚,發出號令,隨行船陣迎風破浪,沒入湖心輕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