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驛,自漠北入中原的咽喉要衝,也是北方重要的榷場,斑駁的城牆上尚有清晰可見的箭痕,見證了雍朝襄帝十二年那一場戰火。
時至東帝一年春,通往雞鳴驛南下的古道上,一人一騎急掠而過,馬是黑色的神駿,馬上之人亦是一身黑色勁裝,遠遠看去,渾然一體,宛如空茫天地間一抹烏雲,倏忽而至,而下一刻卻只見馬蹄濺起的一溜黃塵。
馬上騎者,遠遠看到驛口的穆國軍士,不欲太過招搖,一攬繮繩,人已自馬上輕身縱下,卻是一相貌冷俊的少年,揹負一柄烏鞘長劍,身材修挺,冠帶束髮,目若朗星,劍眉斜飛入鬢,顧盼之間英氣勃勃,殊無一絲鞍馬勞頓之後的疲憊之態,只眉宇之間一抹孤寂,脣角一絲淡漠的笑痕,顯出與其年齡不符的深沉與冷酷。
雖然距當年的戰事已歷四載,楚穆宣三國鼎立之勢已成,但各國不斷有間者出入坊間市巷,刺探軍情,打聽消息,所以守城軍士不敢鬆懈,對來往行人均要查驗通關文牒,甚是恪盡職守。
那玄衣少年見狀,會心一笑,看來經歷數載戰火洗禮,穆軍也一掃原來略顯懶散的軍風,有了不少起色。
守城軍士見他一身勁裝,雖是少年人,但氣度不凡,所牽黑馬亦是西域神駿,心下生疑,起手將他攔下。
“這位公子,請出示你的通關文牒!”話雖說得客氣,語氣卻生冷。
那少年聞言一笑:“軍爺,我有急事欲回邯璋,臨行匆匆,不曾討得文牒,還望軍爺您通融則個。”手下卻悄悄遞了一塊金條過去。
那軍士初時聞言面色一冷,說道:“上面有令,沒有文牒,不得通關!”待入手觸得一塊硬梆梆的金條,愣怔之下卻驀然變色,抽刀在手,“臭小子,你定是宣國細作,竟敢賄賂軍爺!”周邊軍士亦紛紛刀劍出鞘,登時將那玄衣少年團團圍住。
那少年見此情形,卻是一笑,深眸之中竟然生出些許興味和讚許之意。擺手道:“哎哎,慢來慢來,刀劍無眼,幾位軍爺且息雷霆之怒,我見你們驛丞自有話說。”
幾個軍士面面相覷,見那少年從容不迫,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卻也不敢貿然得罪了去。有人急忙回稟了驛丞,那驛丞本是京官,因直言犯上被貶邊城,卻是一個剛直之人。聽得回稟不敢怠慢,急急來了,遠遠便覷得那玄衣少年傲然負手而立,雖衣着平常,卻難掩天生貴胄之氣。
玄衣少年待那驛丞走到近前,也不搭話,劍眉微挑,未見如何動作,那驛丞脈門已被他扣在手中,這幾下兔起鶻落,衆軍士根本不及反應,一驚之下非同小可,那少年卻散漫一笑,揚聲道:“放心,本公子今天心情不錯,只是想與你們長官私下一會,各位軍爺稍安勿躁,不必緊張。”
那驛丞身不由己被那少年拉到城牆拐角之處,卻是絲毫不肯服軟,厲色問道:“你待怎樣?!”
玄衣人少年心性方起,卻要將戲演足。“嗆啷”一聲劍光一閃,劍尖點住了那驛丞的咽喉,那驛丞性情倒也剛硬,雖是兩股戰戰,聲音發飄,卻是脖子一梗,頗有強項令之風,臉上更是赫然標明瞭“要殺便殺”四個大字,一副誓死如歸的模樣。
玄衣少年縱聲大笑,連聲道好。回劍入鞘,扯過那驛丞的衣領,一臉無害的笑容,在他耳邊輕聲道:“倒是有骨氣的,沒有讓本公子失望。”
說罷手上一鬆,慢慢將驛丞因自己方纔的拉扯而皺巴在一起的衣領用手撫平,那驛丞怔怔不明所已,不知這少年葫蘆中到底賣的什麼藥。卻見那少年輕撩衣衫一角,露出一道令牌。待那驛丞待看清令牌之上的白虎紋路時,面色登時一僵,倒身便要參拜,只覺着身子根本不受自己控制,這一拜無論如何拜不下去,卻是被少年伸手硬生生提住了臂膀。
那少年只笑道:“我現在可以過關了嗎?”
衆軍士遠遠看着那驛丞獨自一人愣怔當場,玄衣少年打馬揚長而去,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漸漸圍攏過去,有軍士問驛丞那人是誰,只聽驛丞喃喃道:“不可說,不可說……”
雞鳴驛因驛設城,城鎮雖則不大,但茶館、酒肆、客棧、當鋪、商號等等卻是一應俱全,道路也甚是寬闊,可並馳八馬。雖是邊城,卻因交通便利,互市貿易,也算繁華,而此時因爲時尚早,街上行人稀疏,均是步履匆匆,多爲商旅、販夫走卒之輩。
玄衣少年初時尚收繮緩行,到後來卻由着馬的性子小跑起來。千里奔波,不畏風沙之苦,只是爲見那人最後一面,如今入了國境,卻又生了近鄉情怯之感。脣邊生出若有若無一絲苦笑,自思量間,眼角餘光卻瞥見路邊跌跌撞撞衝出來一個灰色身影,眼見是躲避不及,就要撞到馬身上來。玄衣少年長眉一軒,手上猛一提繮,但聽黑馬一聲長嘶,前蹄懸空,硬生生駐住身形,耳中聽得有人“哎喲”一聲,坐倒在馬前。
玄衣少年在馬上微一蹙眉,深眸之中一抹帶着興味的笑痕倏忽一閃而過。飄身下馬,看向地上之人,卻是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看年紀也就十餘歲模樣,臉上不知被何物抹得一團漆黑,早已無法分辨本來面目,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甚是靈動。
見玄衣少年下馬向他看來,那少年叫聲愈是響亮起來,“哎喲哎喲”聲聲不絕。
玄衣少年見狀無奈蹲下身形,問道:“小兄弟,你傷到了哪裡?我這裡有上好的跌打損傷藥,包管藥到痛消……”
那少年聞聲擡頭,一雙眼睛裡包着兩包淚水,可憐巴巴地看了過來,“小爺我屁股被摔成了兩瓣,啊不對,四瓣,再者,你的馬嚇得我三魂散了七魄,你區區幾包藥就想打發小爺,我不幹!”
此時周邊聚集了很多路人,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小的主兒,在旁起鬨架秧子,“是啊是啊,你的馬撞了人,就想這樣子打發了人家孩子,欺負人家年紀小不是,這可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對啊,缺德不缺德啊”,諸如此類,鄉野本多粗鄙之人,難得有了“仗義執言”的機會,免不了污言穢語不絕於耳。
玄衣少年倒是不惱,脣邊始終噙着一縷淡笑,“既然如此,卻不知這驛上可有醫館?”旁邊早有人出聲提點,說是轉過街角左行有一家蒙古醫館,包好包好。
“那好,我這便扶你去醫治。”也不待那少年應聲,玄衣少年手已扶上那少年瘦弱的肩膀,手上卻加了五六分的力道,那少年只覺肩膀如若被鐵鉗箍緊,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體內自然而然生出反抗的力道,卻不料想那玄衣少年驀然收力,雙手撤回,那少年收勢不及,猛地向前栽去,去勢甚猛,雙手下意識向前一扶,卻只在玄衣少年袍間滑了一下,仆倒在地,一下子嗆了面門,鼻血長流。那少年起身間怒道:“他奶……”,卻看到玄衣少年眸底一抹戲謔笑意閃過,眼光打趣望着他。那剩下的半句在舌頭上打了個圈又收回了肚子裡。心中暗罵:他奶奶的,流年不利,打劫倒遇到了強盜的祖宗。
玄衣少年一臉歉然正色道,“小兄弟傷得真是不輕,竟然連坐都坐不穩妥了,還說什麼不用不用。來來,我們這便去醫館醫治!”說罷雙手又要來扶。
那少年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急急在身前擺動着,道:“沒……沒事,倒也沒什麼大了的,不過是點皮外傷,看你也不是本地之人,出門在外不易,小爺就當出門被狗咬了一口,算了算了。”
“真的沒事嗎?還是去看看吧。”玄衣少年仍然笑得一臉無害,一臉關切地問着。
“你這人怎麼娘們嘰嘰的,小爺說沒事就沒事!”那少年自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身上衣服本就不乾淨,連土也不用撣了,一瘸一拐扒拉開一道人縫走了。
人羣“哄”地一聲也便散了,也有搖頭者,大體是因爲這熱鬧沒看夠,不甘心這樣草草收場。
玄衣少年若有所思看着那少年漸行漸遠的身影,轉爾劍眉一揚,打馬而去。
那污衣少年轉過街角,倒不是去了那家所謂的蒙古醫館,心中暗罵,什麼蒙古醫館,一羣蒙古大夫,行的騙人醫術,用的虎狼之藥,小爺沒病也會被治去半條。見那邊還有一條深巷,左右無人,閃身鑽了進去。
自袍袖之中取出一個錢袋,打開一看,乖乖的不得了,一袋子的金葉子,歡快地吹了一聲響哨,想不到倒是一隻肥羊,看來那一點鼻血的代價還是大大值得的。不知那玄衣少年此時會如何慪火呢,想到這,連鼻子彷彿也不那麼痛了。
那少年將身上罩的破爛袍子脫了,裡面的衣服倒頗爲光鮮,三下兩下將臉也擦拭乾淨,倒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只是一臉的精怪狡猾。
“拜那些糾纏不休的魔雲教仙姑所賜,小爺可是有一陣子沒開葷了,嘿嘿,今日倒要好好祭一祭小爺的五臟廟。”那少年喃喃自語,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自深巷探出頭來,倒沒見那玄衣少年尋來,心下一樂,吹着口哨一步三搖去尋驛上最好的館子去了。
“燕風樓。”少年擡頭看了看酒樓之上的牌匾,轉遍了這小小邊城,唯有這家看着氣派,樓分兩層,酒客喝五吆六之聲不絕於耳。
少年舉步入內,早有酒保相迎,那酒保見是一年方十餘歲的少年,眉目間登時冷了下去,只淡淡頭前帶路引入二樓一隅。那少年心中已是不愉,待得落座,先要了一壺茶水。那酒保沏了茶水過來,少年端杯飲了一口,卻張口噴出,酒保躲閃不及倒被他噴了一衣襟,未及說話,那少年早已拍案而起,“這也叫茶嗎?你這酒保定是看我年幼,用此等次品欺我!”
那酒保咬牙忍下,說道:“小公子,這裡本來就是飲酒之所,如要喝茶且尋別家茶肆去。”
少年發作道:“你欺小爺飲不得酒嗎?!”
那酒保冷言道:“哪敢,哪敢,只是店中所供之酒甚是烈性,怕小公子你消受不起。”
那少年聞言心下冷笑,小爺喝過的酒估計比你喝的水還多。自袍袖之中取了一片金葉子出來,揚聲道:“諒這窮酸地方小小酒肆,能有什麼好東西,但管將你這店中上好酒食取來,伺候好小爺,這金葉子小爺就打賞與你!”
世上原沒有人會真的跟錢財之物過意不去,那酒保登時換了眉眼,候了一會兒,酒菜已端了上來。
那少年連日躲避仇家追殺,未得片刻之閒,早已是飢腸轆轆,此時當真餓極,舉箸挾了一塊肉正要入口,眼前忽然一花,對面座上已然多了一個人。少年擡眼看去,一見之下,不禁失色,筷子一鬆,那肉骨碌碌地掉在了桌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