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夫人派來的兩個媳婦子,約三十多歲年紀,穿戴整潔,行止從容,說話文雅,還略帶幾分風趣,善於察顏觀色,又會討人喜歡。不過幾句寒暄,已經令張氏眉開眼笑了。
張氏對米夫人小卞氏的印象非常好,在兩個媳婦子面前也不吝誇獎:“你們家夫人出身世家,又嫁進世家做媳婦。我只看陶太太的品格兒,便知道她們姐妹都是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非尋常女眷可比。別的不說,單看你們倆舉手投足,說話做事,就知道你們夫人不凡了。即使在京城裡有名望的人家,也未必比她更會調教下人。”
兩個媳婦子笑着向張氏行禮道謝:“老夫人這是誇我們呢,我們也就厚着臉皮收下了,其實都是夫人教導得好。”其中一人又說:“夫人惦記着想來給老夫人請安,卻又擔心老夫人與表姑娘車馬勞頓,剛剛抵達杭州,身子疲累,需要休息。可老爺夫人盼着見表姑娘久了,恨不得早一日得見,心裡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呢。”
張氏道:“這有何難?明兒請他們來就是了。只是我們倉促入住,這屋子又是借來的,東西諸般不齊全,只怕招待不週。”
媳婦子們笑着說:“老夫人太客氣了,您是長輩,您肯撥冗,我們老爺、夫人和姑娘都歡喜得緊呢,還提什麼招待不招待的話?”
張氏聽了,頓時安心許多。雖然是長輩,但她平生最怕被人說禮數不佳。即使已經貴爲郡公夫人。她仍舊記得自個兒是敗落了的世家旁支之女,對那些依舊興旺的世家高門之人,心裡總存了幾分怵。怕被他們挑出錯處來。表面上她是不會露出來的,可心底下,絕不願意在這些人面前露怯。
米家夫妻的說話讓她鬆了口氣。既然他們把她當成長輩來敬着,態度也足夠謙恭,那就意味着她即使禮數上有所疏漏,他們也不會太過在意。長輩們,在晚輩們面前誰還端着個禮數的架子不放呢?不過她也不會因爲這幾句話。便真個隨意起來。身爲長輩,也是有自己的面子要顧的,總不能真讓小輩們笑話了。
張氏對兩個媳婦子說:“明兒請你們夫人和姑娘過來吧。你們老爺若是得空,也請一起過來。瑋哥兒公務繁忙,未必能抽得出空,若是你們老爺也有事要忙。也別耽誤了他的正事兒。大家本是親戚。不是外人,無須外道。我也不是隻待兩日就走了,有的是機會可以見面。”
媳婦子們答應了,又陪着說了兩句話,便起身告辭了,留下了米夫人特地囑咐送來的見面禮,是兩包上好的西湖龍井與一套精美的景德鎮青花玲瓏瓷茶具。
張氏捧着其中一隻杯子賞玩,嘆道:“世家行事。果然與別個不同。這樣精美別緻的茶具,我們在京中也少見。”
趙琇也拿起一隻杯子看了看:“這是景德鎮的出品。自然比咱們自家瓷窯裡燒出來的強十倍。平日咱們家裡用的都是自傢俬窯出的,很少用外頭的東西。祖母若喜歡,開春後打發人到景德鎮採買幾套便是。”
張氏橫了她一眼,隱隱有嗔怪之色,卻也不多說,只吩咐夏露:“小心把這套茶具放好了,明兒客人來時,就用它來沏茶,就沏今兒他們送來的西湖龍井。”
趙琇疑惑:“不沏白茶嗎?咱們家也出的好茶。茶行正好在杭州,拿茶方便得很,只需要跟蔡叔說一聲就好。堂舅母今兒才送了禮來,您明日就用它待客,若是換個刻薄些的人,還以爲咱們家沒有好茶呢。”
張氏又橫了她一眼:“你舅母怎會是這樣的人?”堅持己見,不打算改正。趙琇也不打算爲點小事跟她爭吵,便由得她去了。
第二日一早起來,張氏便穿戴整齊,又盯着孫女趙琇,確保她服飾上沒什麼可被人挑剔的地方了,才放過她。
趙瑋前一天晚上又要加班,直接在隔壁園子睡了,大清早地趕過來陪祖母與妹妹吃早點。得知今日堂舅舅母一家要來訪,他猶豫了一下,道:“等舅舅舅母來了,祖母和妹妹千萬打發人過去跟我說一聲。我若方便時,便趕回來見一見。難得舅舅舅母上門做客,我身爲主人家卻缺席,太過失禮了。”
這話正合張氏心意,她微笑着點頭:“我知道了。”
趙琇送哥哥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唸叨:“哥哥若實在太忙,也不必特地趕早過來陪我們吃早飯的。我瞧你黑眼圈這麼重,昨兒一定熬夜了吧?哥哥還是先顧着自己的身體比較好,祖母不會在意這種小事的。你也用不着在百忙中抽空趕回來陪客人。那是堂舅,也算不得外人,不是嗎?”
趙瑋微笑道:“不是我講究繁文縟節,只不過是多日未見祖母與妹妹,心中掛念罷了。公事雖忙,也不是抽不出空來。況且我也有日子沒見堂舅了。前兒他去拜見王爺,偏我出去辦事了,不曾遇上。今日他若來了,我很該給他請安問好纔是。當然,若事情實在是太忙,我也不會勉強。妹妹就放心吧。”
趙琇嘆了口氣,送他出了門。
巳正時分(上午十點)剛過,米夫人就到了。她帶上了女兒米穎芝,米省之卻沒有同行。米夫人帶着女兒向張氏見過禮後,便先替丈夫賠罪。米省之本來是預備要過來的,今早衙門裡忽然收到一封京城來的緊急公文,他要去處理,沒法抽身,只好失禮了。
張氏並不在意。其實她面對親戚家的女眷時更自在些,對於外男,除非是年輕得與她孫子是一輩的,又或是象廣平王這樣的熟人,否則她是能不見就不願意見的。她拉着趙琇。讓她給舅母與表姐見禮,再請客人入座奉茶。
趙琇初見堂舅母米夫人,只覺得她與陶太太眉眼間有幾分相象。不過長得更秀氣些。單看她相貌,還真看不出她是傳言中手段了得八面玲瓏的人。米夫人舉止文雅,說話語氣溫和柔婉,極易讓人產生好感。她穿戴得也不甚華麗,一身淡紫的鑲毛皮錦緞褙子,月白馬面裙,額上綁着繡花抹額。髮髻上斜插着一支掐絲飛鳳銜珠簪,珍珠耳墜,白玉鐲子。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裝飾,連朵花兒都不戴。
米穎芝的穿着打扮也很有其母的風格,梳着垂鬟分肖髻,髻心別了一朵玉珠花。此外便也同樣是珍珠耳墜白玉雙鐲。別無他飾。她穿的是一身玉色對襟的夾棉長褙子,下系竹青色繡花褶裙,嫋嫋婷婷往那兒一站,便叫人移不開目光。
其實米穎芝長得也不是很美,更不是方雲珠那種病弱才女的類型。她給人的感覺素素淡淡的,如同一杆翠竹般清新,又帶着蘭花的優雅,一雙眼珠又清又亮。當她看着你的時候,總會給你一種被看透了的錯覺。
趙琇原以爲。這樣的人會令她生出忌憚之心,不樂意親近。可是米穎芝這一身的氣質,又讓她心生嚮往,不由自主地主動靠近。看到米穎芝的態度親切而溫和,並不象她外表給人的感覺那般冷清,趙琇暗暗放下了心,也大膽地跟這位表姐搭起話來了。
米穎芝問她是不是頭一回來杭州,對杭州印象如何?
趙琇笑着答道:“我還是頭一回來,從前只聽人說過罷了。這地方自然是好的,豈不聞世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見這是怎樣一處人間富貴鄉了。只可惜我纔來了一日,不過是在宅院中轉悠,頂多就是在後院登上高處,望一眼西湖雪景。對於杭州的景緻,還不曾有機會見識呢。”
米穎芝笑了:“這有何難?改日等天氣好了,我來邀妹妹出遊便是。不知妹妹想去什麼地方?西湖自然是要去逛的,靈隱寺飛來峰也很值得一遊。除此之外,還有好幾處可玩的地方。城中幾處有名的茶樓,出的好點心,我做東,請妹妹去品一品。”她轉頭去問張氏與母親:“只不知道老夫人願不願意賞臉?”
與米夫人滿面笑容不同,張氏的表情有些詫異:“這……只怕多有不便吧?琇姐兒是閨閣女子,怎好出門亂逛?況且此處已是西湖邊,在宅子裡就能望見西湖美景,已經很好了。”
米夫人笑道:“老夫人管教孩子們嚴厲些,自然是好的。只是難得來一趟杭州,若不好好遊玩一番,豈不是浪費了機會?本地士族的女兒,其實沒那麼拘束。平日天氣好時,也常三五成羣結伴出遊,或是盪舟湖上,或是登高望遠,或是賞花品茶。一年四季,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玩法。只要帶齊了家人,又或是有父兄陪同,哪裡去不得呢?咱們這樣的人家,又不是那等小門小戶,只盯着家裡這一畝三分地過活,整日只知道與茶米油鹽爲伍。世家女子,自當要開闊眼界,增長見聞的,否則與尋常人家的女孩兒何異?”
張氏只覺得這等教養方式與她平日所信奉的大相徑庭,不過米卞兩家都是世家,卞家的家教,她早從陶太太身上領教過,是十分信任的。米老夫人的風度學識,也爲她所欽佩。米夫人既然這麼說了,自然不會有錯。若是她說這樣不對,女孩兒家就該待在家裡,專心學習針線女紅,幫着管家,頂多就是多讀點詩書,增長才藝,豈不是正中了米夫人所言的,小門小戶只盯着柴米油鹽的說法?她出自張家旁支,家門敗落已久,先母又去世得早,教養上自然是不敢跟真正的世家閨秀相比的。
她不願意在米夫人面前露怯,便只微笑着點頭:“這話很是,多開闊眼界,對孩子也有好處。”猶豫了一下,又對趙琇說:“既然你表姐熱心相邀,你便去見識一下杭州的風土景緻好了。”
趙琇頓覺驚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