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奉賢之前,廣平王一行人在蘇州停留了兩天。
這不但是爲了休整隊伍,下船改坐車趕路,也是爲了等候消息。廣平王此行南下,本來的目的地就是上海。上海作爲本朝皇室龍興之地,在太祖皇帝登基後,就立刻建府了,嘉定、奉賢都是它治下的縣。雖然已逝的太祖皇帝和當今皇帝都沒回來過,但上海多年來依然很受重視。前朝曾有過倭人作亂之事,上海多地飽受其害,而自開明十二年(公元1662年)開始,江南接連發大水,上海也不例外,太祖就提出要大修水利,興建海壩。只是開國之初,百廢待興,前朝朱氏皇室蠢蠢欲動想鬧事,搶回皇位,北邊清人也不消停,國庫不豐,只得暫時押後,直到前幾年,上海再次積雨成災,這水利之事纔在朝中重提。
本來依太祖皇帝的意思,就該把江南沿海的水利都重修一遍的,國庫已經比開國之初豐足了很多,不在這種關係民生之事上花錢,在什麼地方花呢?但這麼一來,工程量就太大了,牽涉到的方方面面也太複雜,所以只能先將就一下,從上海修起,畢竟是龍興之地嘛。於是,從前年開始,上海府沿海就建起了海防大壩,又照太祖皇帝生前的意願,修了個大海港,皇帝看了地方官員的奏摺,得知工程已經完工了,非常高興,就派廣平王過來驗收。這本來是個極輕鬆的差事,走走過場就行了,皇帝認爲不可能有人敢在皇室老家的海防工程上做手腳的,因此特許心愛的兒子帶上老婆孩子去遊山玩水。
廣平王一行的正式隊伍其實只比趙家早一天出京,正好是八月十六,剛過了皇室的中秋團圓大宴。這是皇子正式出行,儀仗排場都少不了,走得也慢,廣平王不耐煩,就帶了妻兒侍從護衛,微服輕車先走一步,約好了在蘇州與大部隊會合的,沒想到會遇上趙家這檔子事兒。他有心要管一管閒事,就給大部隊傳了信,讓他們加快速度,此時在蘇州停留,正是要等他們。
但廣平王也沒忘了趙家那邊,他先前曾派了幾個人隨汪四平的船前往奉賢趙氏族中,此時已有消息傳回來,他打算要根據這些消息隨機行事。
他收到屬下送來的第三封情報後,便和王妃一起去尋張氏,將奉賢趙家目前的情況轉告給她知曉。
汪四平到達奉賢后,託辭說找不到張氏和兩個孩子以及秋葉、珍珠嫂五個人的遺骸,其他人的都裝殮入棺了,原本是打算再留在臨清多找幾天的,但又擔心會耽誤了郡公爺入土的大事,所以就在當地託了人料理,然後帶着所有人趕過來了。
建南侯趙炯完全沒有起疑心,直接命人找了一大二小三具空棺,放上些重物,就充當張氏和兩個孩子的屍首了。不過他還是罵了汪四平一通,說汪四平不該趕着回來的,兩個孩子倒沒什麼,張氏卻必須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交給當地人料理,萬一泄密怎麼辦?即使不泄密,老郡公的妻子遺體遲遲找不到,趙家臉上也不好看。就算日子拖得長些,也沒什麼要緊,如今要趕在吉日入土的是老郡公和錢老姨奶奶,又不是張氏,大不了將來埋她入土時,另挖一處地穴就是了。他是信得過汪四平才讓其去辦這等大事,結果汪四平居然草草處置,匆匆忙忙趕回來了,留下這麼大的麻煩,真是辜負了他的信任。
汪四平非常順從地低頭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還向趙炯請罪。其實他心裡有數,爲主人家辦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過後就算不被滅口,也休想繼續在大管家的位置上風光無限了,趙炯的反應根本就在他意料之中,所以當他被撤去大管家之職,勒令回家反省時,一點抗議都沒有,就告退下去了,在院子裡偶遇趾高氣揚的新任大管家高成,面對對方的冷嘲熱諷,他也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當然不會說什麼,高成在他眼裡,就跟個死人沒什麼區別。連他這種幾十年的老資格,都因爲知道了主人家的醜事而被投置閒散,高成又不是主母牛氏的心腹,不過是一時得了侯爺趙炯的青眼罷了,得意不了多久,再說,廣平王和老夫人馬上就要來了!
趙炯對那一地的棺槨不感興趣,卻獨獨命人撬開了弟弟趙焯的棺木,確認了真是對方,就鬆了一口氣。自打這個弟弟出生以來,他頭上就象是懸着一把利刃,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丟掉建南侯世子的位子。幸好,該他得的,終究還是他的,如今他已是名正言順的建南侯,弟弟卻青年夭折,哪怕弟弟考得了舉人功名,世人皆贊其才華出衆,老父也對弟弟寵溺有加,可他趙炯終究還是成了最後的贏家。
趙炯心情一好,連掩飾作戲都顧不上了,就在院子裡衝着弟弟的棺木哈哈大笑起來,老宅裡的僕人都看得瞠目結舌,只是不敢說些什麼,至於私底下會不會傳些什麼小道消息,就難說了。
趙家合族聚居,但二房在京城做公侯,家鄉那座二十年前新建的大宅子,只有主人回鄉祭祖時纔有人入住,平時都是空着,老宅裡的僕人也不過是管些田產之事,倒是在鄉間很有地位,連趙氏一族外九房的尋常族人,都要敬他們三分。他們頭上長年沒有主人管着,行事很是散漫,腦子裡從來就沒有不說主人家閒話的規矩。
趙炯不知道周圍的僕人都是怎麼看待自己的,他從出生就住在京城侯府,自記事以來,前頭的嫡母秦氏與後來的繼母張氏,管家都很有一手,府中僕人都還算有規矩,因此他完全沒有提防。他只是想到,後日老父亡母就要正式下葬了,索性連同張氏母子媳孫一道葬了吧,也省得再出一筆喪葬銀子,而死人入了土,分家析產之事就不必再提了,族中想必也不會有二話。
但生母死前一直心心念念着要與郡公爺合葬,他身爲人子,真的很想滿足她最後的願望。可是,合族人都在看着,他總不能公然做出以庶亂嫡之事,索性做點小手腳好了,他可以把亡母的棺槨僞裝成張氏的,然後將她葬在父親繼室的位子上,至於張氏,就讓她永遠埋在妾室該待的地好了,等衆人散去,他再將兩人墓碑上的姓氏改過來,然後派個人守墓,不許外人擅闖,自然就沒了後患。
要換棺木和改碑文,不是趙炯一個人能做成的。他吩咐高成去辦,而高成又叫了幾個幫手。汪四平在侯府做了幾十年的大管家,人脈極廣,很快就得了消息,通過廣平王派到他身邊的護衛,將信傳了出去。
張氏得知這個消息,又一次氣得渾身發顫,她冷笑道:“趙炯好狗膽!我倒要看看,我還未死,他埋進郡公爺墳地裡的棺木,裡頭裝的是什麼東西!”
廣平王妃忙上前勸慰,張氏卻擺擺手:“王妃不必擔心,我老婆子雖只剩下這一把骨頭了,但就算是爲了出一口惡氣,爲了兩個孫兒着想,我也不會讓自己輕易倒下!”
廣平王聞言,就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道:“老夫人既然有了想法,本王就助您一臂之力。欽差儀仗剛剛到了蘇州,我等這便陪老夫人啓程趕往奉賢,揭穿建南侯的真面目。”
張氏很感激他的好意,卻婉拒了:“王爺原有欽命在身,到了上海,自當先問公事,趙家家務事,老身自己就可料理,只是需得向王爺借點人手。趙家族人雖衆,卻多是附庸,未必敢得罪建南侯,爲了壓住趙炯的氣焰,老身少不得要狐假虎威了。”
廣平王哈哈大笑,答應了她的請求,召來自己的親衛統領,命他帶上八名好手,還必須都是身上有品階的正式武官,陪張氏走一遭奉賢。
廣平王妃鍾氏見狀,暗暗鬆了口氣,她還真擔心丈夫會拋下公事,先幫張氏解決趙家的麻煩。雖然皇帝敬重趙老郡公,必然不會責怪兒子爲了老郡公的遺孀出頭,但總會有些看廣平王得寵就心生忌恨的人進讒言,給廣平王身上丟各種各樣的罪名。幫張氏的忙,往好了說,是看顧功臣遺屬,看壞了說,卻是因私而忘公,若廣平王將來要爭儲位,這必然會成爲一個把柄。廣平王妃樂意幫助張氏,卻不願丈夫因此惹上麻煩。
張氏知情識趣,廣平王妃便歡喜,她還提出:“老夫人帶着兩個孩子回老家,多有不便吧?瑋哥兒是男丁,隨老夫人同行是應該的,琇姐兒是女孩兒,去了也沒什麼用處,倒不如交給我照料,等老夫人將事情解決了,我再將孩子送過去。”
張氏大喜:“多謝王妃了。”
趙琇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被剝奪了看好戲的機會。可無論她有多麼不情願,這件事都是沒有情面可講的。張氏深知這個孫女兒得了去世的祖父“點撥”,遠遠比一般孩子聰明,可她再聰明也還不到兩歲,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應該參與的事,就不能參與進去。
於是趙琇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祖母帶着小哥哥,連同一大羣孔武有力的幫手(或者說打手),踏上了回鄉的道路。
大楚承慶元年十月初五,建南郡公趙柱夫婦及其次子夫妻在家鄉奉賢入土,儀式聲勢浩大,上海蘇鬆士紳俱趕來設路祭以拜。新任建南侯趙炯穿麻戴孝,騎馬送父母兄弟棺槨前往縣城外的家族墓地,一路上可說是做盡了孝子賢孫的戲碼。但隊伍到達城門口的時候,卻忽然停了下來。他正騎在馬上擡袖作痛哭拭淚狀,察覺有異後放下袖子,茫然地問隨行的高成:“怎麼了?怎麼不走了?”
高成直愣愣地盯着道路前方,牙齒打顫。
趙炯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他以爲已經死了的張氏,正站在前方的大馬路上,一臉青灰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