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華又把沈頌揍了一頓,揍得也不怎麼厲害,畢竟這是醫院,不是喊打喊殺的地方。我真沒心情管他們,他們打就打吧,黎華在生氣也有分寸,不能把沈頌打成什麼樣,關鍵就是想讓他閉嘴,沈頌這種人,就暴力最好用了。
沈頌打不過黎華,醫院這麼多人圍觀,怕丟了面子,捱了幾個拳頭以後,罵罵咧咧地就走了。
我沒心情管他,現在就是先談我爸的事情。醫生哥哥也確實建議我不要折騰了,我爸現在這個情況,放到什麼醫院治療方法都是一樣的,能不能醒,還能活多久,得看造化。
醫生哥哥畢竟是我們家的親戚,他不能騙我。我也確實不大舍得折騰我爸,折騰到最後還是死在外面的,多心酸。
黎華從揍完沈頌以後就沒怎麼說話,這時候除了醫生,誰有說話的份兒啊,我們這些不懂的人,叨叨那些沒用的東西,是很煩。
黎華從來就不是個煩人的人,他只要在這裡,就有他存在的一份力量,這就足夠了。
我是窮,真窮真窮,上次我爸住院靠沈頌,這次就得靠黎華,交各種單子費用都是他在辦,我現在心情很差,也不顧上去考慮感情的問題。
我爸在病牀上躺着,眼睛閉着,也不折騰也不鬧。我這樣認真地看着他,看着這個給了我生命的男人,我的爸爸。
我怨過他,怪過他,卻很少真的感激過他。我想孝順他,我都不知道這究竟是出於感情還是出於道德。
現在他隨時就可能要徹底離開我了,如果站在一個不痛不癢的角度來說,爸爸沒了,我是少了個很大的負擔。無牽無掛的人,才更容易放手大幹一場。可是無牽無掛,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如果他就這麼沒了,這些年因爲他而起的折騰,似乎顯得徒勞。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很多事情的結果,和最初的目的都不一樣。我們在過程裡收穫意外,收穫感悟,運氣不好的,乾脆一步踏錯,歪曲了自己的人生。
人生遠不止始和終那麼簡單,事情也不是黑和白就能說清。我們自以爲清醒地生活着選擇着,卻也不能確定,是誰在主導這場人生大戲,也許我們只是戲裡的人,戲外的人看着我們掙扎折磨,看着我們喜怒哀樂。
你不知道是自己選擇了命運,還是命運安排你去做這樣的選擇。
我想得太遠太高深了,想得面色惆悵,黎華把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安慰一句,“別想了,人各有命。”
我點點頭,把我爸的手塞進被子裡。
這些天都是黎華在陪我照顧我爸,就像上次一樣,也不指望我弟和後媽了,他們已經要被對國外的憧憬衝昏頭腦了。
我問黎華:“外國的月亮真的比較圓嗎?”
黎華說:“哪裡的月亮都是一樣的,最圓的是嚮往。”
我認真想了想,說:“爲什麼我什麼嚮往都沒有?”
他說:“因爲你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
我看着他,目光有些乞求的模樣,我問:“包括你嗎?”
他前脣微笑,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我們一直沒有講感情的事,我和沈頌的婚也還沒來得及離掉,所以我也沒法跟黎華提感不感情。這個時候我只是有點感傷,感傷的時候,比較好意思說些矯情的心裡話,所以我才這麼問他。
他這個頭點的,我心裡很安穩。
終究大部分時候,他都是會原諒我的。我無法想象,黎華的那顆心有多麼強大,他似乎很多事情都能看開看淡,能夠理解。他很少去怪誰怨誰,包括藍恬,他都是可以理解和諒解的。
唔除了他的那個混帳二叔和沈頌。
這兩個都是他的仇人。
我爸終於清醒一些的時候,每天眼睛無光,我不知道在一個將死之人的眼睛裡,都看到了些什麼。
他認得我,大約也只認得我。
雖然這輩子,我爸一直沒有刻意地向着我,但到了這種時候,大約我纔是他那個內心裡在依靠着的人。衝這點,我們這父女一場的緣分,就算值了。
之後沈頌還是會再來,大約來刷存在感,但實在刷不過黎華,他嘴巴上一不老實,黎華就直接揉拳頭,看得出來沈頌挺怕他的,主要還是怕丟人怕捱打,刷完存在他就走。
大半個月之後,沈頌又來了,這次來得很有底氣,因爲把他媽也帶來了。他們今天來幹啥呢,來催我去結婚的,辦酒的時間要到了。
我真的服了,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着辦酒。
這事兒是沈頌不厚道,沒跟他媽把我爸的病情說的太嚴重,沈頌他媽就是再向着沈頌好吧,那也是個存着善心的老婦女,不能一點是非都不講。
沈頌他媽關切地問我我爸的病情。
我說:“就這麼養着,看看吧。”
他媽也沒啥好說的,說:“哎呀,小頌也沒告訴我這麼嚴重,這酒席都準備好了,你爸這樣是去不了了。”
我不經意擡眼,看到黎華眼中的一絲異樣。這天燕小嫦剛好也在,站在黎華旁邊清了下嗓子。
話還是得說清楚吧,我把沈頌媽媽帶出病房,跟她講這麼個事情。她媽聽懂了,聽得很懂很懂,能看出來她媽不高興,但是當媽的不學兒子,起碼知道個感情真的不能強求的道理。
沈頌他媽的意思是,酒不酒席的,離不離婚的都等到我爸的事過去再說,一方面她也是惦記着分房。這一點我挺理解,看沈頌他媽態度不錯,也不想在這時候跟老人家較真,但是沈頌較真。
沈頌過來攙和我們倆說話,他非要馬上辦酒席。其實這孫子就是急眼了,最後爭取一把,現在黎華天天這麼擺着,要麼我們這酒馬上辦真的結婚,我們的帳他以後跟我好好算,要是現在結不成,以後想都不用想了。
沈頌他媽覺得兒子不懂事,瞪他一眼,沈頌就跟自己媽也急了,又開始叨叨叨叨,然後他媽跟着急了,說了一句,“沒結婚就能給你戴綠帽子,這樣的媳婦能要嗎!”
這話說得太大聲,在場的都聽到了。他媽說完還特別不屑的瞥了燕小嫦和黎華一眼,黎華那小嘴兒又開始抿直線,燕小嫦什麼脾氣,直接指着沈頌媽鼻子說,“怎麼說話呢,什麼叫帶綠帽子啊,你們一家老小因爲一破房子,把人家優優都逼成什麼樣啊。貪就是貪,被整的都是人家的錯,給你這綠帽子也不看看自己戴得起嗎!”
“我們家的事輪得到你說話嗎,你又是誰啊。”沈頌和他媽幾乎異口同聲。
然後燕小嫦和他們吵起來了,差點沒跟沈頌的媽上爪子撓。這就這麼徹底給沈頌的媽得罪了。
最後還是黎華站出來清了兩下嗓子,沈頌一看見黎華就害怕,明知道自己打不過黎華,趕緊帶着自己的媽走了。
黎華看着他們的背影,不屑地嗤了下鼻子。
之後沈頌又來刷過幾次存在感,每次刷完就跑,怕給自己丟了人。那他一趟趟地來,又圖個什麼呢。
沈頌最後一次來刷存在感,是我爸去世的當天下午。
我爸雖然不認識黎華,但黎華天天在病牀前邊厚着,他對這個人有個印象。但他現在不分人,拉着黎華的手含含糊糊地說,“頌兒啊,好,對優優好,對我也好,結了婚好好過……”
沈頌的臉在旁邊僵成死一樣的顏色。
明知道我爸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黎華的臉卻並不僵硬,牽着溫和的笑容,拍拍我爸枯槁的手掌,隱藏下那絲沉重,用得體的語速說,“唉,爸。”
我淚如尿崩。
後來我問過黎華,我爸叫別人的名字,他心裡什麼感受。他說沒什麼感受,因爲他知道,我爸其實真的想叫的就是他,我爸是我的爸,他心裡有的人是我,所以誰愛我,誰會對我好他叫的就是誰。
只是我爸不知道黎華的名字,他腦子糊塗,以爲是沈頌而已。
這並不重要。
我爸到死都不知道黎華的名字。但是我爸走得很安詳,彷彿人生已經沒什麼再渴望折騰的東西。
我在病牀旁,看着他最後的樣子,淚眼朦朧又哭又笑。我想再多看他幾眼,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了,我也知道看再多言都不夠。
我爸被送走的時候,我倚在黎華旁邊,眼前一黑,這次是真的昏過去了。
我的身體,總是有強大的戰鬥力,在它需要強撐的時候,裡面藏着再多的病都不會爆發。現在我爸去了,身體彷彿接收到信號,忽然鬆懈了。
我在病房醒過來,覺得身體好虛弱,黎華看着我的目光有些激動,他握我的手,什麼問候都沒有,張口就是一句,“優優你懷孕了你知道嗎?”
我有點懵,抖着目光看他。他眼睛裡彷彿含着眼淚,欣喜的淚光,他把我的手拉倒嘴脣上貼着,嘴脣張合蠕動,溫柔的觸感。
“你有我的孩子了,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