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草是有根的,而沒家的人是一根浮草,風一吹就不知道會被帶向何方。
陳飛揚去打了輛出租車,我扶着疲憊不堪的吳玉清上車,不知道該對司機說出哪個地址。這一刻我纔開始意識到房子的重要性,哪怕是租來的。
陳飛揚說了自己家的地址,但我知道我是不會帶吳玉清去他家的,如果是他自己住,我真的借住幾天也就算了。
在小區附近下車,附近總是有旅館的,現在只能先跟吳玉清過去湊合。我手裡的錢已經不多了,接下來的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過。
如果只是我自己,什麼都好說,找工作有宿舍,每個月有工資,但現在帶着個有病的吳玉清。可我又不能不管她,儘管我非常想不管她,不管她就等於看着她去死。
醫生說,她這個病倒是不怕真的砍傷人,那種過激舉動不會太多,很多時候發病是看不出來的,最容易出現的症狀,是自殺。
我總不能讓她死在外面都沒人知道,哭都沒人給哭一哭吧。
到了旅館,吳玉清太累了,沒怎麼吃東西就睡覺了,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睡還是在發呆,我已經習慣跟她沒有太多交流,也不知道怎麼交流。
走出房間,我坐在旅館前臺的沙發上,陳飛揚不太懂得人的心事,在旁邊勸我吃點東西。火車上顛了一路,我是吃不下飯的。
擺擺手拒絕,我沉默着想了很多東西。
其實從畢業到現在,我是掙了些錢的,只是吳玉清欠債,不小心把我拖累了。
陳飛揚傻傻建議,“要不送去敬老院?”
我搖頭,“你以爲敬老院是收容所麼,她這個年紀人家不收的,再說敬老院也得給錢,她身體還不好。”擡頭望天,嘆口氣,“這些年要是沒有她,我也不知道是哪裡的草了,我上大學的錢是她給的,我這身跳舞的本領,工作掙錢的本事,都是她給的,這恩我得記着。”
陳飛揚於是沒說話。
愣了一會兒,我打算站起來,說:“接着去找房子吧。”
陳飛揚把我按住,“別找了,找了那麼多……再說你現在手裡的錢,也不夠租房子了。”
租套間,沒有讓你一個月一交的,一交怎麼都是半年,而且我也實在沒錢添置傢俱什麼的了,難道真的讓吳玉清跟我去住那種空房子麼,我確實不要緊,她呢。
陳飛揚這麼一說,我忽然撐不住哭了。陳飛揚把我拉懷裡讓我靠着,我低頭唸叨,“到頭來我還是什麼都沒有,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很怪自己,“我怎麼什麼辦法都沒有!”
陳飛揚安慰,“我有錢。”
他有錢,那是退役以後國家給的一次性補貼,那是他最青最青的青春。我不能借他的錢,我都沒有把握能還,並且現在也不是錢的問題。
我和吳玉清需要的,不是錢,而是家,或者說是個男人,是個依靠。我甚至在想,他一定有辦法的,如果王昭陽在我身邊,他一定有辦法的。
想到這裡,我哭得更加厲害。爲什麼這個時候他就不在了,他以後都不能在了,爲什麼我需要依靠的時候,他偏偏不在了。
陳飛揚年紀小,當然是不懂我傷悲的,鬆鬆抱着我,他一邊哄一邊勸,“有什麼呀,有什麼過不去的呀。你想想我,十一年爲了夢想爲了國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流了多少血,被打斷過骨頭,被打暈過,就這樣被幾張破紙,幾個字就……我不都挺過來了麼。”
我哭着聽他說話,他說:“你知道我那時候多難受,我們家門口那棵樹,都快被我捶斷了,我每天就去打它打它,我想把我身體裡所有的力氣都用光,然後就能死了這條心,當世界冠軍的心。那段時間,我天天喝酒,在家沒日沒夜的上網,人都捂白了,我還想過自殺,我差點都去搶劫了你知道麼?要不是我師父把我帶出來,我現在應該就在監獄裡面蹲着了。你看我現在不是也過來了麼?”
每個人的人生,都需要一位恩師,一個給你指引方向,把你帶出低谷的人。這個恩師可能是你的家人父母長輩,可能是你的朋友,甚至也可能只是一個陌生人。
陳飛揚和師父結緣是在體校的時候,有點類似孫悟空三更拜師。體校教散打的老師,不會把身家本領傳授給每個人,而想真正學到東西的,都得私下拜師。很有江湖意思,要去師父門口下跪,要積極表現到師父滿意爲止,要當着父母的面給師父磕頭敬茶,一拜就是一輩子。
一日爲師終生爲父。
在陳飛揚落魄的那段時間見,家裡誰都勸不動他的,最後還是他師父出馬。給了他生活下去的希望,帶他進入野派,走南闖北和各個派別交流,讓他去自己的拳館幫忙,每天還能訓練,還能帶自己的徒弟。
師父是要給他工資的,但是他不好意思要。
這種師徒情誼,普通學校裡的師生關係那是比不了的。
我抱怨,“你好歹還有個師父。”我沒有師父,那個唯一我又敬又愛的人,他傷害了我,並且徹底離開了我,我再也不能去找他了。
陳飛揚說,“你有我啊,我不能當你的師父,但是我可以做你的依靠,我可以給你一個家,你有家,你阿姨就有家了。”緊緊抱着我,他說:“小嫦,你讓我照顧你好不好,我太想照顧你了,”抹我的眼淚,“我不想看見你哭,我不想看見你爲別人流淚,小嫦……”
這文盲,成天學人家說話文縐縐的。
我在他懷裡搖着頭哭,我只是很累,需要哭一哭發泄一下。當你軟弱的時候,任何一個擁抱都可能帶來堅實的力量,我感謝陳飛揚,也感謝老天爺,這個時候起碼還有這麼個小男人在我身旁。
雖然他口中的依靠,我並沒打算指望,但話說出來了,總還算得上一份溫暖。
陳飛揚到底還是走了,走的時候也沒說打算怎麼給我一個家,他的承諾,我也就當說說罷了,人家肯說說安慰你,已經很不錯了。
晚上,我躺在吳玉清旁邊,她從回來就一直這麼躺着,勉強牆壁身體微微蜷縮。吳玉清雖然身體不好,但塊頭還挺大的,一身肥肉,挺佔地方。
房間裡就這麼一張牀,我只有一個角落可躺。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和吳玉清躺在同一張牀上。
以前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時候,我連一張沙發都不願和她同坐。我承認我嫌棄過她,嫌棄她不堪的過去,我鄙視過她,認爲她是世界上最骯髒的女人,我利用過她,一次次伸手討要她出賣肉體和尊嚴換來的金錢。
但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是世界上和我關係最緊密的人,不盡我所能讓她過的好一些,我良心不安。
旅館的暖氣是溫的,根本不冒熱氣兒,被子硬硬的,摸着厚也不保暖。只有兩牀,開始是我和吳玉清一人蓋一牀,我漸漸開始感覺到冷,中年女人體寒,吳玉清一定更冷。
我把自己的被子分給她一些,自己就只能蓋一點點,更冷了。
這麼冷着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腦子裡全都是事兒,就在想去哪裡弄錢。朋友我是有的,邵思偉之類的,小錢我不是弄不來,暫時租個房子生活。
只是我不喜歡借錢,上學的時候,生活費再困難,我也重來不向人借錢,因爲借錢是個無底洞,似乎就套進了這麼個循環,很難跳脫出來。
對於小學舞蹈老師那份工作我是有嚮往的,我想做,因爲從面試那一刻開始,我就特別想試着當個老師。
我努力這麼久,就想過得和正常人一樣,有家的正常人。我覺得能有個老師的工作,簡直再好不過了。
不過小學老師,待遇是真心的不行。
錢啊錢,你可愁死我了。
感覺到有人在摸我的肩膀,我睡得不深,身體一哆嗦,把正給我蓋被子的吳玉清嚇了一跳。她現在還是正常的,她也不會經常發病,主要就是抑鬱而已。
正常的吳玉清,是不會好好跟我說話的,看我睜眼,吳玉清把臉撇去一邊,裝模作樣繼續睡。
“阿姨,冷麼?我再去要牀被子吧。”我說着要起身,她冷冷回答,“不用,我蓋自己的。”
我還是去要了被子,橫過來蓋在我們兩個中間。
吳玉清睡不好,忍不住說了一句,“你不用管我,你們上班的地方都有宿舍。”
一個人真的怎麼都能過,但前提是一個正常人,吳玉清不是。對着她我也說不出什麼感人的話,“阿姨你睡覺吧,這兩天先在這裡湊合一下,等我把房子佈置好了,我們就搬過去。”
有了這多一牀的被子,我勉強睡得踏實了點。第二天給吳玉清買了飯回來,看她在這邊看電視也看得挺老實,去謝婷婷家拿了些東西,化了個妝出門。
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來錢最快的是什麼地方,夜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