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嬴非同尋常閨秀,她的教習江錚早年是鏢師出身,行鏢天下見多識廣,所教導出來的徒弟即使一直養在閨閣裡紙上談兵,到底也是有一份眼力的。一見這陣勢就曉得雖然只是切磋,然而也是各自都使出了真功夫。衛長嬴不由神色一凝,下意識站住了腳,屏息凝神,仔細觀戰。
這兩人也不知道鬥了多久了,夏日裡日頭又烈,沈藏鋒所穿的月白勁裝上已經明顯看出數處濡.溼的痕跡,鬢邊亦有了數道汗痕,但精神尤自抖擻,一杆槊使得時而如泰山壓頂聲挾風雷、時而如片羽飄落全不着力,變化無常,劈、蓋、截、攔、撩、衝、帶、挑,無一不純熟萬分,相銜相接,渾然天成。
與他相鬥之人亦非俗手,梅花亮銀槍仿若靈蛇出洞,端得是神出鬼沒奇詭難測,槍尖所縛的一縷豔麗得彷彿曼荼羅花染就的紅纓,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盛放,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尋常人如黃氏早已看得眼花繚亂不辨南北東西。
縱然是衛長嬴、琴歌幾人,亦是目不轉睛的盯着方能看清楚每一槍的軌跡——衛長嬴微微出了口氣,梅花亮銀槍固然奇詭,但論起來其實還是沈藏鋒佔了上風的。讓衛長嬴有點意外的是,這使槍的人,居然是顧弋然。
顧弋然在三衛中最末一等的翊衛任職,雖然三衛是由父祖之蔭選人,但若本身實在出色的話,也不是沒有晉升的機會。
之前沈藏鋒陪衛長嬴回門的路上,遇見過顧弋然和洪州顧氏的顧威,當時沈藏鋒提過,顧弋然在三衛裡的人緣都非常好,又說他們這幾個御前演武時常常名列前茅的人關係都還不錯——顧弋然尤其與上上下下都處的非常好。
那時候衛長嬴還調侃着問過丈夫,他的人緣好是不好?心裡就想過沈藏鋒年年演武第一,想來有一批知交好友,也不會少了人嫉妒,這個問題沈藏鋒也說笑着避了過去,越發證明了衛長嬴的猜測。
不管是從顧弋然始終是翊衛還是顧弋然的人緣好來推斷,顧弋然爲人也許不錯,但在御前演武中估計名次只是一般,至少不會招了性情愛掐尖的人的嫉妒。
不想現在看顧弋然雖落下風,章法卻仍舊不亂。在外行一點的人看來兩個人都是戰得酣暢,難分高下。
衛長嬴正詫異着禁衛裡頭的武力排名到底是怎麼回事,卻見顧弋然大喝一聲,梅花亮銀槍氣勢如虹,槍尖顫抖着幻出大小七朵槍花,槍身如蟒,悍然直奔沈藏鋒胸前!沈藏鋒橫槊相應,眼看就要一槊磕飛槍尖,卻見那槍尖忽的咔嚓一聲脆響,竟噗噗噗連聲,飛出一蓬梅花細針,密集如雨——固然有一部分被沈藏鋒橫在胸前的槊身擋住,卻有更多分上下兩片直取沈藏鋒脖頸和小腹!
衛長嬴不意竟有如此變化,不由“啊呀”一聲叫了出來,本能的拔足跑去欲救!
她才提起了點裙裾,卻見梅花細針已臨沈藏鋒之身,他卻不避不讓,只是勁裝無風自鼓,觸及衣袍的細針紛紛震落在地,針落青磚,細微的叮聲不絕片刻乃停,足見這槍內藏針的數量之多。
衛長嬴以手按胸,看着安然無恙,緩緩收槊的沈藏鋒,只覺得心跳如急弦,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場邊卻傳來了一陣響亮的喝彩聲:“好!子鳴弟的飄霙槍法卻是越發奇詭了!竟能與曜野弟戰至此刻纔出這一手‘怒雨飛霙’!”
“只可惜槍中藏針還是太細太輕了些,機簧勁道也不足,‘怒雨飛霙’固然出奇不意,然而遇見了如曜野弟這樣內力渾厚之輩,猝不及防之下運勁一蕩,細針便即墜地,卻不能一擊得手。”也有人遺憾的評價。
這些人對切磋中顧弋然的梅花亮銀槍忽生變化絲毫不驚,反而有點理所當然,顯然這一手即使是顧弋然的殺招,當衆用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至於顧弋然落敗於沈藏鋒更加不值得驚奇,所以隨便評論兩句,卻都被之前發出驚呼的衛長嬴吸引了過來。
場上顧弋然連殺招都用了,卻還是奈何不了沈藏鋒,亦是苦笑着收槍,與震落梅花細針後就收起槊的沈藏鋒抱拳一禮,一起退下……兩人這纔看到後院的方向,花枝招展的一羣僕婦使女皆是一臉驚色,華服細釵的衛長嬴臉色煞白,一手撫胸,一手略提裙裾,與身後僕婦婢女離了兩步有餘,顯然是方纔情急之下奔跑了一步,看到沈藏鋒轉危爲安又住了腳。
沈藏鋒忙對顧弋然匆匆低語幾句,不等他回答就大步向妻子走來。顧弋然在他身後歉意的對着衛長嬴遙遙一禮,轉身向同伴站的方向而去。
到了近前,可以看清楚沈藏鋒一身月白勁裝其實早就溼透了,衣上幾處甚至滲出白色的鹽花來。他鬢角還有汗水在不住滑落,整個人猶如水裡撈起來的一樣,被汗水打溼的鬢角愈加顯得漆黑如墨,眉宇之間的鋒芒亦是愈顯凌厲,只是他到了妻子跟前,這份鋒芒卻倏忽轉爲溫柔,憐惜道:“方纔被嚇着了?我無事,子鳴兄的這一式‘怒雨飛霙’我接過許多次了,早就知道他最後必然會來這麼一手。”
衛長嬴心砰砰跳到現在,臉色還白着一時間恢復不了血色,但也漸漸冷靜下來,只是開口說話時還有着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道:“之前你的手臂受傷……”
劉幼照能假借御前失手,差點殺了裴愾,誰知道顧弋然會不會依葫蘆畫瓢?
沈藏鋒伸指替她把被薰風吹亂了的髮絲攏回耳後,笑道:“那真是意外……晚上我與你說,你看我如今沒事,你別怕,嗯?”
又說,“今兒個不只子鳴兄,我在宮裡的一些知交好友,還有咱們的一些未來的親戚都過來了,原本以爲我病了,特來探望,恰好遇見新槊送了過來,就留下一較,助我試手。你既然出來了,不如過去見見?”
衛長嬴知道他這麼說不過是因爲怕自己還是心有餘悸,就這麼獨自回到後頭去心緒難寧,倒不如和衆人寒暄着熟悉一下,更能穩定心神。方纔她的心思都被場上的沈藏鋒吸引,根本就沒發現場邊還有人觀戰,這時候纔有餘暇看了一眼,只見人頭濟濟的,即使去掉衆人的小廝下僕,算着也該有近十人。
想到自己之前驚呼出聲,此刻沈藏鋒又把同伴撇下過來安撫自己,那邊人羣裡已經有點指指點點,似乎在取笑夫婦兩個,衛長嬴不免臉上一紅,整了整衣裙道:“我以爲就你在前頭看槊呢,也沒換衣服就出來了,這樣過去成麼?”
沈藏鋒笑道:“嬴兒生得美,穿什麼都好,橫豎失不了禮。”
於是攜了她一起過去,到了近前,衛長嬴一眼瞥見人羣裡一個使勁搖着摺扇、逼得自己右側空出好大一塊地方的絳衣男子,頭皮就是一陣發麻:顧乃崢這廝怎也來了?
偏顧乃崢一點都沒有覺得衛長嬴不喜歡他,看到她被沈藏鋒帶着走近,還興高采烈的收了扇子、很自來熟的主動招呼:“弟妹來了?方纔端木無憂這廝居然還在議論你定然被嚇壞了,要折回後頭去!我就說嘛,上回春草湖,弟妹可是能夠護着曜野這種招蜂引蝶的小白臉平安抵達芙蓉洲的,身手膽氣可見一斑!怎會被今兒這樣的小變故嚇倒?端木無憂這廝就會看輕了女子,弟妹往後見到他來,茶都不要給一口!”
在他不遠處、新近成爲衛長嬴準表妹夫的端木無憂臉色鐵青,怒目噴火的盯着他,陰惻惻的道:“我說的是‘衛嫂子似受了驚’,其他全是你說的!”
“我說的不就是你的意思?”論舌戰,端木無憂連講道理的衛長風都說不過,更不要說讓打小欺負衛長風的衛長嬴都避之不及的顧乃崢了,顧乃崢摺扇一開,使勁扇了兩把,鼻孔朝天冷笑連連道,“最瞧不起的就是你這種人,話說一半留一半,留一半的意思聾子都能聽出來作何解,拿來問你又死活不承認!有膽說沒膽認——怪道端木你生得猶如處子,畢竟相由心生,你形同小娘……”
“顧乃崢!”端木無憂本就是易怒的性情,更何況在顧乃崢這一張嘴下還能忍得住的怕也只有霍家兄弟了,聞言勃然大怒,暴跳如雷,一迭聲的吩咐人擡自己慣用的兵器來,“你膽敢羞辱我!今日你我就在此處決一死戰、不死不休!”
眼看場面就要演變成生死大仇,作爲主人的沈藏鋒、衛長嬴自要上前勸解,衛長嬴心裡那個恨呀!自己才被顧弋然的“怒雨飛霙”嚇了個魂飛天外,好容易回了神——竟又遇見了顧乃崢這廝!
想到早上纔在季宅受了季去病的氣和被端木芯淼繞暈了的承諾,衛長嬴真心懷疑顧乃崢其實是季去病私下所收的真正傳人,只不過外界一直不知道:這是接續着他師父季去病、師妹端木芯淼專門趕過來給自己添堵的吧?!自己和神醫一脈莫不是有宿世仇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