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嬴莫名其妙道:“表明一種態度?什麼態度?用着我的人卻不高興告訴我的態度嗎?”語氣就不悅了,“縱然是海內名醫,也不帶老是這樣恃才傲物的,着實叫人討厭!”
因爲此刻內室沒有其他人在,黃氏也就告訴她了:“當初季神醫受邀留在咱們家給大老爺調養,原本只打算留半年的。因爲老夫人給的醫資豐厚,季神醫半年就攢夠了去西涼的儀程。然而老夫人擔心大老爺,堅持留了季神醫在府裡兩年,才肯放人。”
沒想到還有這麼一節,衛長嬴愣了一下,道:“所以他就懷恨在心了嗎?”難怪今兒個對自己態度那麼差,連話都不屑講一句——但怎麼說,要沒有衛家幫他說話,天知道這世上還會不會有一個季神醫?
季去病對衛鄭鴻有恩,那是在後,是衛家先保了季去病,纔有季去病診治衛鄭鴻:所以說起來也可以認爲是衛家當年的好心得了好報。季去病若爲這樣就懷恨,卻也太沒良心了點兒。
黃氏搖頭:“當時老夫人親自和季神醫講的,老夫人這樣說的:季神醫到底和鄧家有仇,不管季英是否真的幫着霍淑妃謀害了六皇子,總而言之這件案子聖上都這麼定了,鄧家爲着臉面也不能輕易放過了他。那時候季神醫的名頭還不怎麼響亮,就這麼上路去西涼,那可真是就此上路了。衛家雖然不會不管季神醫,然而衛家的勢力,除了鳳州也就是帝都,季神醫出了帝都之後,再出事,衛家也是鞭長莫及的。季神醫覺得老夫人說的有道理,答應繼續在衛府住下去,實際上神醫海內名醫的名頭也是咱們衛家幫着傳揚出去的。”
衛長嬴就疑惑的問:“後來呢?”祖母不是把他說動了麼?難道中間季去病又後悔了?轉而埋怨祖母?
“後來季神醫說大老爺的病他是真沒辦法了,老夫人也同意他離開衛府,只是……”黃氏苦笑了下,道,“這時候老夫人卻還是不同意季神醫去西涼。”
“爲什麼啊?”衛長嬴詫異的問。
“少夫人想啊,大老爺當時雖然身體大有起色,可大老爺自落地就三天兩頭的病着,天長地久下來老夫人也是怕了,尋了那麼多大夫,只有季神醫最厲害。即使季神醫說大老爺的身子骨兒他也不能調養得更好了,可季神醫在跟前,咱們家上上下下總能定心點兒!老夫人怎麼放心季神醫去西涼那麼遙遠的地方——這萬一季神醫一去不回,或者路途遙遠耽擱了,咱們大老爺……那怎麼辦呢?”黃氏小聲道。
衛長嬴恍然:祖母被父親病怕了,又因爲就找到個季去病能救命,當然是死活拽着不肯放手,說什麼也不許他離開太遠。一開始季去病留了半年想走的時候,祖母去和他說什麼鄧家、什麼名氣,那都是幌子!
宋老夫人真正的目的就是把季去病留下,這樣萬一衛鄭鴻的病情有所反覆,能夠立刻請了他救治。
所以季去病在衛府待了兩年,衛府也的確幫他揚了名——這時候季去病認爲自己有足夠的名聲和積蓄,可以去西涼了,宋老夫人這次也不拿鄧家說嘴,直截了當的露出真正目的:爲了她的兒子,她不同意季去病去離她兒子遠的地方!
作爲衛鄭鴻的嫡長女,衛長嬴非常理解祖母的做法,然也能體諒季去病的心情,心裡對季去病怠慢自己的態度的厭惡不悅倒是淡去幾分,就問:“季去病那麼想去西涼,爲什麼?”
黃氏嘆息道:“當初季英的家眷,沒斬首的那些就是全部被流放到了西涼去,季神醫雖然流落坊間,卻一直都惦記着,是以治了咱們大老爺起,就想攢夠了銀錢親自去西涼打探尋找,甚至因爲那些人很難脫罪,季神醫是打算去了西涼就不回來了,陪家裡人在西涼落戶安家,便於照顧的。所以老夫人哪裡敢叫他去西涼?這一去,找不到人還好,萬一找到了人,他死活不回來了,咱們大老爺……”
衛長嬴聞言,就不解了:“既然不是他喜歡去西涼,而是爲了他的家人,何不打發些個人,幫他去找到與照拂,好使他安心爲父親診治?何況季英已死,六皇子的夭折內中疑點重重,也不見得真是霍淑妃與季英所爲——鄧家爲難季家,一是爲了鄧氏和貴妃的面子,二卻是爲了聖上親斷此案,不能不裝這個糊塗。尋幾個面貌相似的人抵了季英家眷,或者索性上報已經死了,把真正的家眷帶回來……鄧家也不見得會糊塗到了往死裡得罪咱們家罷?就算帝都人多口雜,也多有熟悉他們的,容易泄露秘密,使聖上下不了臺,後來祖父生病,不是聽從卜者的話致仕回鳳州了嗎?”
黃氏惋惜道:“少夫人說的,老夫人早在留季神醫在府裡住那會就想到了,奈何季英那些家眷也真是時運不濟!派去西涼的人照着先前所判的流放之地去尋過,卻得知,季家人因爲長年養尊處優,在流放的路上就死了好些,最後抵達流放之地的只有寥寥三人。爾後一次狄人進犯,這三個人又被打發去修築工事,邊塞本就清苦,更何況是罪民?他們受不住,就尋了個機會逃跑,結果兩個被士卒追拿到處死,有一個卻不知去向,始終沒見到屍首,未知死活。”
“那麼這一個應該就是季去病唯一肯認的親人了罷?只要尋到他就能與季去病交差。”衛長嬴問,“這個人尋不着嗎?”
“老夫人前後打發了三批人去尋,最後一回還持了咱們閥主的信箋拜訪了那附近的沈家旁支,請沈家幫忙,也沒找到。”黃氏嘆息,“照着幫忙的沈家人揣測,以他們的經驗,此人要麼就是死在了不爲人知的角落,屍首爲野獸所食,路過也發現不了了;要麼就是索性到了狄人那邊。不過西涼那兒,狄人與我魏人仇讎甚深,被狄人拿了,多半也是處死,而且手段極爲殘酷,屍首也未必能全……總而言之,沈家人說他們找不到,十有八.九人是死了或者隱在野外苟且偷生。”
“派去人的回來這樣說了,老夫人自然更不願意讓季神醫過去耗費無謂的辰光了。”沈家人在西涼的能耐,猶如瑞羽堂在鳳州的能耐,他們要找一個人,不是挫骨揚灰了真心不可能一點也找不到。
所以連沈家人都尋不着,那個逃跑的人,可以說絕對是死了,而且死無全屍,甚至還沒有死在大魏的土地上,纔會讓沈家尋不着。同爲閥閱中人的宋老夫人自然相信沈家的判斷。
黃氏嘆道,“季神醫沒有辦法違背老夫人的意思,然而卻一直不肯全信了老夫人的話,定要親自去一回才能放心,但老夫人實在不能放心他遠走,故而一直使人看着季神醫……所以季神醫對咱們衛家,是又感激、又怨懟。內中心情的複雜,怕是神醫自己,也說不清楚。”
衛長嬴沉吟道:“祖母這樣不許神醫離開父親太遠,怎麼沒把神醫帶到鳳州去呢?”鳳州到帝都好歹也有十幾日呢!
黃氏苦笑道:“神醫因爲不被允許去西涼的緣故,也鬧了脾氣不願意去鳳州……老夫人堅持了幾回,神醫就在老夫人跟前直言……道是若非老夫人迷信太醫院的太醫,遲遲不請他,以至於耽擱了咱們大老爺,大老爺也不至於……老夫人聽了兩回就犯了心痛,之後再也不能聽到‘季’字,也不能再見到季神醫。雖然曉得季神醫是故意的,但想着季神醫連老夫人都敢這樣往死裡逼,真把神醫逼急了,萬一豁出去對大老爺……所以老夫人吩咐咱們把這事瞞了閥主,遮了過去。至於季神醫,老夫人也順了他的意思由他留在帝都。鳳州到帝都雖然遙遠,可總歸比西涼要近,且也好找——算是各退一步。”
她嘆息,“所以今兒個婢子勸說少夫人別和季神醫計較,他是富貴過之後又遭逢大變、經歷無數坎坷崎嶇的人,心中自有滿腔鬱憤無處發泄,脾氣自然也就古怪了。而且老夫人一直攔阻着不讓神醫去西涼,總歸是神醫的一件心病。這裡頭的對對錯錯都說不清楚,畢竟各人有各人的想望與盤算……”
衛長嬴蹙眉思想了片刻,道:“所以姑姑說,季去病他用着我的人,卻不許姑姑你告訴我,就是爲了表達他只是受了姑姑的人情,卻不想跟咱們衛氏有更多關係嗎?”可這種事情也不可能瞞自己這些真正的主人、也就是季去病怨懟的人一輩子啊!
“倒不是這樣。”黃氏沉吟着,道,“季神醫其實不在乎和咱們衛氏關係深或淺,之前老夫人阻止他去西涼,季神醫急切之下甚至提出只要老夫人答應讓他去西涼,若是找不着他那唯一的家人,他願意回來,入衛氏爲醫僕一輩子。”
衛長嬴詫異道:“若當時父親身子還好……”
“這個承諾最爲難的就是季神醫所謂的‘找不着’,這個‘找不着’究竟找多少纔算‘找不着’?”黃氏苦笑着道,“老夫人認爲西涼路遠,最多最多給季神醫一年辰光,但季神醫認爲他拿出一輩子來做承諾,至少找上五年——老夫人哪兒敢叫他離開五年?”
道,“所以季神醫現下用着少夫人的下僕卻不許婢子和少夫人說,意思是:神醫他並不在乎衛家的下僕在他的居所登堂入室,然而他對衛家還是怨懟未消……”
衛長嬴一哂:她聽明白了,說到底季去病其實是在發泄……掌握着海內拔尖天下聞名的醫術,能以針石逆生死,偏偏一輩子受限於權勢——從富貴淪落是因爲權勢,救他的是權勢,如今轄制着他不容他去尋找唯一可能存在於世的親人的也是權勢……
也難怪這次季去病又是打斷她的話、又是故意捉弄嘲笑沈藏鋒、又是拂袖而去——正如黃氏所言,季去病心中滿是鬱憤,無處發泄……只好一點一點發泄在他們這些不得不登他的門求醫的人身上了……
用着衛長嬴的人卻不許告訴衛長嬴,也是這樣:我用着你的下僕伺候,偏連你說都不說一聲!我就氣你怎麼樣?
想象着那位很具高士氣質的季神醫脾氣古怪之際心裡卻是這樣儼然小孩子脾氣的盤算着,衛長嬴只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