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衛府,衛盛儀整個的癱軟在座上,目光呆滯的望着屋樑,若非胸口還微微起伏着,整個人儼然已經死了一樣了無生趣。
衛長雲和衛長歲兄弟聞訊之後聯袂趕到,見這情況,都不禁落下淚來,一起跪到他跟前,搖晃着他的胳膊道:“父親!父親!如今局勢對咱們這一房何其不利,您萬望保重啊!”
“保重?還怎麼個保重法?”衛盛儀此刻萬念俱灰,任憑兩個嫡子扯着自己的袖子,只是呆呆的望着頭頂,愴然道,“嫡母百般打壓,父親的心也偏着大房,先前我痛陳這近二十年來獨自在帝都的辛勞,與嫡母千方百計離間的酸楚……然而你們也看到了,我等來的是什麼?不是你們祖父的承諾不是保證,甚至連安慰都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甚至還有一個衛新詠!如今,連大哥也要好了,咱們這一房除了束手待斃還能如何?”
“祖母欺咱們二房太甚!”衛長雲本就對自己當年不慎走露了過繼之事,以至於叫嫡祖母抓住了父親的把柄,從此對二房百般防備打壓深懷愧疚,如今看到這一幕,更是深深的懊悔與怨恨,他眼含怨毒,恨聲道,“若非父親這些年來苦苦支撐,瑞羽堂豈有今日振興之機?祖父祖母卻絲毫不念父親的勞苦功高,非但不將瑞羽堂傳與父親,甚至還想趕盡殺絕——既然如此,我等不如索性跟他們拼了!”
衛盛儀絕望道:“跟他們拼了?哈哈……他們遠在鳳州,帝都這兒,不過一羣婆娘罷了,弄死了又如何?衛鄭鴻、衛長風,哪個不是被護得銅牆鐵壁也似?要不然,還用得着你來提醒我?”
“父親,衛鄭鴻如今尚未康復,只要殺了季去病……”衛長雲沉聲道,“季去病成名這許多年,海內從未有第二人醫術能與之相比!只要殺了他,衛鄭鴻就永遠也好不了!”他咬牙切齒的道,“宋心柔那老婦,不是一直把她的親生骨肉當成性命一樣看待?若知道衛鄭鴻又有了痊癒的機會,卻再次功虧一簣,也不知道這老婦偌大年紀,還能不能經受得起再一次打擊?一旦這老婦去了,那衛長風一介黃口小兒如何能與父親爭什麼?”
衛盛儀聽得先是眼睛大亮,隨即黯淡下去,自嘲一笑,道:“衛鄭音與衛長嬴俱在帝都,她們手頭的人手已經不少了,更不要說她們的夫家也必然會幫手的。你我父子如今落魄至此,又怎麼殺得了季去病?”
“還有聖上!”衛長雲既然說出這樣的話,自然是思慮過的,立刻道,“父親請想,聖上素來忌憚我等閥閱,若知衛鄭鴻即將康復,瑞羽堂必然振作!聖上豈會喜歡看到這一幕?!”
“……聖上難道還能不許季去病去往鳳州診治衛鄭鴻嗎?”衛盛儀怔了怔,下意識的道。
衛長雲低聲道:“聖上明面上自然不會這樣做,但聖上私下裡豈能沒有動靜?”
話題還是繞回去了:“沈、蘇兩家必然出手,屆時哪怕聖上密調禁衛離京,恐怕也無濟於事!”調少了,這兩家的侍衛都驍勇非常,沒準還是去給他們送點“剿匪”的戰績的;調多了,閥閱世家也不是死人。
如今他們對天家恭恭敬敬,是因爲一來大魏氣數未盡,二來大魏對他們也是極優待的。聖上若當真做出這種公然想害死衛煥嫡長子的事情,閥閱恐懼落到衛家的地步之下,誰知道會做下什麼事情?
聖上只要沒瘋,就不會這麼做。不這麼做,又能拿季去病如何?
然而衛長雲不試試究竟不能甘心,道:“除了聖上之外,還有劉家與知本堂也決計不想看到這一幕!知本堂如今也許沒有這樣的能力,但劉家呢?從帝都到鳳州,須從州北進入,那兒與東胡只隔了一道怒川。若劉家放些戎人過去……或者……畢竟衛鄭鴻康復之後,定然要爲其子女追討劉氏!東胡劉氏的威遠侯一支,曾經刺殺過其子女!太尉一支,造謠過其女閨譽!衛鄭鴻縱然康復之後會另有兒女,然此嫡長女與嫡長子之委屈他豈能不管?”
衛盛儀恢復了些精神氣兒,凝目沉吟。
一直聽着兄長和父親說話的衛長歲,小聲道:“也不知道這大伯父是何等性情,若父親與大伯父好生說道這些年來咱們房裡的經歷,請大伯父爲咱們房在祖母跟前緩頰……”他話音未落,已被衛長雲重重一個耳光摑在了臉上,打得眼前金星亂冒——
混亂中只聞衛長雲怒聲呵斥道:“你昏了頭了?居然想去跟大房乞憐?你莫非忘記了這些年來咱們這一房人被宋心柔欺壓成了什麼樣子!你忘記母親是怎麼去的了?母孝未除,你竟想着向仇人乞求!你再說這樣的話,休怪我無情!”
衛長歲勉強站住腳後,正欲分辯,卻聞外頭有下僕匆匆奔入,不敢擡頭看上頭亂七八糟的主人們,小心翼翼的稟告道:“六老爺來了,老爺見是不見?”
“衛新詠,他來做什麼?”衛長雲正在暴怒於弟弟居然妄想着對殺母仇人乞求之中,聞言頓時沒好氣的道,“告訴他,父親身子不適,不見!”
下人正待出去回覆,不意衛盛儀忽忽目光一轉,喃喃道:“衛新詠?他纔在帝都傳出才華橫溢、氣度過人的名聲,然而如今衛鄭鴻卻好了……他的地位卻也是亟亟可危——宋心柔那老婦,若非因爲衛鄭鴻不能視事,還能容庶出子嗣有什麼活路?更不要說衛新詠還是知本堂過繼而來的了!”
他猛然一拍案,對進退維谷的下人道,“去請他到書房,就說我立刻就過去!”
衛長雲聽了他之前的話,也是精神一振,道:“衛新詠才華過人,必知宋心柔那老婦的狠毒心腸!他好容易從知本堂不引人注目的庶出子嗣混成了我瑞羽堂的嗣子,又得祖父扶持,如今堪堪名滿帝都,豈容宋心柔那老婦奪去他這一切?父親,也許他此刻來找父親,已經有了對策?”
衛盛儀也盼望是這樣,他如今是明知道自己這一房幾乎是完了,卻又無計可施——假如衛新詠能夠有辦法解除他目前的困境,便是讓出些好處給衛新詠他也顧不得了。
匆匆回到後頭換了身見客的袍服,趕到書房。名義上的堂兄弟相見,略略寒暄了幾句,衛盛儀就按捺不住如今焦躁萬分的心情,探首詢問道:“六弟今日前來,未知可是……可有什麼指教?”
他本來差點就要直接問“可是爲了季去病一事”,話將出口,到底覺得如此顯得太過焦急。萬一衛新詠確有法子,豈不是給了他獅子大開口的指望?所以臨時改了口。
衛新詠卻是氣定神閒得緊,慢悠悠的道:“今日來得突然,叨擾二哥之處,還望二哥見諒。”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見外?”衛盛儀忙道,“六弟有話不妨直說。”
衛新詠被他再三催促,卻是越發的沉得住氣了,微笑着道:“二哥所言極是,倒是新詠冒昧了。”
衛盛儀耐着性.子跟他客套——客套了好半晌,也不見衛新詠講起什麼實質性的話題,他真心承受不住了,也不管衛新詠掌握主動之後的後果——橫豎他如今就快沒有後果了,住了場面上的套話,直截了當的問:“坊間傳聞,海內名醫季去病醫術又有長進,據說已有良方能夠使咱們的大哥徹底康復。六弟如今想必也聽說此事了罷?”
“二哥說的是。”衛新詠笑着道,“說起來大哥沉痾多年,二伯母也爲他很操了一番心,不意如今上天庇佑,居然賜了痊癒之望,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衛盛儀定睛看他神情,但見他說話之時雖然是滿面笑容,然而眼神平靜無波,根本沒有絲毫或怒或驚,心下既歎服此人城府,也生出一絲希望:顯然衛新詠一點也沒有覺得衛鄭鴻的康復會是可喜可賀的事情,以此人的城府,會容許衛鄭鴻康復之後、瑞羽堂將他這個並沒有血脈關係的嗣子丟棄麼?
定了定神,衛盛儀緩聲道:“難道六弟今日前來,就是爲了尋愚兄說這一番話麼?”
見他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衛新詠終於說起了正題:“新詠來之前,就想過二哥如今是什麼心情?如今一見,新詠實在失望!”
衛盛儀一皺眉,有點摸不着他的意思,就問:“愚兄遲鈍,未知六弟此言何意?”
衛新詠輕描淡寫的道:“自二哥進書房以來,坐立難安,幾番欲言又止,因新詠裝了糊塗,二哥竟心急到了直接出言詢問——倘若二哥是爲了什麼緊要之事,也還罷了,不意二哥卻只爲了季去病一事!新詠豈能不失望?”
“六弟既作此言,難道認爲此事不緊要?”衛盛儀聞之不禁大怒,拍案而起,道,“如今這書房再無第三人,你敢說你不懼宋心柔過河拆橋?!若是如此,你今日來此處又是何意?!”
衛新詠卻慢條斯理的道:“二哥這樣生氣,新詠卻是更失望了。”不待衛盛儀的暴怒發作起來,衛新詠眯起眼,似笑非笑道,“衆所周知,大哥的病乃是胎裡帶來的,乃是痼疾!否則也不會除了季去病外,連太醫院院判都束手無策了!當初季去病也是在衛家一住兩年,才使之調養有氣色、乃有子女的。如今季去病不過是鑽研一味戎人所知的毒藥,就能篤定治癒大哥?!”
“新詠雖然不算精通醫理,然而也知道,季去病這些年若一直守着大哥,三不五時的前去診脈,興許有這個可能;然而季去病未曾隨大哥前往鳳州——論起來是二十來年沒見過大哥了,豈知大哥這些年來的病情變化、如今的具體情況?”衛新詠淡淡的說着,衛盛儀的額上卻漸漸滑下汗來——
只聞衛新詠嗤笑道:“季去病終究是人不是神!否則當年就能令大哥痊癒了不是嗎?若他如今說,對於大哥的痼疾有了些想法,新詠倒是相信的。但他如今言之鑿鑿的說必然能夠使大哥痊癒麼?嘿嘿……世人信他海內第一名醫的名頭,新詠卻知道,他海內第一名醫的名頭還不是二伯母給的?二伯母能給他這個名頭,又能令他在帝都長居,不許前往西涼尋找唯一可能在世的至親,難道打發他演一場戲就難了?”
他慢條斯理的提醒,“之前送沈家二孫公子滿月禮的下人,前些日子纔到帝都。如今那幾個下僕都還在蘇、沈兩邊府上候着回信與回禮收拾齊全了再動身。這些日子以來,這些下僕的行蹤二哥想來也不可能個個注意到罷?不過——二哥,你相信世事會這麼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