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出發這日,衛長嬴心事重重且忐忑的抱着沈舒燮與沈藏珠話別登車——少不得要叮囑她千萬留意着點兒沈舒顏跟曹伊人,不是說照料上面不可疏忽,而是一定要管教好了,免得她們再作下什麼糊塗事兒。
因爲帶了許多土儀與輜重而逶迤如雲的車隊被浩浩蕩蕩的士卒簇擁着,出西涼、經古道,向帝都。
西涼軍如今是大魏最精銳的士卒之一,這一路上雖然千里迢迢之中有不少發生了民變的地方或者嘯聚了許多綠林之士,但略作打聽是西涼軍護送沈家少夫人及孫公子返回帝都,除了個別腦袋壞掉了的,其餘皆是望風遠避,是以路程行進非常迅速。
而讓衛長嬴欣慰的是,興許傳到了她跟沈藏鋒的好身體,長途跋涉看起來並沒有讓沈舒燮感到什麼不適。每日睡足了吃飽了,這孩子無論是被抱在手上,還是在路途平坦、馬車不那麼顛簸時被放在鋪了厚厚氍毹的車上,他都顯得精神十足,逗一逗,就清脆響亮的笑出聲來。
沈斂昆早晚給嫂子請安,順便看看侄子,見了也是連聲稱讚:“到底是我沈家骨血。”
如此一路風塵,夏末的時候堪堪抵達京畿,卻不能再往前走了——這是因爲沈家號稱“不放心”衛長嬴一個女流之輩帶着尚在襁褓的男孫歸來,僅得一個還未加冠的小叔子護送,足足遣了四萬西涼軍精銳護送。
號稱三十萬的天子親軍御林軍的戰力在之前攻燕州時,已經與邊軍形成過鮮明對比。是以,西涼軍的抵達,聖上那邊就不要說了,連朝中諸公,包括蘇家在內,也堅決不同意西涼軍進入帝都或駐紮在帝都附近。
劉家甚至提出京畿附近都不許駐紮,必須退到距離帝都數日之外的地方且由朝中派遣監軍,最好再沒收武器或者一部分武器禁止出營門什麼的……沈宙涵養不如乃兄,這番要求沒聽完就挽起袖子上去揍人了……
總而言之,西涼軍在京畿停留下來,等待朝中爭議的結果——而沈藏鋒則是帶着侍衛,先攜長子過來迎接妻兒,提前團聚。
這一回沈斂昆也體會了一把堂兄沈藏暉的待遇,他熱情萬分的迎上三哥,結果從三哥沈藏鋒到侄兒沈舒光連眼風都沒給他一個,徑自擦肩而過直奔已是淚流滿面的衛長嬴……
沈藏鋒好說歹說才把衛長嬴情不自禁的哀哭勸住,瞥見妻子鬢邊還在給宋家的衛老夫人所戴的孝,不免又要安慰一番。
好半晌,黃氏指揮人打來了水,服侍衛長嬴淨面洗手,夫妻兩個纔有心情關注隨對方而來的骨肉。
而早在沈藏鋒哄妻子的時候,抱着母親的腿喚了幾聲不見回答的沈舒光已經好奇的跑去看弟弟了。
這會子,沈舒光正不顧下人勸說,硬踩着一張小杌子,趴在搖籃邊看着內中正睡得香、連父親與兄長前來、母親哭泣都未能驚醒的弟弟。這孩子耐心卻好,身後父親母親又勸又哭,他就這麼趴着看着,除了偶爾伸指輕輕觸一下弟弟的臉頰外,居然興致勃勃。
衛長嬴轉頭看到,心下滿是憐意,掙開丈夫的手,走過去摸了摸長子的頭——這個孩子,她被迫離開他時還沒滿周,跟沈舒燮如今差不多大,這一別兩年有餘,不知不覺,竟已四歲了。
沈舒光被摸了頭,就轉過身來看,他踩的小杌子本來就不是很穩,所以下人才阻止他,這一轉身整張杌子都搖晃起來,衛長嬴趕忙伸手把他抱住,沈舒光順勢一把摟住母親的脖子,笑嘻嘻的道:“母親!”
他叫得親熱又甜蜜,絲毫不像是襁褓裡就與母親分別,今兒個還是頭一次認識生母,倒彷彿日日養在衛長嬴膝下一樣的自然。足見蘇夫人教導孫兒的用心,沒有讓沈舒光對於自己襁褓裡就與父母分離有任何遺憾不滿。
衛長嬴原本預備好的、若長子對自己陌生疏遠所要採取的種種做法以及說辭,在這一聲毫無陰霾的“母親”跟前全部沒了用武之地,只能緊緊抱着長子,不住輕吻他的面頰以及額邊柔軟的胎髮。
另一邊沈藏鋒抱着次子沈舒燮在屋子裡轉了一圈,走回來舉給沈舒光看,笑着道:“你瞧你弟弟像不像你祖母?”
沈舒光正膩在母親懷裡嫺熟的撒嬌——顯然他平常沒少跟其他長輩這麼幹,幾下子就把衛長嬴哄得簡直不知道要怎麼疼他纔好——聞言把頭靠在衛長嬴臂上,轉動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笑道:“孩兒方纔就發現了,之前祖母聽說四弟長得像她,就歡喜得很,等四弟回去之後,祖母一準喜歡他得緊。”
沈藏鋒點了點頭,就在衛長嬴以爲他接下來會說些諸如兄弟和睦、不可嫉妒弟弟之類的話——這不是衛長嬴想多了,而是有沈舒顏這麼個醋勁兒大的侄女,總歸要未雨綢繆——沒想到沈藏鋒說的卻是:“既然如此,往後也不怕沒人哄你祖母開心了。從明兒個起,你不必每日都去你祖母跟前陪伴,十天八天去一次也差不多了,跟着爲父學點東西是正經。”
“……”衛長嬴不贊成的看了眼丈夫……這種不贊成在沈舒光聽了父親的話之後,以奇快無比的速度噙上淚,委屈十萬分的望向她、沈藏鋒看不到的那一邊的小手還可憐巴巴的不住扯着她袖子時,達到了顛峰——瑞羽堂大小姐出身的沈家三少夫人立刻沉下臉,怒斥方纔還一起抱頭痛哭的丈夫,“光兒才四歲,尚未到啓蒙的時候,你想要他學什麼?!你自己四歲時就學這學那了嗎?!”
沈藏鋒何等精明,一看妻子怒氣勃發的模樣就知道妻子如今愛子之心正當熾烈,凡是膽敢在這時候在涉及兩個孩子的事情上不順着她的意思說的,那絕對沒有好下場!
深深看了眼雙目還在淚光閃閃博取同情與憐惜,衛長嬴沒注意到的嘴角卻掛着得意狡黠的笑容偷看自己的長子,沈藏鋒輕聲慢語的解釋道:“他才這麼點大,我哪能叫他學什麼?不過是描一描紅、講幾個典故而已。”
這回答衛長嬴倒聽不出什麼問題來,因爲雖然小孩子大抵是六歲啓蒙,可大家子裡,做長輩的乃至於做奴婢的都能識文斷字,基本上從三五歲開始就會有意無意的教點兒字啊、句讀之類了。
不提三歲能作詩的沈舒顏,衛長嬴自己也是三歲起就被母親與祖母手把手的開始教導描紅與簡單的古詩。只不過正式啓蒙之前,這種教導不是強制性的,往往看孩子有興趣就教一教,孩子想玩了就放任其去。
所以衛長嬴怒氣暫歇。
見這情況,沈舒光頓時急了,靠在母親懷裡,伸手扯住母親的袖子,一邊搖,一邊用他又糯又軟又清又脆又甜的童音委委屈屈的道:“孩兒想念母親,要母親教,不要父親教!”
衛長嬴一顆心都被他搖化了,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我的兒,你放心罷!母親一準親自教導你!”
沈舒光“怯生生的”看向父親——察覺到丈夫似乎有不同意見,正滿心都沉浸在“當初把光兒交給他祖母撫養自己遠去西涼雖然是迫不得已,然可憐這孩子出生不足週歲就沒了親生父母照料,縱然祖父祖母疼愛,又哪裡是生身父母所能比的呢?本擬團聚之後,這孩子恨我怨我也是應該的,哪怕做低伏小也要哄了他開心。不意他被婆婆養得這樣好——嗯,婆婆再會養孩子,這也一定是因爲光兒本身就非常大度的緣故……總之這孩子竟然一點也不怪我,我怎能不加倍的疼他護他”的衛長嬴,立刻把自幼就聽得耳熟的、衛家沈家兩家都再三強調過的“慈母多敗兒”祖訓給拋到九霄雲外,滿臉不悅的對丈夫道:“怎麼,你覺着我教不了光兒?”
“祖母跟大伯母都說母親是鳳州衛氏之女,才學過人!”沈舒光烏黑的大眼睛笑成兩彎月牙兒,甜甜的道,“孩兒好想得母親親自教誨!孩兒好想母親!孩兒最喜歡母親了!”
這小子補刀如此迅捷兇猛——黃氏等人同情的看向沈藏鋒——果然在妻子看長子越來越母愛滿溢、看自己越來越兇殘的目光中,沈藏鋒滿腹話語都硬生生的嚥了下去,想了片刻才勉強道:“嬴兒你纔回來,爲夫卻是擔心你累着了。”
“一路乘車,又有人伺候,能有什麼累的?”衛長嬴話沒說完,就被長子大方的賞了一個香吻,頓時心花怒放,只覺得路上顛簸之苦全部不翼而飛了,不假思索的道,“再說看到光兒跟燮兒,我哪裡還會覺得累?!”
話說到這份上,沈藏鋒除了依從還能說什麼?只好賠着笑讚了她一番諸如堪爲天下慈母賢妻之典範之類不要臉的話,就提議先由小隊士卒及來時所攜侍衛,護送一家四口並下僕、土儀回京。
主子一家才團聚,傻子纔會沒眼色到讓夫婦兩個放下孩子親自去指揮,黃氏、賀氏接了這差使,她們都是積年老僕,做事麻利,一個多時辰就整裝待發了。
一直到這時候,沈藏鋒纔想起來被晾在外頭的弟弟,叫了沈斂昆到跟前,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家裡人也很想他的話,問了問他在西涼沒什麼大事,就命他留下來陪着軍隊,等候朝中沈宣跟沈宙與其他諸公較量的結果。
對於沈斂昆委婉提出的想先回京去鬆快鬆快的要求,沈藏鋒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可憐的沈斂昆滿懷委屈的看着兄長一家登車離去……
回去的路上,沈舒光堅定的膩在母親的懷抱裡,看着父親對母親一路或不動聲色或明目張膽的討好,深深的感覺到自己聽從大堂哥的勸說,拿攢了三個月的月錢跟大堂哥換來的“如何逃避父親或祖父殘酷的親自教誨以及惹事之後各種慘無人道的懲罰之獨門秘籍”是何等的明智!
大堂哥說的簡直太對了,自己只要討好了母親,父親就是浮雲!
自我感覺機智無雙的沈舒光沉浸在不能宣揚的自我陶醉裡,卻未發現,父親沈藏鋒亦趁母親衛長嬴不注意,向他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