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殘陽如血,給冰天雪鍍上了似金似血的光輝。
一身戎裝、風塵僕僕的莫彬蔚跟在裴愾之後進入內院。
這座在長縣已經屬於一等一的庭院的宅子雖然入不了真正貴胄的眼,但被施林指揮人收拾得頗爲齊整。
此刻院中積雪都被笤帚細細的掃過,地上的青磚被凍成蒼青色。可院角靜吐花蕊的一株紅梅被北風吹落的幾朵花苞落於其上,蒼者愈蒼,紅者愈豔,卻顯得猶如畫卷。
暗香滿庭中,但見廊下兩個着素淡衣裙的少女,俏麗明媚,正低聲說着話。
察覺到顧夕年帶人來,施纖兒與施清兒忙起身一禮:“顧公子!”
顧夕年擡了臺手讓她們起身,輕聲問:“衛嫂子在麼?”
“大小姐去看鄧夫人和豔歌姑娘了。”施纖兒小心翼翼的瞥了他一眼——帝都顧氏的門楣雖然不如鳳州衛,但也是施家所望塵莫及的,這位顧公子年輕俊美,據說還未婚娶,看他言談舉止,亦是個溫柔的人。施家幾個未出閣的女兒這幾日侍奉衛長嬴等女眷,時常與顧夕年三人照面,裴愾是夫婦一起過來的,也還罷了。鄧宗麒與顧夕年都不曾婚娶,且都是名門出身才貌俱全的子弟,說施家每個人都沒什麼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施林察覺到這一點後,再三叮囑女兒與侄女們千萬不要流露出這種想法:且不說施家是衛家之僕,當着主家大小姐的面去勾引其他人家的子弟,會不會讓大小姐覺得下僕之女如此輕浮放.蕩,丟了自己家的臉面……就說這一行人才從帝都突圍出來,誰家沒點兒傷心事?不見大小姐已經連孝服都穿上了麼?
這眼節骨上,這些人誰會、誰敢想到納妾收房的事情?
所以施纖兒也只敢在這種衛長嬴不在的情況下悄悄多看幾眼,顧夕年不表態,她也是不敢暗示什麼的。
但就像施林說的那樣,顧夕年如今可沒什麼旖旎心思。聞說衛長嬴此刻不在,他一皺眉,吩咐道:“去請衛嫂子回來,就說莫校尉來了。”
施纖兒聞言又看了眼莫彬蔚,見他容貌剛毅、英武不凡,看着就是一副驍將相,暗想難道是西涼軍找了過來?頓時就想到若是這樣衛長嬴一準就要去跟丈夫匯合了,這幾日她們侍奉雖然用心,然機密之事仍舊不能與聞,卻也不曉得這主子走時會不會把自己姐妹帶上?
她帶着心事去安置鄧彎彎和豔歌的院子裡通知了衛長嬴——聽說顧夕年帶了一位莫校尉請自己過去,衛長嬴一時間沒想到孃家上頭,與施纖兒一樣以爲是西涼軍中丈夫的部屬找過來了,忙叫上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懨懨的侄女沈舒景:“許是你三叔領兵到了左近,打發人過來接咱們了。”
沈舒景本來是個文雅的大家閨秀,這回受的刺激太大,原本的文靜優雅就變成了沉默寡言,不時揹着人就要落淚,即使到了長縣後,仍舊是一天天的憔悴下去。
衛長嬴心疼她,所以進進出出都帶她在身邊,不時開導幾句。此刻既以爲有了夫家的消息,當然要立刻告訴侄女。
果然沈舒景聽了這話,黯淡的眸子微微一亮,雖然還是沒說什麼,到底透出些許生氣——她父母肯定是沒了,但還有個同胞兄弟,總歸是份惦念。即使沈舒明這次沒有隨大軍馳援帝都,回到叔父跟前能夠知道些他的消息也好。
只是嬸侄兩個回到她們住的院子裡,進院一看,廊下候着的兩人,沈舒景是不認識莫彬蔚,衛長嬴卻是在西涼見過、還曾對他動過殺心的,自知莫彬蔚先前是在鳳州,身上的校尉銜還是之前他協助肅清鳳州叛亂時,衛煥授意盛年上書給他求的一個散官銜,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哪還不曉得自己是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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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有點失望,但現下這光景見到孃家來人也是喜訊了,就輕輕拍了拍侄女的手以作安慰,這才道:“莫校尉如何會在此處?”
莫彬蔚被衛新詠指點之後,深知自己此刻一舉一動,都關係着往後衛家對自己的下注程度。尤其他這次運氣好得出奇,衛新詠認爲根本沒有可能的情況——宋老夫人指明要救的三位衛家女中,最受重視的衛長嬴恰好就自己跑出了帝都、恰好就一直沒能跟她的丈夫沈藏鋒匯合、而他恰好聽從衛新詠的建議,讓三千精騎除了必需的輜重外拋棄一切晝夜趕路,比青州軍早了數日抵達這附近——還近乎不可思議的遇見了顧夕年等人,從而知道了衛長嬴的下落!
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還不好好把握,都不知道該蠢到什麼地步了!
莫彬蔚按捺住心中的興奮——他此刻看衛長嬴就是一座會走路的金山——不過這位衛夫人堪堪遭逢大變,他可不能表現的太高興免得惹起對方反感……
“下官是奉宋老夫人之命,馳援帝都,接應突圍士族,尤其是衛氏骨血的。”宋老夫人在交代他要救的人時,庶女一家都提到了,惟獨對大義上應該更加得到重視的衛盛儀滿門半個字都沒講……但這點上莫彬蔚不用衛新詠說也知道宋老夫人在私下裡可以這麼做,他卻不能把這層意思表達出來,所以就把老夫人的“老身那些女兒、孫女”,換成了統指的“衛氏骨血”。
不過不管他怎麼說,橫豎衛長嬴關心的不是這個,她眼眶頓時就紅了:“祖母偌大年紀,還要爲我們這樣操心!”話聲就帶了哽咽,“可惜兩位姑姑似都失陷城內,也不知道……”
十之八.九是沒了……
這後話莫彬蔚當然清楚,能夠遇見衛長嬴已經讓他覺得自己有點天命所歸的意思,若連衛鄭音跟衛盛仙都能平安無事的被他救下來,那……他也該醒了。
原本這時候莫彬蔚應當寬慰衛長嬴幾句,再問一問衛長嬴是如何脫身云云——不過陪他過來拜見衛長嬴的顧夕年可沒耐心等下去了,這時候就插進來道:“衛嫂子,愚弟與祥之兄、屠敵是在追擊那疑似宗室的隊伍時遭遇對方接應的私兵、幾乎遭遇不測時,恰逢莫校尉率軍經過,僥倖求救成功才能夠回來的。”
這話頓時讓衛長嬴從乍見孃家來人的驚喜與悲傷裡清醒過來,變色道:“對方有私兵接應?對方到底是什麼人?”
“是聖上!”顧夕年嘴角微勾,露出一絲冷笑,道,“祥之兄與屠敵正在審訊此事,不過先前蒙莫校尉援手,我等在回來的路上已經問到了一些事情經過,是以愚弟此來後院,既是陪莫校尉來見過嫂子,也是將這些事情告訴嫂子一聲……畢竟……”
顧夕年語氣頓了一頓,方一字字道,“這也是嫂子之仇!”
衛長嬴忽然覺得十分不祥,她深吸了口氣,握了握侄女這些日子已來一直冰冷的手,沉聲道:“是什麼事?!”
“宗室與貴胄自東門突圍一事乃是陷阱,爲的,就是讓他們引走最多數量的戎人,好方便聖上自南北二門離去!”顧夕年淡淡一句,衛長嬴卻覺得猶如晴天霹靂!
她緊緊抓着侄女的手,無法抑制的顫抖起來——由於這種顫抖讓她的聲音顯得尖而細,大異平常:“那麼走東門的那些人?”
“聖上說他沒走東門走,也不太清楚!”顧夕年閉了閉眼,低聲道,“但……既然戎人事先知道了這個消息……”這可是把大魏的肱骨、精血一網打盡的大好良機!戎人昏了頭纔會放過!
“申博他狠毒至此?!”衛長嬴難以置信的輕聲自語,“他……他不想活了麼!東門……那可是整個大魏的文武以及全帝都的貴胄、還有宗室啊!他以爲憑藉着幾十個身手過人的內侍、一支埋伏下來的私兵,就能護得他周全?!”
慢說是申博這種登基不久、沒什麼根基的新帝了,哪怕是先帝復生,把宗室、貴胄坑成這個樣子,也非被衆人撕成碎片不可!
就算是魏高祖都不敢這麼做!
這是自絕於天下、也是讓申氏自絕於天下啊!
“他說他也是中了計。”顧夕年冷冷一笑,道,“但不管怎麼說,親口告訴滿朝文武走東門會有玄甲衛的接應的,就是他!隨便他把誰拖下水,他也休想……脫身!”
衛長嬴鳳眼之中滿是殺氣,騰的站了起來:“他在何處?!我要親自去問!”
“三嬸,我也去!”一直沉默着的沈舒景忽然仰起臉,定定的望着嬸母道。
原本衛長嬴以爲顧夕年帶來的莫校尉是西涼軍中的軍官,而西涼軍名義上屬於朝廷,實際上等同於沈傢俬兵。既然是自家部屬,拜見沈舒景這個沈家大孫小姐也沒什麼。何況讓沈舒景親眼看到人,也能安撫一下她的心。
結果見了才發現是自己孃家來人……但因爲急於詢問就沒讓沈舒景迴避——老實說這兵荒馬亂的,很多地方真是無暇講究了。還不如事後叮囑左右不要傳出去,權當沒有這回事。
而沈舒景在知道莫彬蔚並非西涼軍中校尉,而是鳳州來的之後,就一直默默不語的被衛長嬴牽着手坐在一側。
無論是顧夕年還是莫彬蔚既是出於對未婚少女的尊重也是出於此刻的情勢都沒去看她,此刻因爲沈舒景忽然出聲,堂上之人都下意識望了她一眼。
卻見這憔悴蒼白而不失端秀的少女迎着衛長嬴不太贊成的目光,神情堅定的懇求道:“三嬸帶我一起去!我想知道祖父他們如何了……父親自請留在帝都斷後,就是爲了祖父與叔父、堂弟們能夠平安突圍……我一定要去!”
……假如,假如沈宣他們在這次突圍中因聖上的矇騙而有個什麼閃失,那沈藏厲的犧牲……明沛堂大房夫婦雙雙隕命於帝都之內,豈不是,毫無意義、只是讓沈家多陪葬了一個嫡長子?!
這一瞬間,衛長嬴只覺得腦中一陣暈眩……她無法想象,自己與沈舒景,能否接受接下來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