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承義是當年侍奉過朕生母的人。朕之生母爲廢后顧氏謀害後,朕偶爾趁養母不備,跑去她住過的宮殿裡緬懷,時常看到他偷偷在角落裡爲朕的生母焚香祝禱。後來朕的養母失了寵,朕住入嘉木宮後,祝承義省吃儉用的攢下微薄月例給朕,朕至今記得朕十歲時嘉木宮中雪大如席,天寒地凍,祝承義未穿裘衣,凍得哆哆嗦嗦的從角門去找朕,在無人處硬塞了他典當裘衣的銀錢給朕,道是怕朕被人剋扣皇子份例、傷了身體……臨分別時他正當壯年卻因無衣禦寒而顯得顫巍巍的磕下去的那個頭……”
實際上審訊申博一點也不難——他被俘虜的起初,是整個人都像魘着了一樣,眼神木木的似乎魂兒都不在了。
之後擔心家人的裴愾按捺不住脾氣,挽了袖子上前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硬生生的把他打得不能不回神之後,申博如夢初醒,望着四周怨毒的眼神,沒有問罪沒有反抗,卻一邊舉袖擦着脣邊的血跡,一邊瘋狂大笑起來!
一直笑到衛長嬴等人趕來,下令打來冰水當頭潑到他頭上,讓他老老實實的說清楚誘騙宗室、貴胄走東門的經過,申博才止住笑聲,用空空洞洞的眼神看了眼她,踉蹌起身,尋了個席位隨便坐下,就這麼波瀾不驚的說了起來。
只是他說了這麼半晌祝承義——這宦官衆人依稀有點印象,好像是申博登基之後提拔的貼身近侍。但申博這個皇帝,自己都形同傀儡,不怎麼被士族放在眼裡,他跟前的侍者誰又會去注意?
正聽得不耐煩,想找點法子讓申博說回正題,不想申博又是一陣發瘋一樣的笑——他邊笑邊道:“這麼一個忠僕!你們說朕該不該信他?哈哈哈哈……朕不但信他,朕心裡,他是比先皇還重要還可信的人啊!朕一度想,朕的生母去後,這世上朕最可信任的,就是祝承義這個內侍了!朕年幼時,甚至……甚至還幻想過自己不是什麼皇子、祝承義也不是什麼內侍!朕是他的孩子,他是朕的……父親!”
堂堂皇子,天潢貴胄,即使因爲後宮爭鬥頗受過苦,但怎麼說皇子這個身份也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尊貴了。申博居然一度寧可去做一個內侍的孩子……原本打算讓人上刑、好好給這位大魏皇帝清醒一下,讓他識趣一點的衆人都凝了神,似乎聽出了點什麼……
“所以朕一直小心翼翼的,惟恐連累了他!哪怕朕得了先皇的寵愛、哪怕朕被封了王、後來又做了儲君!”申博歇斯底里的叫喊出來,不住的拿手捶打着跟面的長案。他本是養尊處優的帝王,身嬌肉貴,面前這張長案又是上好堅實的木料所制,幾下捶打,長案無事,申博的指縫裡卻已經滲出血跡,是反震之力讓他的指甲不自覺的掐進了肉裡。
但申博神色癲狂,根本就不在乎……他此刻目光之中的慘痛,連掛心親眷的衆人也爲之動容!
只聽他幾乎吶喊一般叫道,“一直到朕登基了,處決了廢后顧氏,朕這才鬆了口氣,將他召到跟前,做了貼身內侍!其實這是因爲朕知道,朕不過是個傀儡,拗不過士族!否則,朕甚至想封他爲異姓之王——這樣的人,你們說,朕能不相信?!”
“那這祝承義?”雖然申博這番訴說,令衆人心驚,但顧夕年卻彷彿絲毫不受影響,申博才一反問,他就冷漠的追問了起來。
“他……就是廢后顧氏的人!”申博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目光木然的望向顧夕年,用毫無生氣的語氣道。
衆人瞳孔皆是一縮:“廢后顧氏!”
“這不可能!”一片震驚中,衛長嬴忽然出言,厲聲道,“廢后顧氏之子衡王申尋及其妻子兒女雖然在封地衡城,避過此次城破之災!但其親生之女庶人申寶仍在帝都之內!寄居於蔡王府!申寶美貌非凡,即使廢后顧氏與戎人有什麼協議,又豈能保證戎人見到申寶的美貌後不動心?!廢后顧氏城府極深,怎會輕易信任戎人的承諾?”
申寶那樣的美貌,沒有相當的武力來保護,那是妥妥的淪爲玩物!
別說粗野而對大魏皇室毫無敬畏之心的戎人了,就是之前廢后顧氏還在世那會、申寶雖然被先帝革去公主尊號、降爲郡主時,廢后顧氏尚且對她不放心,再三請求孃家洪州顧氏照看她之外,還拿半張“夢見散”的方子託付端木芯淼保護她!
顧氏既然把女兒託付給了端木芯淼,又怎麼會再留後手去聯絡戎人?
何況洪州顧氏也有子弟在京中啊!
且不提廢后顧氏捨得不捨得這些親人,就說她一直到死也沒發瘋,豈不明白這麼做的話,不說宗室,就說士族,被她擺這麼一道狠的,一旦知道後,還不得把她與膝下子孫都挫骨揚灰?!怕是連洪州顧氏都會被遷怒、叫舉國士族打壓得無以翻身!
這個道理衛長嬴知道,旁人也清楚,先前見申博因被祝承義所欺騙,悲憤欲絕,多多少少對他有些惻隱,此刻卻皆是疑雲大起!
鄧宗麒沉聲問:“聖上要如何解釋衛嫂子之疑?!”
申博嘿然道:“朕說祝承義……”似乎至今說到這個名字,貴爲帝王的申博仍舊有些不堪承受,頓了一頓,呼吸了一下才略低了聲音道,“他是廢后顧氏的人,可沒說,這次之事,出自顧氏授意!”
又道,“難道你們看不出來,之前將朕拱衛車中的那些內侍,皆是死士?但卻不是朕的死士嗎?”
見衛長嬴與沈舒景投來疑惑的目光,裴愾解釋道:“先前那些人見私兵戰敗,就紛紛請降,是以也沒太注意。結果回來後才發現,他們在路上全部嚼舌自盡了!”
不然他們也不會全都圍着申博,肯定要分出人手去審問申博的隨行之人的。
說起來也正是因爲申博的緣故,裴愾等人才會疏忽了那些內侍。因爲本朝又沒有宦官專權的事情,看到內侍陪着皇帝倉皇出行,誰都會認爲皇帝是一切的主謀。
當時申博被祝承義乃是廢后顧氏的心腹一事刺激得死去活來,昏昏沉沉的沒有指認,那些內侍又沒拼死反抗、表現得一點都不像死士……衆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申博身上,難免就疏忽了內侍們。
此刻聽申博這麼說,顧夕年目光微凝,道:“這麼說你是被他們挾持了?那接應你們的私兵是怎麼回事?”
“……那些私兵你們還沒問麼?”申博淡漠的道,“那是朕的那位九哥、申尋封地上招募的私兵,那些內侍要帶朕去的,正是衡州!”他譏誚的一笑,“若非朕這個九哥不忿朕坐了他的位置,定要親手摺辱了朕才甘心,怕是朕當初也會一樣從東門走……繼而,死在戎人的追殺之下!”
“從東門走的人到底如何了?!”跟着嬸母過來的沈舒景終於按捺不住,尖聲問道!
申博漠然掃了她一眼,他登基的日子短,因爲社稷不穩,也沒太多心思在女色上頭,卻不認識沈舒景,就道:“據說貴胄撤退時都沒帶女眷,不想不但衛夫人,還有個沒出閣的女孩子也跑了出來?真是好命……戎人事先知曉大魏宗室、貴胄都會從東門走,你說他們會怎麼辦?當日從東門走的人,不說全部,至少大半應該都遭遇了不測了……”
“你胡說!”他這話一出,衆人皆是心頭劇震!沈舒景更是全然無法接受,死死拽着帕子,愣了好半晌,纔不可置信的低聲呢喃道,“祖父……祖父與叔父、堂弟們,都會得騎射!而且所騎之馬也好得很,我沈家以武傳家,男子個個身手矯健,即使祖父與叔祖父,亦還在壯年……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亡於戎人之手!”
“你是沈家的閨秀?”申博眼中露出一絲殘忍之色,嘴角卻微微勾起,笑着道,“哦,那朕可以告訴你更詳細的——朕被內侍挾持着從北門出城,繞過西門之外、往南而行時,曾見過戎人精騎追殺沈氏一行人。當時,他們正倉皇西逃,不過,沈太傅與沈侍郎、還有沈侍郎的嫡長子都已經不在隊伍之中!”
他的臉上,甚至露出愉悅之色,顯然此刻衛長嬴與沈舒景的神情,讓被祝承義捅了痛入骨髓的一刀的落魄帝王感到些許安慰,所以申博繼續溫柔的道,“還有蘇家,蘇家祖孫三代……連同他們的死士,是朕親眼看着被戎人全部射成一羣刺蝟的!據挾持朕的內侍估計,戎人怕是調了數千從不虛發的神箭手專門在東門外聚衆等候,專門找突圍人羣裡的顯要之人點殺!”
“突圍之人都擇了不引人注意的衣飾,但坐騎是騙不了人的。”申博含笑道,“坐騎越是出色、戎人越不會放過、騎士死得越快……誰叫沈太傅與蘇太保,所乘坐的都是瞎子也能看出來乃是萬中無一的寶馬良駒呢?更何況戎人生長馬背上,如何辨別好馬,他們比咱們魏人不知道要在行多少!”
話音未落,衛長嬴與沈舒景同時低叫了一聲,雙雙暈了過去!
——沈家爲了儘可能的全部突圍,不但選了之前從劉家交換過來的那些萬中無一的駿馬,甚至還把兒媳衛長嬴從西涼帶回來的、從整個狄部馬羣裡挑出來的“赤炎”都半強迫的帶了去……可這個本意是求活的做法,竟然反而害了他們這些人的性命?!
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在突圍的隊伍裡,想到抱他們的無論是公公還是叔伯還是死士,所乘坐的都是一等一的駿馬,再想到申博所言親眼看到蘇家衆人全部被射成刺蝟無一逃脫……衛長嬴幾乎要直接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