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先生

主僕三人一路分花拂柳,走過曲徑,不知過了幾處亭臺樓閣,總算是到了綠卿小苑。

當柳意之將琴抱將過來走進綠卿小苑之時,只見裡頭的翠竹依舊是綠得發亮的,曲徑旁邊雖然芳菲落盡,但綠葉仍舊蔥蘢。整個小苑裡看上去頗有幾分雲蒸霞蔚的世外之感。

先生這裡,就好比一個世外桃源,總是寧靜的。寧靜而致遠,這種淡泊,又似乎和整個柳府格格不入。

柳意之走了進去,只見公儀簡併未像以前那邊坐得規規矩矩的,頎長的身子隨意地斜躺在矮榻之上,右手的手肘放在涼蓆間,小臂向上,支起那精緻的頭顱。另一隻手則拿着一本書,仔細看時,方纔曉得是《莊子》。

其隨意之處,其周身所流淌出來的那種逸士高人的氣韻,讓人不得不駐足遠觀,生怕將他擾了去。

公儀簡聽見有響動,擡眼時方纔見一個稚氣未脫的女童立在門口,正是柳意之。

他放下了書,起身淡淡一笑。柳意之此時已然無暇顧及還未長齊的門牙,只是立在彼處,聲音細細地喊了聲:“先生。”

公儀簡點了點頭,指着某處,笑容是雲淡風輕的:“在那處坐下罷。”

柳意之聞言,便在彼處坐下,將琴擱在那琴桌之上。而後公儀簡點了點頭道:“琴桌上有一本琴譜,要比尋常的琴譜簡便些。你先將指法練熟罷。”

柳意之低頭應是,便將手放在了琴絃之上,只是手指遲遲未動。她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是和這個世界割裂了一般,只有那一團團理不清的亂麻。她像是一個人被隔絕了起來,那些紛擾,那些疑惑……

即便此刻她已不願想起,但看着眼前的伏羲琴,想起自己在綠玉館練琴時柳意如的話,便咬住了下脣。

先生的琴音,她是聽過的。其琴音清微淡遠,中正廣和,讓人聽着聽着,心就跟着靜了下來。而她的琴音,非但不能和先生的媲美,還……她又怎可獻醜?

公儀簡仍舊閒適地側躺在踏上支頤看書,不曾聽見聲音的響動,只見柳意之坐在琴前發愣。眼前這個小女童的心思,便是不用猜也知道,故而公儀簡頭也不擡地說道:“沒有學會走,必然不會跑。要學會走,必然是要摔個一兩跤的。”

柳意之聽出公儀簡意有所指,臉上便訕訕的。她動了動脣,深深地吸了口氣,方纔回道:“多謝先生教誨。”

她的手指開始動了,只是練習指法時,琴音雖然沒有個章法,卻沒有她在綠玉館時強自照着曲譜彈曲子時的艱澀難聽。

約摸練了半個時辰,指法已經有些熟悉了,柳意之方纔住手。而因着琴音的莊重和淡靜,她心下也微微地平和些了。她本想將近來之事都一一地和先生說一說,想要問一問先生的意見,但又想到先生本是神仙一樣的人品,和隱士一般,她又怎能將這些不好看相的俗事將去打擾先生呢?

故而柳意之從琴桌上站起來後,張了張嘴,但沒將事情說出口。而公儀簡在柳意之將將進門時就能看出她一臉的心事,且他就住在柳府中,綠卿小苑外發生的事情她雖不問,卻也能曉得個七七八八。

是以眼下柳意之躊躇之時,公儀簡也不曾說得什麼。畢竟,連他自己的抉擇,他都不曉得是否是對的。故而,他只是淡淡地道:“凡事只需思量,你想要什麼,你該做什麼,你有什麼,衡量了得失,便有了答案。”

柳意之連頭也不敢擡,只是低着頭道:“學生受教了。”

公儀簡放下書,起身坐好後看着柳意之如今的模樣,心中微微地嘆了口氣。柳家如此教養子女,也難怪柳家人在外,不論男女皆是胸有丘壑謀略過人的。只是眼前的小女娃看上去,倒沒有了往日送酒和大閘蟹前來時的生氣。

那個時候的小姑娘還挺有趣的,怕人看到掉了門牙的地方有個洞,說話時會臉紅,雖然舉止得體卻有能叫人看見她臉上的羞愧。

他擡手,讓柳意之過來。柳意之就侍立在他的旁邊,身上有股子自然的香味兒。這般小的一個小女娃,卻要經受那些,看着着實是讓人擔心的。

他含笑開口,聲音低沉悅耳:“怕嗎?”

柳意之搖了搖頭:“只是有些疑惑。老太太想要我做的事,太太卻不想。我並不曉得,要如何去選。先生,我……還是有些怕的。”

終久還是沒能違心地說出不害怕。她有時候在想,若是母親還在,定然會告訴她應當如何去選。如此,她也便不會煩惱了罷?

公儀簡擡手,拍了拍柳意之的肩,雙眼中出現了些許追思的神色。柳老太太要他教導柳意之,大抵是想讓他告訴她,身在家族之中,應當承擔起什麼樣的責任。而責任這般沉重的字眼,他着實不大想將它們壓在眼前這個瘦弱的女孩兒身上。

上天皆有好生之德,何況對於人乎?

“路就在你的腳下,要如何去走,只取決於你自己的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偏向何處,便要看你自個兒所選的了。”

說到此處,想起世人那一番忠君愛國之理,想起世人爲了名譽官職而在權貴跟前兒奴顏卑膝,想起權貴又在皇家人跟前兒卑躬屈膝,眼眸間滿是不屑的神色。

此時此刻的他狂狷中帶着不羈,不羈中又有着意氣風發之色:“世人所說的話,不過是爲了畫地爲牢,把別人和自個兒都圈了進去。所謂的‘忠’,是上邊兒的人爲掌控下邊兒的人說出來的謊話。所謂的‘孝’,只不過是爲了叫人心甘情願地去辦事。所謂的‘信’,只是爲了忽悠別人自己得好處。世人做事,大都是以名利爲先的。他們口中說出的這些話不過是玷辱了忠孝仁義,當真做到至誠至性者,又如何會將那些話掛在嘴邊?你看那些人一個個似乎皆是清流,都是文人騷客,也不是汲汲營營於名利?”

這般的話,柳意之從來也沒有聽過。她有些愕然地看着公儀簡:“先生是說,世人之所以常以一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來要求別人,只是因他們想從中獲利?而他們自己,本身是沒有那些美好高潔品質的?”

公儀簡含笑點頭,星眸含輝:“正是這個話兒。人生在世不過數十載,是否要困於桎梏之中,全在你的一念之間。”

柳意之低下了頭,柳家給予了她錦衣玉食的生活,讓她不至於忍饑受餓,讓她享受這柳家的榮光,又請了先生來教導她學問,如此大恩,她當真就能輕易地斬斷嗎?

不!不!不!

柳意之的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大喊着。

不是這樣的。柳家雖說於她有恩,但她卻不能用後面的幾十年、甚至一生去償還。她是該幫着柳家做事的,但絕不能以埋葬將來爲代價。

柳意之眼神兒漸漸地趨於堅定,隨後對公儀簡道了謝,又爲公儀簡泡了茶,二人對坐品過,柳意之方纔抱琴離去。

玲瓏和紅香兩個見柳意之出來,忙一個接過柳意之的琴,一個就扶着柳意之。而柳意之看着紅香和玲瓏,二人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紀,看上去也是一團孩氣……

這讓她想到了柳意如和她自己。

她們才七八歲,進了宮又如何會幫得上忙?

柳意之心下的疑惑,到了翌日看到從柳氏一族中其他偏房裡接來的一個姑娘時,她方纔頓悟。

彼時柳意之去老太太房裡請安時,只見屋內烏壓壓的一片人,除開柳意之、柳意如、柳意妍三姊妹,還有柳璟、柳瑀、柳玦、柳璋、柳瑞。往日裡一見到柳意之就喜歡跟在柳意之屁/股後面跑的柳玦也不敢說話兒。而柳明源、劉夫人、柳明謙、謝夫人皆坐在柳老太太的兩邊,聽柳老太太的訓話。

而柳老太太則只是和衆人道:“這是七房所出的小姐,名喚柳意英。往後她就和咱們府裡的姑娘一樣,莫要讓我曉得你們誰怠慢了她。”

柳意英年方十五,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紀,因她生得妍媚,身量又苗條,故而很是讓柳意之多看了一眼。柳意之眼角的餘光看了看柳意英,又看了看自己的短胳膊短腿兒,面上沉靜心裡卻忍不住抽了抽。

果然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只見那柳意英笑啓丹脣,聲音低迴婉轉:“意英見過老太太。”

隨後柳老太太給了見面禮,她又一一拜見過柳老爺、柳二老爺、劉夫人、王夫人,又得了兩樣禮。等到拜見過長輩後,方纔和柳意之、柳璟等兄弟姐妹廝認過,又讓丫鬟等一一奉上見面禮含笑道:“一點子自己做的小物件兒,不值什麼,拿去賞丫鬟們罷。”

衆人含笑謝過,柳老爺便點了點頭,對柳意英落落大方的態度很是欣賞,劉夫人、謝夫人也都含着笑兒對柳老太太點頭。

彷彿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或者正在發生,但柳意之的頭打從早上起來的時候便有些暈暈沉沉的,故而想不得許多,只盼着在這裡的時辰快些過去。

卻說柳意如這邊,自從李嬤嬤去了她院子裡後,便押着她苦背家訓,還將家訓抄了許多遍。其生母孫姨娘要來看柳意如時,皆被李嬤嬤吩咐人擋在了院門外:“這裡是主子住的地兒,主子如何只管由太太和老爺來教導,你算得上哪排名兒上的人物?敢來這裡對二姑娘指手畫腳的?”

因着李嬤嬤是柳老太太身邊兒的人,孫姨娘曉得柳老太太的厲害,故而心中再是罵罵咧咧的面上也只能腆着臉賠笑,訕訕地走了。

而李嬤嬤則抓住此事教導柳意如說,萬事皆要立得起來,有這麼個不着調的生母,就勸不了也該避着些。隨後又給她說教,反正就是那些手足之間要惺惺相惜的話兒,還有老太太如何器重她的話兒。

柳意如得了教訓,心中卻是高興的:老太太既然叫人來教導她,便表明了她是有用之人,而不是那個常常被孫姨娘拉着要她巴結這個巴結那個又讓她拉着孫家人的無可奈何之人。

這幾日,因着李嬤嬤的引導,柳意之倒也想通了許多,有勁兒便該對着外人使,若是對着自家人使,那就是損人不利己了。不管兄弟姐妹有多優秀,嫉妒就是不應該的。因着兄弟姐妹好了,就等於她好了,將來能拉扯她的就更多。

與其嫉妒,不如讓自己變得更好,讓自己和兄弟姐妹們處得更好。眼下和柳意英相互見過,柳意之柳意妍等人皆被打發去上課。柳意如的心結稍微解了些許,性子便不似以往那般孤僻,不再面上僞善實則只想着自家心裡是否舒坦,也注意到了別個身上。

柳瑀見柳意之似乎有些精神不濟,就和柳意如道:“二妹妹,子持近來看上去不甚精神,可是有何事?”

柳意如又和柳意妍說,三人在一處嘀嘀咕咕地商量着要怎麼去問一問柳意之,柳璟亦發現了。他找到柳意之就直截了當地問她:“你近來身上可是不好?看上去總像是沒睡醒一般。”

柳意之搖了搖頭:“只是頭有些昏昏沉沉的,想必是晚間不曾睡好,回去歇歇就好了。”

柳意之照常和柳璟柳璋等人一處去洞明閣上學,就是明明聽着公儀簡妙語連珠,可她卻總是不爭氣地打瞌睡。公儀簡也留意到了,讓柳璟請了大夫來給柳意之看,大夫也瞧不出什麼毛病,只說氣血不足。

如此,不過三兩日過去,柳意之看上去便越發不好了,終久有一天,在從洞明閣回綠玉館的路上,柳意之一個頭暈眼花,眼前冒着星星暈將在地。

她軟軟地攤在地上,渾身的氣力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本來就是紙片兒一樣的人,看上去愈發氣色不好,讓人擔憂害怕。

“姑娘!姑娘!姑娘……”

玲瓏和紅香兩個一見柳意之暈倒便去扶,可惜沒能扶住,只能焦急地搖着柳意之的胳膊叫她,可柳意之卻半點生氣也無,活像是一具死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