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頓時就癱坐在地哭將起來,紅香眼中含淚,伏在柳意之心口聽了聽,曉得她還是活着的方纔放了心,對着玲瓏道:“你也別先忙着哭,姑娘還有氣兒呢。倒是先去和太太說,好叫人來將姑娘擡回去請太醫來延治纔是正經。”
玲瓏聞言心中一喜:“姑娘沒事兒?我這就去找太太!”
她忙擡手擦了擦眼淚,立馬就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上房去。
紅香看着眼下正盛的日頭,心中着急,就近去折了一大片芭蕉葉來抱着,讓芭蕉葉擋在柳意之上方,不讓柳意之被曬着。
就在紅香着急等着人的時候,她身後驀地想起一個清脆的聲音:“哎呀!你不服侍姐姐反而在這裡做什麼?”
紅香轉頭一看,見來人是柳意如,想到她往日裡對自家小姐所做的事兒,心裡就沒好氣兒的。但眼下,她也不得不說。
柳意如走近了,只見紅香紅着眼睛似乎要哭將出來:“我們家姑娘暈倒了,我在這裡等着玲瓏叫人來。”
柳意如低頭一看,只見柳意之臉兒蒼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她的心莫名地就顫了顫,若是柳意之去了,她還能和誰鬥呢?心裡有一塊兒不知名的東西正在迅速地碎裂!她是羨慕嫉妒柳意之不錯,可,可她從來沒想過柳意之會去見閻王。
若是柳意之不在了,她還能和誰比?即便是往後她變得再好,她最忌憚的人也就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讓柳意之肯定她,也不能再柳意之跟前兒揚眉吐氣……如此,她就是再又手段,沒有能夠比較的人,又有個什麼趣兒?
溼潤的水光氤氳了日頭下女孩兒們的雙眸,好似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冥冥之中讓人心牽絆着,因爲重要,故而焦灼油然而生。幢幢的人影來來去去,耳邊似乎有着許多的喧譁之聲。
當柳意之醒來的時候,她發現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她記得,她房裡的紫兒死了,老太太要她來料理此事。只是柳家向來養女兒是要在將來派上大用處的,太太要她藏拙,故而她只能時常做出那文文靜靜柔柔弱弱的模樣。
前兒太太說此事不宜由她出面,此事不管料理得好了或者不好,於她都不是件好事兒。好了老太太會把主意打在她身上,將來等着她的,基本就是進宮之路了。若是不好,往後府裡的下人皆是要看不起她的,閒言碎語也甚不好聽。更怕有些下人因爲怠慢她而引狼入室,故而,她聽從太太的話兒,將太太請的太醫給她開的藥喝了一碗下去。
一碗藥下去之後,她的臉色迅速地變得蒼白,整日裡都病怏怏的,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來。甚至在外頭走路時,走着走着就能暈倒。
她……成爲了衆人口中的美人燈,吹吹就壞了。太太和哥哥仍舊疼她又有何用?不管走到哪裡,都能聽到病西施這般的嘲諷。她就像是一朵牆角的花兒,在還沒有盛放的時候就迅速地凋零了。
呵!呵!呵!她這一生又是爲了什麼呢?這短短的幾年裡,像是要比別人家的小孩兒十幾年都要經歷得多,她想要的從來都壓抑着不敢去要,她不想要的永遠都只能被迫接受,如此坑孩子的生命,是她的……
日薄西山,氣息奄奄,說的,也是她啊!
不想再聽到別人刻薄的話兒,不想看到那些個人當面恭恭敬敬的眼睛裡卻含着嘲諷,甚至在她走開後還往地上吐痰開罵,不想看到往日裡得她青睞的玲瓏、紅香、繡春被別人欺負而她卻無能爲力,不想看到同輩中的人或是同情或是可憐或是得意的神情。
她獨自走出了綠玉館,衆人看到她也都表面上行個禮,臉上偏要做出撇嘴的怪相。她只是一個快滿八歲的孩童罷了,她又和誰有深仇大恨呢?爲何衆人皆要對她落井下石?
人心之冷,竟到了如此地步?
一步一步地,身子極輕地,像是飄着往僻靜處走去。她想,她想要去一個地方,一個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人的地方,一個能夠讓她毫無顧慮地嚎啕大哭的地方。
可是轉了好久,轉了好久卻發現,府裡的人這麼多,竟然找不到一處沒有人煙只屬於她的能讓她好好哭一場的地方。
但凡有人的地方,她都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懂事模樣,因爲怕柳璟和太太自責用錯了法子,怕關心她的人擔憂,怕內心積蓄的情緒一旦爆發便一發不可收拾,怕……
她真的快要忍不住了,她只是,只是想在一個沒有人能看見的地方哭一哭而已。可是沒有!沒有這樣的地方!
她想她的母親了,若是母親看到她如今的模樣,又該有多心疼?爲什麼母親當初不曾帶走她,要留她在這世上承受那些沉重?
眼簾中的溼潤越來越重,她好像,好像已經忍不住了。原本清晰而讓她痛苦的景象逐漸變得模糊,雙眼前好像突然就出現了越來越厚的雨霧,將這一切都變得模糊……
雙腿逐漸趨至無力,渾身的氣力都像是被什麼抽走了一般。她扶着身旁的樹,將臉埋在樹的軀幹之上,任淚雨紛飛而下。隨着氣力的流走,身子也越來越軟,越來越軟……
冥冥之中,似乎從迷霧中傳來了一聲嘆息。她好像被誰攬入了一個溫暖的懷裡,那種暖和別人對着她陰陽怪氣的冷是截然不同的。
不住輕顫的眼睫微微撐開:“先生……”
先生嘴角含笑,眼眸中是一派中正平和,沒有憐憫同情,沒有冷嘲熱諷,更沒有陰陽怪氣。
先生打橫抱起了她,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窩,一股子清新自然、煞是好聞的味道傳入了她的鼻腔,進駐她的心窩。他讓她的眼淚打溼了他的衣裳,他的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肩,他是那麼溫和,那麼暖。
柳意之記得,她去給先生送玉佩的時候,她缺了兩顆門牙,一張嘴就是一個洞,當時她羞於說話,先生讓她吃大閘蟹,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
先生講學時妙語連珠,先生於竹下彈琴時清雅無雙,先生在說起世人之逐利時狂狷不羈。
一切,都好似在昨日。
“乖,別說話,哭罷。”他抱着她,不曉得是往何處去。
倦意襲來,她終久撐不住沉重的眼皮,闔上眼睡將過去。先生的臉也變得模糊,漸漸地變成另外一個美貌女子笑着的模樣,那是她的母親。她微微笑着看着她,神情中滿是愛憐。
“阿孃,帶我走罷。我,我好累。”
“不,子持,你的日子還很長,不要被一時的苦難所打倒,阿孃相信子持,子持往後,定然能快意地過完一生。”
說着,她的阿孃身形漸漸變淡,趨近於無。在她消失的那一瞬,婉轉的聲音在空中幽幽地響起:“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當柳意之醒來之時,便看到千山那張童稚的臉上上出現了驚喜的神色。
“哎呀!你醒了!”他當即叫了一聲,曉得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根了。
柳意之睜開眼,只見入目的是綠卿小苑中的擺設。盆景、香爐、古琴、小几、坐榻、書畫、筆墨紙硯、滿書架的書……
這是先生所居之處。
“我怎地在這裡?”柳意之的頭仍舊昏沉沉的,她掙扎着起身,卻被千山按住。
“姑娘先前暈倒了,恰巧先生出去散步碰上,纔將你帶了回來。你不必擔憂,先生替姑娘請大夫去了。”他讓柳意之睡下,又抓了抓後腦勺問柳意之,“你可要吃點什麼?”
柳意之搖了搖頭,這邊清清靜靜的,聽不到那些閒言碎語,看不到那些不甚好看的臉色,真好。只是不像是真的。柳意之閉了閉眼,又沉沉睡去。
當柳意之再次醒來之時,便見先生身姿清雅地坐在一旁笑看着她,旁邊兒矮几上擺着一碗藥。
他對着她微微含笑,一隻手端起了那藥,修長而白皙的指骨就和他手中的玉碗一般好看,和碗裡黑乎乎的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來,把藥喝了。”
他脣邊也含着溫暖的笑意,另外一隻手用勺子盛了藥,喂到她的口邊。她看着像是被奪目光輝包裹着的先生,一口一口地將藥吞下。吃完藥後,先生給了她一個蜜餞。
蜜餞很甜。
先生摸了摸她的頭:“真乖,我只當你不願意吃藥的。沒想到這麼聽話。”
後來,後來她什麼也沒問,先生什麼也沒說,她就在綠卿小苑住了下來。繡春帶着玲瓏、紅香將她的衣物、首飾等都搬了些到綠卿小苑,只是因着先生不喜人多,故而她們平日裡能活動的地方也只有專給下人居住的幾間房。
除開送膳食或者拿衣物去洗,她們都不得進入先生和她的寢房。平時她們能去的地方,都由千山告訴她們。
日子似乎就從此變得安逸了,住進綠卿小苑後,先生教了她許多學問,她整日沉浸在書山畫海之中,閒時彈琴弈棋,練字學畫仍是日常必做之事。
直到某一天,柳家早些時候被送進宮去的女兒,她的姑姑回柳府省親,指名道姓地要見她。
一陣陣針扎一般的疼襲向柳意之的腦海,那溫馨的一幕幕如同琉璃一般驀然破碎,人影分崩離析!如同叫人嚮往的海市蜃樓驀然地成了夢幻泡影!
“不!”柳意之抱着頭大喊!
“不!”她不願再面對別人不懷好意的嘴臉!不願再聽到冷嘲熱諷!不願再被人說是懦弱的廢物!她不是!她不是風吹一吹就壞、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燈!
柳意之直挺挺地躺在牀上,她雙手緊握成拳,眉頭緊皺,精緻的臉孔因痛苦而扭曲。她的脣在顫抖着分分合合,低啞的聲音含糊不清。
她看着,是那麼的不甘!
繡春雙目含淚,一雙茭白的手正拿着手帕在給柳意之擦汗。劉夫人請來的大夫正將手指搭在柳意之細嫩的手腕上,他眉頭緊皺面色沉凝。
紅香和玲瓏兩個只在旁邊人握着臉哭。劉夫人着急,柳璟面色黑得像是要殺人一般。
“大夫,怎麼樣了?怎地還沒有醒過來?”
劉夫人此時也不再鎮定。玲瓏去上房說柳意之暈倒在路上時,她就連忙請了頗有名望的太醫前來診治,又忙叫人去和柳璟通消息,等她趕到柳意之暈倒之處時,紅香正和柳意如兩個相對而泣。
她們兩個和柳意如的丫鬟每人抱着一大匹芭蕉葉在柳意之的上方爲她遮住了日頭,三人相對而泣。沒有大人的話兒,誰也不敢挪動暈倒的柳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