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簡那番話說完, 柳意之才曉得,原來那個藥是那般兇險。只是她現下仍舊是有些相信,劉夫人是爲了她好的。畢竟, 她是曾是她阿孃的摯友, 是阿孃信任的人。
劉夫人曾和她說, 在官家尚未將國土從胡人手中奪回建立北國前, 胡人的首領曾看上了阿孃, 要讓阿孃去服侍他,阿孃不願意,就服下了此藥。
只是, 她從未想到,“原來此藥如此兇險。一個不小心就……”
她口中喃喃。一個不小心指不定她就毀了容貌或是再也沒有悲歡喜樂。
眼下她努着勁兒坐直了身子對着公儀簡行了一禮道:“先生果真博學多才。先生能告知子持此事, 支持感激不盡。”
眼下的柳意之又做出了那副小大人的模樣, 一本正經老氣橫秋。公儀簡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聲音。語調皆很是溫和地道:“人不管在哪個年紀,便須有哪個年紀的樣子。若是分明年幼卻做出大人的姿態, 便顯得老氣橫秋。如此便給人以違和之感,何來半分風度可言?如此,着實有些辱沒了公儀門下的門風。”
柳意之的臉一下子就脹的通紅,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手不住地絞弄着衣帶, 併攏在一處的腳也愈發地緊靠在一處。先生既然這般說, 想必就是她不好。
只是哪裡不好, 柳意之自家又說不上來。是故她臉兒通紅卻又不敢擡起頭來, 只得看着自己的腳尖兒訕訕道:“先生教訓的是。子持曉得自家不爭氣, 枉費了先生的教導。先生若是不棄嫌,還請先生細細地教導子持, 子持必定照先生所說的改過。”
這一番話,說得公儀簡又是生氣又是心酸。生氣者,乃柳意之如此做小伏低的模樣,實在有些孺子不可教的意味。心酸者,亦是她的這般低入微塵的姿態。他來到柳府後,將柳意之身邊兒的人、經歷了些什麼都摸得一清二楚了,故而也曉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如今這般的模樣,正是因缺乏安全之感而妄自菲薄。
公儀簡的話不可謂不重,柳意之全然不曉得公儀簡想了些什麼。她本就尊重公儀簡博學多識,自然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故而她只是覺着羞愧,並未有生氣的感覺。
眼下公儀簡又不說話了,她也想不出公儀簡爲什麼不說話,也不曉得自家說錯了什麼,故而,“若是子持言語有失,還望先生見諒。”
公儀簡見柳意之這般模樣,心中嘆了一口氣,卻也曉得常年積累下來的習慣並不能輕易扭轉過來,是以也只是搖了搖頭。當務之急,還是先將柳意之身上的毒拔出纔是。
故而柳意之站起了身,柳意之也就跟着站了起來。公儀簡擡手,以拈花一笑的姿態摸了摸柳意之的頭,讓柳意之跟着他出去。
在公儀簡的手放在柳意之的頭上時,柳意之突然覺得她有些像那養來玩兒的西洋哈巴點子。她臉上一紅,一定是她的錯覺。
柳意之跟着公儀簡出去,到了門口,卻見那隻飛走的廊下鸚鵡立在千山的肩頭,而千山則去清理公儀簡吃剩下的桃核。柳意之心下覺着新奇,但她這幾年也算是練出了些定力,故而也不算什麼。
跟着公儀簡到了中庭之後,柳意之才曉得,公儀簡是要教她華佗所創的五禽戲。據公儀簡所言,此五禽戲多練一練,有強身健體之效用,更能在柳意之拔毒之期讓她氣力恢復得快些。
等練完了五禽戲,公儀簡又對着那鸚哥兒做了個手勢,那鸚哥兒又飛走了,不一會兒千山就將柳意之和公儀簡的膳食送進了屋。
柳意之看着那清清淡淡的粳米粥並幾碟清淡的小菜,也並未說得什麼。只是她現下才曉得,原來先生慣常吃素。其實她這算是想差了,吃素,是因現下她見不得葷腥的緣故。
等用罷早膳,公儀簡便去洞明閣去給柳璟等人上課,而柳意之則被吩咐在屋子裡靜坐,儘量讓自己做到平心靜氣。柳意之點了點頭,上午本該是去聽先生講學的,如今她身子骨兒未好去不得,便將書拿出來看。
及至用午膳之時,那廊下的鸚哥兒便叫了起來:“先生回來了,先生回來了。”
它叫了兩聲,便“撲棱”一聲,展翅飛走了。果然,不出一刻鐘的功夫,千山就帶着繡春、紅香、玲瓏幾人將膳食送了進來,並用膳後漱口用的漱盂、茶、乾淨的巾帕。
食不言,寢不語。當這沉默的用膳時辰過去,漱罷口,千山又帶着繡春等人將一應物事撤去,公儀簡便讓柳意之跟着他出去。他將一張小几擺在竹下那塊兒青石旁,柳意之便識趣地將茶具、茶葉等端出去,公儀簡則備好上好的銀霜炭和紅泥小火爐,並些清水。
公儀簡緩慢從容地生火、燒水,待水沸之後纔將沸水舀出泡茶。他泡茶極爲講究,不僅講究水溫,還有茶葉用量的多少、沖泡的次數、時間等。
半刻鐘過去,公儀簡爲柳意之和他自己皆斟了一杯茶,放才含笑問道:“可曾想得明白?”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若是柳意之心下稍微蠢笨些,都不會曉得公儀簡在說什麼。
眼下她微微頷首道:“子持想過,骨軟之毒,確然毒辣了些。太太曾和我說過,當初阿孃爲躲避胡人首領,也曾用過這個毒/藥。太太說過,阿孃能扛得住,學生自然也能。想來太太給我用此毒,一來有愛護我不讓我進宮的因由,二來是想讓我和阿孃經歷一樣的事,將來能成爲和阿孃一樣出色的人。”
公儀簡脣邊含笑,溫潤如玉的模樣讓柳意之的心間一片潤澤,只覺着暖洋洋的,故而說話時雖然仍舊是恭恭敬敬的,聲音卻是清亮而和軟的,並非一味的做小伏低。
眼下柳意之見公儀簡併不說話,便以爲自家相差了些什麼,便又道:“三來太太亦有可能有點什麼私心?只是往常和太太相處,太太確然時常是向着我的,學生實在是想不出來太太有何理由要害學生。”
公儀簡在聽到柳意之之前的關於她阿孃的那番話兒之時,便覺着有些不好,如今聽見柳意之這般問他,也只略微搖頭道:“你想得不差。只是不管別人對你如何,你都該有自己的主見,當曉得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該如何過活。這話,你可明白?”
這個話兒,是以前從未有人和她說過的。柳老太太和柳老爺,大多是說,她生爲柳家的人,當爲柳家着想,爲柳家籌謀,要努力成爲一個秀外慧中的大家閨秀。而劉夫人則告訴她,要好好地走每一步路,不要被柳家所擺佈,要成長爲她阿孃那般有真才實學又有傲骨的人。
而她府裡的丫鬟,要麼是柳老太太、劉夫人的眼線,要麼都指望着她能爭出頭也好有體面。就連按計劃出走的劉嬤嬤,也僅僅只是遵循她阿孃的囑託護住她而已。
柳意之點了點頭,眼眶有些溼潤:“學生明白的。”
她曾經想過要讓自己不受人的擺佈想自由地馳騁於天地之間,也想過學習阿孃,要有搏擊風浪的英勇無畏,讓自己傲骨錚錚地存活於世,但都是爲外物所激,乃是一時意氣,並非自己真實所想。
現下細細想來,除開阿孃在世的時候兒,她竟從未隨心所欲地過活。總是這個說要這般,那個說要那般。
真正的遵循自個兒的內心,應當是時時刻刻,都不違心罷?公儀簡見柳意之的模樣兒,曉得她心下明白了,方纔微微笑道:“往後你便要在此長住,無需拘泥於繁文縟節,亦無需時刻自稱爲學生時刻守禮,若是總被那世俗禮節束縛着,又有何意趣?”
柳意之雙眼瑩潤剔透,她含笑點頭道:“子持曉得了。”
待話兒說得差不多時,茶也涼得差不多了,公儀簡又引經據典,將古時關乎於茶的文人軼事信手拈來講給柳意之聽。二人一行飲茶一行說話,言笑間不乏歡聲笑語。柳意之的笑聲輕靈動聽,公儀簡的則低沉悅耳。
柳意之覺着,自從她阿孃去後這四年來,她從未如此快活過。先生非但人如芝蘭玉樹,還博古通今,會烹茶,會撫琴,會作畫,會下棋,還甚有品味。
在喝茶的時候,公儀簡講完了典故,還給她講了茶道,告訴她對於哪種茶該配哪種水,又該用哪種沖泡的方法。而後又教了她如何聞茶、品茶,該在何時喝什麼茶。
柳意之覺着自個兒渾身都是鬆快的,她甚至暫時忘記了身上綿軟無力的痛苦,只聽着先生將那些趣事、學問一一講來。
她覺着,她的先生真好。
柳意之雙眼一對上公儀簡,便亮晶晶的,看上去很是高興。
在所有想要探望柳意之的人都被擋在綠卿小苑外的五六日之後,柳意之身上的氣力已恢復了許多,身子骨兒也不像之前那般過於綿軟了。現下的她便是提筆練字也是能的了,只是因爲沒有力道,寫出來的字到底欠缺許多而已。她又恢復了往日的習慣,在固定的時辰練字、作畫、看書、練琴、學棋。
而她覺得很好的先生,在上午教完柳璟等人學問後,回來又拿出了一個時辰給柳意之開小竈講學。先生講學妙語連珠甚有意趣,然而這本該是一件讓人覺着享受的事情,卻讓柳意之苦不堪言。
先生什麼的,真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