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如此心情, 柳意之等着,等着大婚那天,也就是她殞命之日的到來。
在大婚的前一日晚, 劉夫人還來了綠玉館, 和她演什麼母女情深。柳意之覺着很是諷刺, 而面上卻平靜地虛以委蛇。
她終久成爲了她自己個兒最爲厭棄的那種人。人影幢幢之中, 許多人在說着話兒, 卻有些讓人分不清誰是誰。她喝下了劉夫人讓她喝的酒,而後,五臟六腑都像是要被揉碎了一般。
她漸漸地覺着呼吸困難, 七竅似乎流出了什麼東西。她想,應該是血。原本, 原本她已經算計好了, 會在花轎之中自我了斷。卻原來, 有人連這一天都等不得。
劇烈的疼痛使勁兒地掰扯着她的神經,她無力地伏在桌上, 不經意間將油汪汪的燈打翻。
火舌迅速地舔上了她的衣角、劉夫人的衣角,漫天的紅光在院子裡形成沖天之勢時。睡夢中的公儀簡心間一顫,驀然疼痛起來。他仍舊緊閉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淚。
柳意之的魂魄躲過了黑白無常,飄出了那熊熊火勢,來到公儀簡的綠卿小苑時, 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
她心疼着, 沒想到她本是來看先生最後一眼的, 卻見到了先生眼角的那滴淚。她原本透明的手托住了那滴淚, 淚珠就此化入她的掌心, 變成絲絲縷縷的光暈在她的周身流轉。
先生夢中,可是遇到了什麼傷心事?若是, 若是她能爲他化解一二該有多好。然而,她卻再也不能寬慰先生,再也不能……
再次醒來後,柳意之回到了快滿八歲的那年,和先生的初見。這一生走來,她並沒有比上一世做得更好,一切似乎都和上一世大致一樣地發展着。只是她因着對前世隱約的記憶,吃下劉夫人所給之藥的時候往後延了些許日子。
她仍舊住進了綠卿小苑,一切事情,雖有細微不同,卻大致如前世那般發展。
午日的陽光因着被糊住的紗窗並未照進屋子裡來,柳意之原本縮成小小的一團兒蜷在公儀簡的懷裡,卻因爲夢中種種蜷得更緊。
她的哥哥,竟然和太太在一處……柳意之的心頓時如同被萬箭射成了篩子一般。她在睡夢中小聲地啜泣着,眼淚從她緊閉的雙眼中流出,公儀簡胸前的衣料溼了一大片。
公儀簡醒來之時,看到柳意之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兒在他的懷裡,心間驀地變得柔軟萬分。這是她家的小子持啊!只是不曉得爲何,她在夢中哭得這般傷心。
公儀簡抿了抿脣,擡手輕輕地拍着柳意之的肩,安撫着她。
柳意之醒來之時,看到的便是公儀簡一本正經卻眼角含笑的模樣,她心中的柔情頓時瀰漫成了汪洋大海。前塵往事如走馬燈一般在腦海裡變換着,她卻無比慶幸,自己會在今日想起前世的一切。
這一世的她還不曾作惡,她的雙手還是乾淨的。她還配得上先生,她要學着先生,做一個品行高潔、心底有善之人。
柳意之眼睫上還顫抖着幾顆晶瑩的淚珠,雙眼卻一瞬也不曾移轉地盯着公儀簡。她喜歡先生,她的先生還在,真好。
公儀簡併不曉得柳意之的心中,已是輕舟已過萬重山,只當她這會子又粘人了。他起身,淡淡地瞟了柳意之一眼道:“怎地又爬上來了?不嫌熱?”
柳意之露出一個真心的笑來,她蹭了蹭公儀簡:“先生,你曉得的,我所信者,獨先生一人。不管出了何事,先生都是不能甩開我這個包袱的。”
公儀簡淡淡地看了柳意之一眼,眼皮兒半闔了下又睜開:“還算是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是個包袱。”
柳意之自己這麼說倒不覺着有什麼,聽到公儀簡順着她的話兒損她,登時就愣住,只靜靜地看着公儀簡:“先生,你竟然說我是包袱。”
“你自己說的。”
“我那是謙虛。”
“哦,歪打正着,正好說出了事實。”
柳意之小媳婦兒一般低下了頭,不由自主地便露出了小女兒的形態。這纔是最爲真實的她。
什麼沉靜優雅,什麼寡言少語,其實不過是給別人看的一張皮,又或者說,是她不願和人多有攀扯,不欲多和別人說話,於是落在了別人的眼中便成了那般模樣。
柳意之垂下頭時,正好看到了某個地方。她想起了夢中之事,夢中她因爲絕望而撲倒了她的先生,現下想來,那種被撕裂的痛楚似乎還在。那個,那個,那個很大,她現下已經無法想象,前世的自己怎麼敢讓它進入她的……
想到此處,那種無法和先生在一處的頹喪又涌上了心頭。柳意之眼眸一顫,雙睫就有些溼潤。她對着公儀簡微微一笑,便貼在了公儀簡的身上,不住地磨蹭他的肩窩:“先生,今日你還不曾抱我呢。”
公儀簡將柳意之從他身上提溜下來,自家理了理衣裳,吃了口茶道:“這麼大的孩子了,還吵着要抱,羞也不羞。我又不是你老子,整日價這般行事,半點姑娘家的做派都沒有。”
柳意之:“……”
先生說話好傷人。
柳意之想起了前世兩個人見面卻只能裝作不認識的情景,心裡一酸,便走了過去貼在公儀簡的背上,因着公儀簡是坐着的,所以她正好可以攬住他的腰:“先生,我……”
我心悅你已久。只是現下這句話她卻不敢說出口。現下的她不過是十一歲的孩童,她要怎麼和先生說呢?還有前世,前世之事,她要告訴先生麼?若是前世之事不告訴先生,那麼現下的她便也不能和先生說喜歡。因爲她年齡太小,說了也只會被當做不懂事罷?
許是因着柳意之的聲音聽着很是有些酸澀,公儀簡的身子一滯,隨後漫不經心地問:“出了何事?”
柳意之斂了心神,將柳璟和劉夫人二人之事一五一十地和公儀簡說了,公儀簡頓了頓,方摸了摸柳意之的頭,以示安撫。
想了想,覺着柳意之應該會很傷心,又將人摟在了懷裡。
柳意之輕輕地一笑道:“先生,我不傷心的。”
該傷的心上一世都傷完了,這一世,她只想和先生在一起。可是她只有十一歲,這真是一個坑孩子的事實。若是,若是她已經及笄了該有多好。
公儀簡抿了抿脣,卻沒有說話。
柳意之覺着有些迷茫:如果幫忙掩飾最終無法解決問題,那現在的她,應該如何呢?
“只是,先生,我不曉得現下當如何去做纔好。”
公儀簡默了默,而後方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旁的人以愛的名義去幹涉,帶給別人的,或許只會有傷害。”
柳意之垂了頭,半晌方道:“或許,我只當做不知道會更好?”
柳意之自己細細地想了想,越發覺得此舉可行。然而柳意之想了想,覺着這些年她確然和柳璟沒怎麼相處,想起往日裡柳璟待她的好處,心中的酸楚便蔓延開來。
且說柳意之自曉得了柳璟和劉夫人之事後,還不曾想出個妥當的應對態度來,宮中的百花宴便開始了。因着百花宴那日正好是柳意之生日前的兩天,柳意之又有好幾年沒辦過生日了,故而柳老太太和劉夫人一合計,便將她的生日挪到了百花宴那天。只說早上在府裡吃長壽麪過生日,過完了就去宮中的百花宴,也權當是過生日。晚上等到百花宴罷後回到柳府,隨便柳意之宴客重過生日也行,若着實太累,便只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歇息也行。
百花宴這天,柳家三姐妹按計劃赴宴。因着柳意之的飲食皆要合綠卿小苑的式,故而她不曾吃得長壽麪,只吃了點清粥小菜,收了兄弟姐妹們的禮物,便匆匆忙忙地上了馬車,由劉夫人帶着去宮內。
當天,各家各府的千金小姐們都跟着各位夫人去了那百花宴。柳意如、柳意妍皆因好長相和好衣裳看上去粉妝玉琢的,很是出彩。而柳意之則不功不過,看上去要尋常了些。
只是即便她的穿着在衆人之間不顯眼,但其周身的氣場卻是顯眼的。之前說好要帶的刺客,柳意之並沒有傻到讓他們扮成她的下人,而是讓他們扒在馬車底或是藏在馬車裡進去的。
經過了宮門,由劉夫人帶着在宮內各種寒暄之後,柳意之等人方纔見到柳明儀。柳明儀對着柳家三姐妹細細地囑咐了一番,方纔帶着她們坐好,以待百花宴開始。
等官家到後,早前備好歌舞的歌姬舞姬們便穿着清涼地在屋子的正中央扭動着嬌軀,賣弄着風情。這廂衆人一邊兒吃着酒一邊兒和相熟的人說着話兒,睿熹貴妃還在和皇帝咬耳朵,那舞姬眉眼間魅惑之色流轉,腰肢輕擺水袖一揮,一把匕首便直直地插/進了睿熹貴妃的胸膛。
衆人登時驚叫一聲,貴女們紛紛驚慌失色地躲向家中太太們的身後。只聽得太監們的公鴨嗓急急地叫着護駕,外頭的禁軍們立馬支着鐵甲長戈進來,在一片刀光劍影中將刺客們制住。
皇帝臉色悲痛,他雙目關切地將胸口直冒鮮血的佳人攬入懷中:“愛妃!愛妃!你醒醒,太醫立馬就到。”
他眼眶有些溼潤,又連忙疊聲叫太醫。皇后在旁指揮着宮人辦事,柳明儀則在第一時候就站在皇帝身前張開雙手擋住攻擊。局面很快便被控制下來,只是睿熹皇貴妃卻已經……
這場刺殺之後,皇帝昭告天下,這一場刺殺,乃是南國皇帝勾結西北邊兒上的女真人所爲,爲的便是將北國領土盡數奪走。一時之間民衆們羣情激憤,誓要皇帝打入南國,將南國和北國統一起來。
只是背地裡,在這場刺殺中,皇帝和柳明儀、皇后等衆人屁事沒有,睿熹皇貴妃卻被一刀刺中胸口,當場殞命而亡。皇帝當時太過痛心,讓侍衛們將刺客殲滅後,便抱着睿熹皇貴妃那嬌弱的身子哭。而李太師則因通敵叛國被抄了家,其三族皆被誅滅。
在這一場烏龍刺殺鬧劇落幕後,孟長錦因功破格入朝任職,皇帝說念在孟家先祖的功勞上,給孟長錦封了個將軍。
而柳意之在宮裡遛了一圈後回到柳府,便聽說劉夫人和柳老太太已經開始爲柳璟、孟長錦議親。
因着現下孟長錦風光,柳家便有意讓柳家的一個女兒嫁給他。如今柳家的三個女兒,最大的也才十一歲。好在孟長錦年紀小,等幾年也無甚不可。
只是柳明儀已經露出了口風,柳老太太估摸着柳意之和柳意如和宮裡都有些淵源,只怕他們柳家還要再出一個妃子,甚至是王妃皇后都是極有可能的。
是故二人一經商定,便約定將柳意妍指給孟長錦.橫豎柳意妍也只比柳意之小一歲,她已經滿了十一歲,再過三四年成親正好。
孟長錦曉得他要在朝中立足,勢必要借孟家的勢,故而也不曾拒絕。這些都是後話。
且說柳意之回到綠卿小苑後,又過了一日方到她真正的生日。這日裡沒有別個的道賀,也沒有別人相擾,公儀簡照着往常的慣例給柳意之補上了生日。
又過了些時日,柳意之覺着自個兒若是全然不管柳璟和劉夫人之事,到底良心不安,是故她抽了個空兒便去尋柳璟,要將他和劉夫人之間的事兒問清楚。
這日裡她在學中和柳璟約好了,柳璟下學後便先來找了柳意之說話兒,打算等說完了話,再回去琢磨秋闈應試的文章。
柳意之想了又想,還是和柳璟尋了個能看到是否有人過來的開闊地兒。這般一來,他們說話兒小聲些,便不會有人聽見,就是有人過來他們也看得見,如此也可防着別人偷聽。
柳意之看了柳璟一眼,隨即便低下了頭,咬了咬脣,半晌方忍住臉紅問道:“哥哥,你和太太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