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思於那日後便住進了江府。
江府中還尚有着故人去世的悲情,卻並不是鬱郁不歡,江府上上下下都充滿着新春的活力。舊事已去,何必記掛於心?
也不知是何緣故,自那日江世博與念君思晤面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面,兩人都對對方毫不關心,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情。
這日,我於外邊勾魂回來,便看到念君思又躲在屋裡鑽研那些生澀難懂的四書五經,聽說是爲了這個夏季的童式。我閒着無聊,便走上前去,蹲下身來,將下巴磕在他學習的書案上一聲不響地盯着他。
他的臉頰已經隱隱生出了一些肉,相比之前飽滿了許多,雖然不過十歲的少年,面貌卻俊秀凌厲,能看出長大之後定然是個招蜂引蝶的主兒,他的皮膚依舊白皙乾淨,眉眼俊朗修長,特別是那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更是不怒自威,相比我那極其普通的杏核眼實在是好看得太多。
此時他的垂髮紮成兩結於頭頂把頭髮紮成髻,形狀如角,而後方的頭髮卻不夠長,滑落在他的腦後,這倒是給他增加了一絲孩子氣。
他的衣着與江府下人所穿的一樣,上身是一件麻布製成的淡褐色短打,因爲人小,衣服過長,直至他的膝下,一條麻布下褲穿在他的身上也是極長,捲了好幾圈纔算正好合適,看起來雖然有點滑稽,卻由於他姣好的相貌也不得不說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別有一番風味。
我看他突然蹙起眉頭,不禁覺得他人小鬼大的模樣也挺好玩的。
只是,這個孩子也不知道是什麼奇怪性子,除了江府的必要工作,以及必要的吃喝拉撒睡,他就只會躲在房子裡看書,沒有做過其他的事情。這枯燥的日子過了許久,久到我都懷疑這孩子會不會讀書讀傻了,畢竟這孩子本就不愛說話。雖然我知道如若要參加科舉,定然要像這般寒窗苦讀十幾載。我並不確定這個孩子能不能取得功名,但我卻肯定他會讀書讀傻掉,一想到這事,我就對他一門心思讀書這件事情無法認同。
奈何江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對他一心讀書這件事稱讚有加,完全沒有規勸的意思,反而火上澆油,說些早早考取功名,建功立業的鬼話,哦,不,人話。
我雖氣,卻無能爲力,畢竟我根本無法於活人之前現身。
我唉聲嘆氣了許久,對着他道:“你怎麼就不知道勞逸結合,出去活動活動筋骨呢?”我看他還在那裡看他的書,根本毫無反應。
我很挫敗,轉身擡頭盯着房間的房樑呈放空狀態,盯了許久,我又是長嘆了一口氣。“哎……真是無趣啊無趣。”由於無事可做,我正準備離開這裡找個地方倒頭大睡,卻聽見身後一聲木椅摩擦地面的聲音,我趕緊回頭看發生了何事,卻發覺念君思起了身,向外走去,手裡還拿着一本《詩經》,我立刻明白他是要出去走走。
我心中一喜,心想自己的一個心願總算成了,雖然他只是換了個地去讀書罷了……
我正準備跟上去,卻看到書案上似乎多了一張白麻紙,而上方似乎寫了什麼。
我好奇,走過去看他到底寫了什麼。“昨夜忽夢迴舊年,幻境如昨日光景。吾道此真假奈何?猶不過過往雲煙。”我輕聲讀了出來,隨後愣住,看着紙張上蒼勁有力的字體,頓時一陣心酸。不過十歲的孩子啊,便經歷喪母之痛,何其悲哀,何其悲慟。
我朝外看了看,門外瑩鳥語宣暮春,花香四溢,陽光高掛於天空中央,照射到了世上所有陰暗的角落,卻始終照不到念君思那顆寂寞封閉的心。
什麼時候,他才能擁有普通孩童一般的笑容呢?
我沉默,最終所做的唯有動身跟着他。
江府花園
如我所想,他雖然出了房門,卻只是換了個地方讀書罷了。
我不禁懷疑房裡是不是有個東西惹了他,讓他不願呆在那裡。
難道是我?因爲我是鬼,所以鬼氣太重,讓他渾身上下不舒服?
驚覺這個原因的我立刻向後倒退了四五步,退到了安全距離才安下了心。
我這才放下心,那邊的念君思就一屁股坐到了涼亭的底下,說什麼也不願意換個地方的樣子。
我沉默着,張口欲言,卻最終只是捂住頭,無奈地道:“你這才走了幾步路啊?我都不好意思說你了。”我知道他根本聽不到我說的話,也就沒在說些什麼。然後,我又突然想到這裡似乎是江大小姐極愛來的地方,但又轉念一想,念君思第一次出來散個步,總不會這麼巧吧。
嘿,還真別說,還真就那麼巧!
我望着遠處蹦蹦跳跳向這裡跑來的一行人,又是一陣靜默。
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個烏鴉嘴,唔,以後自己回了幽都說不定可以當個算命的。
但是,此刻重要的還是這邊的事情。在我想七七八八的事情的時候,兩個小孩子也已經撞上了。
念君思當然非常淡定地無視了那個小妹妹,自顧自的低頭看書,完全沒有把她當做一回事。
而那個江家大小姐——江月尹卻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眨巴着大眼睛問身後的丫鬟。“翠娥,那個人是誰啊?”
翠娥比江月尹年紀稍大了些,大致十三、四歲的模樣,自然長得高大了點,只是長得沒有江月尹玲瓏,也沒有江月尹可愛,我頓時想到之前下人說過江大小姐惹江世博喜歡的話,頓時明瞭了,果然對比出真知啊,我有些絕望。
翠娥低眉順耳,回道:“那人是江家主帶回來的,聽說是故人之子。”
“原來是這樣……”八歲的江大小姐努力地理解了一下,卻又瞪大眼睛提出了第二個問題。“可是既然是故人之子,爹爹爲什麼讓他穿下人的衣服呢?”
“這……”翠娥有點犯難,不知道作何解釋,最後她憋出了一句話。“我也不知。”
“原來你不知道啊……”江大小姐眉眼中帶着些許的失望,但很快就又眼睛一亮,道:“那我去問他本人。”
我嗤笑了一聲,覺得這個江大小姐也真是天真可愛的很。
“誒!”翠娥明顯沒有想到自己的小姐會這麼說,正準備叫住她的時候,她已經跑到念君思的面前了,她趕緊補救。“小姐,等一等啊。”
“等不了啦!”江大小姐笑嘻嘻地回了一句,然後對着念君思好奇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念君思連頭都沒擡。
江大小姐求助似的望向身後已經追上來的翠娥。“翠娥,他不理我……”
“呃……”翠娥也頗爲尷尬,看着一聲不響的念君思,臉色沉沉浮浮了好久,纔對着江月尹道:“小姐,聽說他叫念君思……”
“念君思,念君思……”江大小姐低聲重複了好幾遍他的名字,小臉又綻放開了笑顏,銳聲道:“你爲什麼要穿着下人的衣服啊?”
念思君還是連頭都沒擡。
江大小姐看問不出個所以然,就趕緊換了個話題。“念君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玩?我那裡有好多好玩的東西哦,有竹蜻蜓、撥浪鼓、紙鳶、鞦韆,還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吃的,比如糖葫蘆、芙蓉糕、桂花糕啊……總之好多好玩好吃的呢!”她扳着手指頭一個個數着,語氣裡帶着興奮。
念君思擡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低頭看書。
但似乎是受到這一眼神的鼓勵,江月尹說得更歡了。“念君思,走吧,我們去玩吧,我們一塊去府外玩,呆在這裡看書多沒意思啊。”說到這裡,她就伸手去奪念君思手中的《詩經》。
念思君身形一躲,很簡單地躲過了她,他終於開了口,皺着眉頭道:“你好煩。”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得準備離開。
我看到這一幕頓時覺得好笑又熟悉,同時也覺得這兩人呆在一起倒是童趣橫生,頗有一番風味。
江大小姐明顯從來沒被人吼過,被念思君這麼一說,立刻大哭起來,嘴裡還嚷嚷道:“翠娥,他欺負我……嗚嗚嗚。”
翠娥當是護主,蹲下身來就開始安慰江大小姐,安慰了一會,便指着念君思的背影喊道:“我們小姐只不過是想和你玩,你憑什麼吼小姐?再說,你不過是江家主撿回來的一個下人,你根本沒資格吼小姐!我之前看你對小姐那麼無禮未和你爭論只是念在大小姐善良不願傷人的份上,如今你做的這麼絕,我也不必對你客氣!”翠娥的語氣氣勢洶洶,顯然已經口不擇言。
我聽了這話蹙了蹙眉,趕緊去看念思君。
念思君的身形微頓,然後好似什麼也沒聽到一般向文軒閣走去。但我知道,他的內心絕對不會那麼平靜。我趕緊追了上去。
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翠娥,不要這麼說……”
“小姐……”
我沒有回頭,卻覺得心涼。
果然,一回到文軒閣,念思君不聲不響地關上房門,便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書案前,認認真真地讀書,那認真勁比平時更甚,看得我甚爲不安。
我憂心忡忡地盯着他許久,卻只能安慰道:“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