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上下,人喊馬嘶,兵刃碰撞,轟鳴而起,將原本平靜祥和的氛圍扯得稀碎!
戰爭面前,就根本沒有所謂中立領土的概念,只有想打和不想打。
宛城,原本算是半中立的。
曹操劉表都需要從斐潛那邊得到一些戰略物資,尤其是兵器戰馬,而沒有其他的途徑,只有通過宛城,所以宛城原本是比較獨立於戰事之外的。同時,宛城之中也有大量的荊襄士族子弟,他們在戰前或是戰爭之中的時候躲避到了宛城來,換句話說,宛城就像是荊州的一個避難所……
不管是斐潛還是龐統,都認爲曹操應該不會攻打宛城,至少應該不會那麼快的展開對於宛城的進攻,但是在戰爭面前,有真正的避難所麼?
然而,當下曹軍就冒着和斐潛,甚至和荊襄所有的士族爲敵的風險,對宛城展開了進攻!
夏侯淵所領的騎軍,速度衝力已經提到了最高,將阻擋在線路之上的所有人和物體,全數撞開!甚至連原本安排在流民之中策應的自家人手,也是收不住戰馬,徑直將其撞進了宛城城壕當中!
所幸的是,吊橋原本就不是很寬大,再加上又有傾覆的車輛擁堵,所以一開始直接衝向了城門的夏侯淵騎兵並不多。
夏侯淵在跟着曹操起兵之初,曾經一度以爲自己就是天下第一的騎兵將領,然後呂布出現了,太史慈出現了,趙雲出現了,張遼也出現了……
然後夏侯淵發現,這些人,自己竟然都難以戰勝,甚至因此他還多了一個什麼『白地將軍』的稱號!
當年曹軍上下,沒有人懂得如何統御騎兵,夏侯淵說,某來統領!
當年袁術派遣紀靈北進攻伐兗州,正面對戰困難,曹操說要截斷袁軍糧道,夏侯淵站了出來,某願出戰!
當年袁紹曹操相互對峙,左偏軍出青州,右路軍出河內,曹操在白馬官渡苦苦支撐,側翼空虛,夏侯淵不辭辛苦的來回奔戰,某來護衛!
一切的配合,一切的努力,最終纔有了神速之號!
那個時候,夏侯淵以爲自己已經站上了巔峰,可以傲視天下英傑,然後一巴掌就被扇倒在地,旋即又是一腳,被人從巔峰之處踹到了山谷之中,將『神速』的名號,換成了『白地』的稱呼。
不甘,羞恥,慚愧,憤怒等等情緒混在一起,成爲了當下夏侯淵捨生忘死攻伐宛城的動力,讓夏侯淵幾乎瘋狂,甚至不惜催動着騎兵,撞開道路上的那些假冒流民的自家兵卒,撞開弔橋上的傾覆車輛,撞開宛城還未掩上的大門!
衝上去!
撞!
二十名的先頭曹軍騎兵就這樣撞了上去!
吊橋之上的車輛殘骸被撞到了護城河中,戰馬和騎手一同掉落,被紮在了木樁之上!後續的曹軍騎兵,就充當了血肉的衝城車,徑直撞在了宛城的城門上!巨大的衝擊力使得宛城城門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吱聲,連帶着震盪之力傳遞到了在城門背後死命肩頂的宛城守軍身上,在曹軍人馬骨斷筋折的同時,門後的宛城守兵也有不少被震得頭昏眼花,甚至哇的一聲噴出血來!
再上!
再撞!
夏侯淵再次下令!今日即便是鐵壁銅山,老子也要將其撞開!攻陷!這一次宛城之戰,便是夏侯淵他人生當中,再一次的轉折點!這亂世當中,哪怕再經歷一百次失敗,只要某還有一口氣在,老子就要翻身再戰,一百零一次的搏殺!
夏侯淵在前方連聲厲吼,調配兵卒,敦促着曹軍騎兵拿出最後的勇氣和力量來,甚至是捨出性命的進行攻擊,目的就是一個,趁着現在宛城暴露出來的破綻,擠開撞開破開這一個間隙,衝進宛城當中去!
如果不能一次性的衝擊進去,那麼就意味着,就算還能組織下一次的進攻,最終即便是能拿下宛城,也需要花比現在多十倍、數十倍的氣力和人命!
不能給宛城上下的守軍以任何的喘息機會,必須抓緊當下這個最爲關鍵的時刻!所有曹軍騎士,這個時候口中呼喝的,都是同樣聲音:『搶城,搶城!殺進去!』
城頭上的龐山民,在這一刻,目眥欲裂,他知道,此時此刻,若是不能阻擋住曹軍的進攻,只要讓這些曹軍騎兵衝過了吊橋,衝進了城內,就會鋪天蓋地的宛如潮水一般,將宛城徹底淹沒,將他在城內的家,還有他的家人一同吞噬!
宛城守兵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也是豁出去了所有的氣力和本事,拼命死鬥,即便是被衝撞得內臟受損,口鼻流血了,也依舊死死擋在了城門之處,頂着城門!
宛城守軍兵卒,各個都是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體力幾乎都到了極限。雖然說這一場廝殺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但是其血腥殘酷,尤其轉折變化,讓每一個人都應接不暇,尤其是曹軍騎兵衝擊而來,如山一般的壓力頓時降臨在每一個守軍的頭上,衝擊着他們的意志,想要將他們的鬥志和生命,一同碾爲齏粉!
但是現在,他們退無可退!
因爲在身後的,就是這些宛城守兵他們自己的家!
經過了黃巾之亂的洗禮,再看到了知曉了這一段時間各地烽煙情況,使得他們知道,如果宛城一旦淪落,他們就將面臨着什麼樣的厄運!遠的不說,單單這幾日宛城外面的流民,就是血淋淋的現實!
『弟兄們!便是死也要擋住啊!』
『曹軍禍害了荊州,現在又要來害我們的家!』
『頂上去!頂上去啊!』
華夏男兒,或許難免膽怯,或許多少懦弱,可是需要站起爲自家遮擋風雨的時候,便是願意直面生死,流汗流淚流血也不退一步!
曹軍騎兵再度呼嘯而來,這一次的來勢,比第一次的衝撞,還要更快,更兇殘!
馬蹄紛飛,敲打着地面,血色的泥土飛濺在半空!
刀槍並舉在馬首之前,興奮的戰馬奮力伸長着脖子,噴吐着氣息!
吊橋在顫抖着。
兵卒在嚎叫着。
龐山民指着城外在大喊着。
『啪嚓!』
一個陶罐從城頭之上飛了出來,落在了地面上,潑濺出濃厚粘稠的液體來。
然後是更多的陶罐飛了出來,砸落在宛城門前,也落在了吊橋之上。
曹軍騎兵嚇了一跳,以爲這些扔出來的陶罐裝的是火油,但是旋即發現並不是。因爲火油一般都是黑棕之色,而現在潑濺出來的液體,明顯有紅色的,有黃色的,還有些甚至是綠色的……
當然,也有一部分是黑棕色的,但是這已經足以證明至少這些陶罐之中並不是火油,或者說那些有顏色的並不是火油,畢竟有誰還會閒得無聊,給火油上色?
既然不是火油,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繼續奧利給就完事了!
可是當第二批的曹軍騎兵向前衝擊的時候,即便是風壓撲臉,也讓這些曹軍騎兵聞到了一股奇特的氣味!
這,這的確不是火油,但是也跟火油差不多……
城頭上的龐山民大吼着:『點火!點貨……』喊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龐山民的嗓音都裂開了,但是並沒有人關注這一點,因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在城頭上被拋下來的那幾根火把之上!
火油因爲極其易燃,所以一般的時候都不會隨意堆放在城頭之上,都是儲備在陰涼地窖之中,然後在需要的時候纔會搬運出來。宛城其實也有火油,但是因爲事發突然,龐山民也沒想到要預先準備火油,因此自然不可能在城頭上有這種大殺器。
但是另外一種物資,卻剛剛好可以替代火油。
那就是油漆。
華夏是世界上極早利用油漆的國家之一。最早的油漆製品,甚至可以追溯到新時期時代,比河姆渡朱漆木碗還要更早!
夏商周時期,漆還被作爲貢品朝貢。在商代,漆器製造業初具規模,形成特有的體系,表現爲漆器數量和種類的不斷增加,色彩和圖案越來越豐富。春秋戰國之時,漆就已經有了多種的色彩,而在漢代,漆器的品種和多樣性,也得到了極大的發展……
在小冰河時期還未到來之前的春秋戰國,乃至於秦漢,氣候都比較炎熱,大河上下左近的氣候,便是宛如後世的雲川一般,有大量的蕨類植物和熱帶樹木,而豫北冀南這一帶,便是大漢盛產油漆的地方。
驃騎之地有各類的特產,販賣各地,那麼回程的時候自然也不可能空車,多少要帶一些關中所需的物資,而這些油漆,便是黃氏商隊正準備運去長安的……
油漆之中,不僅有漆,還有油!
火把落在了地面上,很快就引燃了油漆,藍黃色的火焰頓時升騰而起,熊熊烈烈,並且同時間散發出大量的黑煙,將城門吊橋這一大片的區域全數籠罩進去!
即便是到了後世,存儲不當的油漆依舊是易燃易爆物品,更何況在大漢當下?而且油漆一旦不小心被點燃,最爲麻煩和可怕的還不單單是燃燒起來的火焰,還有油漆燃燒過程當中散發出來的大量有毒氣體!
濃厚的黑煙伴隨着火焰翻騰着,使得即將衝上吊橋的曹軍騎兵的戰馬在本能之下開始退縮回避,也有些收不住腳,硬生生的撞進了火場之中,被燒得發出慘絕人寰的嚎叫聲,然後載到在護城河中。
於此同時,油漆燃燒還帶來了一些附加的效用……
城頭之上的龐山民等人也被煙燻得連連咳嗽,鼻涕眼淚一同胡亂流淌出來,連忙下意識的連滾帶爬的躲避黑煙的侵襲,而那些原本在城門洞內和宛城兵卒爭奪擠壓城門的曹軍兵卒,卻沒有辦法像是城頭上的龐山民等人一樣往空曠的場所去躲避!
正常來說城門洞之內是城頭難以投擲的死角,也不易被火焰侵襲,但是現在黑煙翻騰,厚重得猶如實質一般在城門洞內翻滾着,嗆得城門之處的曹軍兵卒難以呼吸,連眼睛都睜不開,更不用說還要拼死和隔着城門的宛城守軍對抗了。
雖然城內的宛城守軍也被黑煙嗆得涕淚橫流連連咳嗽,但是畢竟隔着一道城門,多少比處身於城門洞之中的曹軍好上許多,再加上張烈等人帶着人手趕到,抓住了這個機會,徹底清理了擁堵在城門之處的事物,最終將城門關閉……
龐山民攤倒在城垛之下,看着滾滾升騰起來的火焰和黑煙,用袖子抹了抹一臉的鼻涕和眼淚,然後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割破了手臂,不僅是疼痛難忍,鮮血更是淋漓不止,已經是浸溼了小半條的袖子……
若是平時有這樣的傷,龐山民或許就已經是呼喝僕從護衛,然後或許臉色發白的坐在廳堂之內處理傷口了,但是現在龐山民卻只覺得心中愉悅,就連手臂上的火辣疼痛,似乎也是更添痛快。
守住了!
雖然說失去了吊橋,也將會面臨後續的攻擊和挑戰,但是終歸當下是暫時守住了!
龐山民支撐着站了起來,然後回頭望向了城內,微微而笑。那個方向是他的家,有他的家人,所以龐山民還會在這裡,即便是第一次上戰場,有些笨拙、疏忽和不知所措,但是他終將奮鬥不止,守護下去!
城外的夏侯淵看着熊熊火焰,滾滾黑煙,憤怒的發出了一陣毫無意義的嚎叫聲,策馬來回轉了幾圈,縱然他外面穿着戰甲,但是裡面還是血肉之軀,同樣抵擋不住火焰的灼燒,黑煙的侵襲,因此最終夏侯淵也只能是極度不甘心的下令,怏怏而退,只能是等火焰熄滅之後纔可重新組織攻勢……
火焰是不分善惡的,原本人類是用來火焰在取暖,烘烤食物,甚至可以驅逐野獸保護自身,然後人類後來學會了殺人要放火,毀屍要滅跡,斬草要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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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比水左近,一支軍馬正在駐紮。
曹操望着頭上的曹氏大旗,默然無語。當年他組建軍隊的時候,是想要幹什麼來着?哦,想起來了,都差點忘了……
風從北面吹來。
秋日的寒風總是一天強過一天,一天冷過一天。
曹操沒有戴頭盔,略有些散亂的頭髮,雖然也有用髮簪定着,但是兩鬢之處,依舊被北風捲拂着,如同章魚的觸角一般,四下亂伸亂探,大部分是黑色的,不過也有一些髮絲有些灰,甚至有些白。
有些冷。
曹操捲了卷大氅,斜眼看了一眼身後。身後是曹氏兵馬,正在緊張且有序的做着各類的事情,當然,這些稀碎的小事,並不需要曹操太過於操心。
嗯,自己上一次做這些瑣碎繁雜的事務,又是在什麼時候?忘了。好像很久了。似乎自己當年在揚州徵兵募集的時候,還親自去安排隊列,搭建帳篷,即便是那些揚州兵卒一個個都沒有什麼好臉色,自己也依舊陪着笑臉,噓寒問暖,爲的就是能夠儘快的收攏軍心,讓那些揚州兵儘快的聽指揮……
然後那些揚州兵麼,曹操忽然呵呵笑了笑,目光微微冷了一些,自己當時最用心,忙前忙後,幾乎將那些揚州兵當成大爺一樣的供奉起來,結果一夜的功夫,這些便宜大爺揚州兵竟然夜裡營嘯,一口氣逃了個乾淨!
那年,那天,似乎也是這麼的冷。
江東人,揚州兵,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曹操磨了磨牙,早晚一天要算一算賬!曹操剛這麼想完,又忍不住笑了笑。這麼多年了,自己依舊是一個小心腸的人,不過麼,這些年來,已經改了好多了,不是麼?
當年徵召募集揚州兵,所用的錢財都是曹洪的。曹洪他拿出了幾乎是所有的資產,變賣了一切,就那樣被那些揚州兵給糟蹋了個乾淨……
即便是如此,曹洪也沒有說過一句怨言。曹操記得,當時他就像是現在這樣,坐在石頭上,沒有戴頭盔,一頭散亂的頭髮在風中亂飄。曹洪就站在他身後,笑着,就像是平時一樣,『大兄,沒事,我們再來過就是!錢財之事,不用擔心,我再去想辦法!』
曹操皺了皺鼻子,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不舒服。所以這麼多年來,即便是曹操知道曹洪家人多少有些混賬,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夏侯他們也清楚這一點,也都從那個時候經歷過來的,也都認爲曹洪當下的一些斂財的行爲,怕是當時的遺留下來的心病,所以也基本不說什麼。
即便是這一次,曹洪負責的研究仿製盔甲,結果到頭來變成採購貨……
採購的驃騎的盔甲!
哎!
曹操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這個大漢驃騎啊!
曹操的眼微微眯起,想起了當年那個太陽高照,比現在要溫暖許多的時分,那個在蔡邕府門之外,小心翼翼的端着木匣子,連和自己對視都不敢的斐潛。自己要是當時就知道斐潛會變成現在這樣子,是不是會乾脆當時就拿竹籤子直接一下子將其扎死了事呢?
哈哈,嗯,那還是斐潛作假的竹籤。
曹操忽然想起了後來和斐潛的談話,想起了斐潛曾經意味深長的說這個『天下』很大,說要去『外面』看看,現在,子淵你是已經將目光都放在了外面,準備到山洞之外去看一看了麼?所以這一次連來都不來,只是派遣了太史慈和徐晃?你這是太小瞧我,還是已經不在意這裡的得失了?
遠處風吹勁草之處,三兩曹軍斥候打馬而來,帶着一路的風塵,滾落在曹操面前。
『報!樊城已經出兵,往宛城而去!』
曹操點了點頭,然後反手拿起兜鍪,將紛亂四飛的頭髮和思緒,一同扣在了兜鍪之下,繫緊了綬帶,昂然站起,舉起手臂,向前揮動:『傳令!進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