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兩天的功夫,那一樹樹的西府海棠已經全開了。寂靜慣了的敷春堂,此刻也熱鬧起來。
淑苓下帖子請人過來賞花,那些小姐們倒個個都給面子,都到了。就連一向驕傲的徐毓芝也過來湊熱鬧。
徐毓芝在來之前,她母親交代過她:“我和你二舅母雖然有些不對付,但是你和苓丫頭畢竟是表姐妹。如今她又要做侯府裡的世子夫人了,你可得要小心應酬着,千萬得管住嘴。你姐姐進宮前可是交代過好幾次要管束好你的。”
徐毓芝嘴脣翹得高高的,囁嚅道:“既然母親怕我丟臉惹禍,那我索性不去了。你也別擔心。”
曾綺立馬就拉下了臉:“敢情我說的這一通你一句都沒聽進去,還不快去。你姐姐告訴我你中意沈家二爺,這事回頭我幫你盤旋盤旋,看能不能和沈家有緣。若真誠了,苓丫頭就是你未來的嫂子,你更得給她長臉才行,去吧。”
徐毓芝聽了這番話,臉紅撲撲的,心裡也高興起來,叫了丫鬟張羅妝飾要去敷春堂。
徐正要去雲南任職,徐敬之的事安頓下來了,敏芝也順利進宮。剩下的鬆之又拜託曾譜幫忙指點學業,讓他好生在曾家族學裡安心讀書應舉。囑咐了毓芝別頑皮幾句,便在二月初九這天回雲南去了。
徐毓芝坐了車來到雙喜衚衕。先去沉心堂給外祖母請安。
秦老夫人見了她倒也歡喜,她的侄孫女秦雪嬌也過來了。正在秦老夫人跟前湊趣。
如因過來說:“老夫人,該過去了。三小姐已經遣人來請了幾次了。”
秦老夫人笑道:“是啊,坐久了身子骨也疼。我們走走。”
毓芝喜歡在她外祖母跟前湊趣。秦老夫人便扶了秦雪嬌,後面跟着隨行的丫鬟婆子,大家往敷春堂而去。
敷春堂這邊早就熱鬧開了,年輕的女孩子們湊在一處,鶯歌燕語的,更是歡鬧。海棠花下設了三席,桌上擺着南北精細的果碟。放着自斟壺。並沒有排席位,大家喜歡吃什麼就自便取,也很是方便。
西南角落裡正冒着青煙。秦老夫人雙手合十唸了句彌陀,又說了聲:“罪過。你們去看看她們做什麼好吃的。”
秦雪嬌和徐毓芝畢竟都是年輕女孩子,自然喜歡熱鬧。問着烤肉香,樂不可滋的就跑過去了。
淑苓已經完全是主人做派了。正在這裡招呼着丫鬟婆子幫着烤新鮮的驢肉。鐵絲網上。肉發出滋滋的聲音。周麗賢、淑荃、薛憶、甚至只有五歲的淑蓉也跑來湊熱鬧。還有幾位毓芝不大熟識的年輕小姐,爭着要吃才烤好的肉。那副饞樣一點也不像閨閣裡的千金小姐。
毓芝看了一圈,都沒看見薛愫的人,心想她如今住敷春堂怎麼不在,也不知躲到哪裡偷閒去了。毓芝心想不在也好,免得惹她不高興。丫鬟烤好了一塊肉,忙遞到了毓芝跟前,笑說道:“徐五小姐。嚐嚐這個。”
毓芝此刻也顧不得什麼吃相,就着咬了一口。鮮香無比,忍不住讚道:“真好吃。”
熟苓見鐵網上有幾塊前腿肉烤得正好,用筷子夾到了盤子裡,對身邊的丫鬟說:“將這個送到薛二妹妹那裡去。”
毓芝笑問了句:“是呢,今天怎麼沒看見薛二妹妹,難道她今天還要偷懶,這會還沒起牀。我們幾個去鬧鬧,看她好不好意思。”看人笑話是徐毓芝嘴喜歡的事。
薛憶忙道:“妹妹早就起來了,剛纔還在這裡幫着佈置呢。此刻應該在屋裡繡花吧。姑母交給的事,還沒做完呢。”
周麗賢此刻起來了,淨了手笑道:“走吧,我們去瞧瞧看。”
其餘幾位小姐也跟着應和。
薛愫坐在臨窗的炕上,正忙着繡牀圍,鴛鴦戲水的圖案,雖然最是尋常不過,但她針下的荷葉蓮花卻猶如開在河塘裡一般的鮮活。鴛鴦的羽毛還閃着光彩,一圈圈的水波,像是真的在晃動一般。
秦老夫人戴着眼鏡看了半晌,連聲誇讚:“真好看,真好看。等忙完了這些。你給我繡一幅觀音像吧。”
薛愫心想也不是什麼爲難事,順口就答應下來:“好的,只是不知道繡佛像有些什麼講究,不懂的地方還請老夫人教給我。”
秦老夫人笑眯眯的點頭:“先不用急。你忙完了這些正經事再說。”
聞鶯端了茶盤來,薛愫趕着要下炕給秦老夫人奉茶,秦老夫人卻道:“你坐着別動。丫鬟們也是一樣。”
薛愫笑笑,繼續一針一線的繡着一朵粉嫩的荷花。
過不多時,周麗賢、秦雪嬌、徐毓芝、淑荃四個來了。屋裡頓時熱鬧起來。薛愫忙下炕來招呼。
聞鶯只好又吩咐小丫鬟去煮茶。
秦老夫人見了周麗賢,少不得要問她臨陽伯夫人,也就是她大嫂的事。周麗賢有問有答,說話嬌俏可愛,又妙語連珠,惹得屋裡一陣陣的笑聲。
秦老夫人見除了她手中,別的每人都是一隻青瓷茶盅,笑道:“愫姐兒,你幫我繡好了觀音像,我那裡收着一套甜白釉茶具。到時候送你。”
薛愫笑道:“只怕這套茶具也有點年代了。”
秦老夫人點頭說:“說來也是有來歷的,我外祖母曾進宮給太后娘娘請安。娘娘很喜歡,就送了我外祖母這套甜白釉,後來傳給了我母親。我母親又傳給了我。”
薛愫不知道來頭這麼大,便推辭說:“既然是老夫人祖上的東西,那我更不敢要了。到時候討點別的謝禮成了。不然也難於心安。”
秦老夫人點頭笑道:“我那裡收着的好東西可不止這一樣。既然已經決定要送給你,哪有反悔的道理。我也沒有這麼小氣。”
說得屋裡人都是一笑。
毓芝也跟着笑,可心裡卻有些不舒坦。她可是老夫人的嫡親外孫女,也沒見外祖母將祖傳的東西送給她。憑什麼?不就是會做幾針針線麼,有什麼了不起的。她也會做。
毓芝撇撇嘴,沉着一張臉。
秦老夫人和年輕女孩們說笑一回,又說要去賞花。很該沒出門,賀大太太和薛太太過來了。
薛愫正說要奉茶。
賀大太太卻道:“不勞煩薛二姑娘了,我們一道去賞花吧。”
秦老夫人忙道:“走吧,今天的天氣好。花也開得好。”
賀大太太和薛太太左右各一個攙了秦老夫人,已經出了屋。
薛愫也收了針線,也大家一道去賞花。
衆人走至花樹下,那一樹樹的開得粉嫩的西府海棠,開得如此熱烈。更有一陣風吹來,花瓣紛紛而落。
秦老夫人點頭道:“不知道我還能看幾年的花開?”
身旁人聽了,心裡一沉。心想秦老夫人年紀大了,未免會添這些感慨。還是賀大太太勸道:“老夫人何必做這悲傷之嘆,對於我們來說,不都是看一回少一回麼。好在我們家一年四季都不缺花,這裡海棠過了,接着就是紫藤、芍藥、夏天裡的石榴、荷花、秋天的菊花、芙蓉、冬天的臘梅、紅梅。看也看不過來。只要老夫人高興,每一花開就辦賞花宴,也都樂意在跟前來陪老夫人湊趣。”
秦老夫人拉了賀大太太和薛太太的手說:“我知道你們倆都是極孝順的。”
正在大家感懷時,鵠大奶奶走了來。
秦老夫人向她招手道:“你來晚了,剛纔她們烤驢肉來着,可惜你沒吃着。”
鵠大奶奶臉色有些沉鬱,走到跟前,對秦老夫人道:“老夫人,才沈家的管家娘子來傳話。說太夫人今早走了。”
秦老夫人無比的駭然,好半晌纔回過神來。
薛太太心裡也是一沉忙問:“怎麼這麼突然?”
鵠大奶奶道:“是呢。聽說前幾天還好好的。”
秦老夫人已是老淚縱橫:“她還小我幾歲,沒想到竟然走到我前面。我要回去沈家那邊看看。”
薛太太自然也是要過去的。這裡的賞花不得不結束了。
秦雪嬌和徐毓芝陪着秦老夫人回了沉心堂。薛愫回頭時見淑苓呆立在那棵三十年的花樹下。面容有些僵硬。花瓣落在她碧綠色的比甲上。薛愫上前替她拂去了肩頭上的落花,輕聲勸慰道:“苓姐姐,四月你就不用嫁過去了。”
淑苓卻苦笑道:“這裡嫁不了了,以後也是要嫁的。”
薛愫卻道:“來日方長,若是有轉機呢。不管怎麼說這突如其來的事,至少能讓姐姐緩一緩。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清。或者姑母看見姐姐實在不滿意這場婚事,興許就退了呢?”
淑苓依舊苦笑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裡秦老夫人回了沉心堂,如因和寶相忙着去尋素服。秦老夫人默默的數着念珠,微閉着雙眼,她突然想起還在閣中,與成太夫人的交情來。那時候都還十幾歲的樣子。兩家是鄰居,一天來往七八遍也不嫌累。怎麼光陰如此迅速,轉眼她已白髮蒼蒼。而成太夫人已經撒手而去了。
秦老夫人又將《往生咒》默唸了幾遍,睜眼時,已滿是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