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寺可不是什麼好去處。
寺廟清苦寂寞,怎比得富貴風流、花團錦簇的顧府?顧蓮不想勉強人,因而只帶了李媽媽和蟬丫做伴,其他人都讓留下了。
——怎麼來的,就怎麼走吧。
臨行前,長房的桐娘,二房的丹娘和二奶奶過來送行,對於顧蓮此去,眼裡都是掩不住的驚訝,只是誰也沒好意思說出來。
顧蓮纔回來兩個月時間,和堂嫂堂姐們並不熟。
因而只是客套寒暄,“去不了多久,不到三個月功夫就回來了。”看向丹娘,“六姐姐說好給我畫一幅山水圖的,等我回來,可不要說還沒畫好哦。”
丹娘見她還有心情撒嬌,不由笑了,“記得、記得,一定畫好了等着你。”
桐娘接話道:“那我給九妹妹繡個荷包。”
二奶奶瞧在眼裡一笑,“看看你們姐妹幾個親熱的,我都不好意思沒有表示。”拉了顧蓮的手,“說吧,還想要什麼?”
顧蓮一臉認真想了想,“也不拘什麼,二嫂只管把壓箱底的金啊、銀啊,凡是佔地方的,都統統給我好了。”
此話一出,連周圍的丫頭們都笑了起來。
丹娘上前假意擰人,“瞧你這張嘴,還想把二嫂的家當給搬空呢?”
二奶奶笑道:“搬吧,搬吧。”
桂媽媽讓人收拾好了馬車,過來請示,見衆人臉上都有笑容,不由問道:“什麼事這麼有意思?也讓我樂一樂。”
丹娘抿了嘴不言語,桐娘保持着一貫的沉默寡言。
二奶奶見場面有些尷尬,忙道:“九妹妹還是早去早回,別再說話耽擱了。”從小丫頭手裡接過包袱,回頭道:“兩位妹妹姑娘家不便出去,我到門口送一送。”
顧蓮與堂姐們告辭,然後跟着堂嫂出了自己的院子。
走到半路,二奶奶悄悄往她手裡塞了一個荷包,低聲道:“裡面裝了些金葉子,還有碎銀,你在外面萬一有個急難時,興許用得上。”
顧蓮一怔,繼而忍不住一陣心酸。
自己和堂嫂並沒有什麼往來。
上一次,平哥兒不小心說漏了丹孃的親事,惹得丹娘大發脾氣,自己悄悄找到平哥兒,拉鉤答應不把丹孃的事說出去,方纔化解了這場尷尬。
——如今見自己出門,居然還記得給自己應急的錢。
可見她有情有義、知恩圖報,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子。
一個外人都知道自己去寺廟艱難,可是自己的母親,卻能狠心把自己往外推!雖說不知道真正原因,但直覺告訴自己,不是爲了給姐姐祈福這麼簡單。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母親是因爲擔心姐姐,那麼……,她就不擔心自己嗎?就不怕自己在外面遇上什麼,有個三長兩短?
幸虧真的顧九小姐早就不在了。
否則即便活到今日,只怕也要因爲母親的心寒而死!
“多謝二嫂。”顧蓮的這聲感謝情真意切,握了握堂嫂的手,“荷包我收下了,不知道將來有沒有機會報答。”
二奶奶嗔道:“胡說什麼呢?好好兒的,早點回來。”
早點回來?或許,這一去就再也不用回來了。
顧蓮心下自嘲,但是不好當着堂嫂的面說出來,再三道謝過後,領着李媽媽和蟬丫上了馬車,放下車簾,心內一片彷徨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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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約摸三十里的路程,到了棲霞寺。
“真是舒服。”顧蓮立在半山腰的欄杆邊,憑風而立,感受着一絲絲清涼氣息,把在顧家的煩惱一吹而散,內心忽地安寧下來。
李媽媽擔心她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讓蟬丫和桂媽媽收拾屋子,自己一直緊緊的跟在旁邊,不敢離開半步。
顧蓮知道乳母心裡緊張,並不拒絕,由得她跟在後頭。
不一會兒,桂媽媽出來了。
顧蓮轉回身,笑道:“辛苦媽媽了。”捏在手裡的兩片金葉子,還熱乎着,展開手遞了過去,“這個給媽媽打酒吃。”
桂媽媽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小姐別破費了。”
顧蓮知道她不把這點東西放在眼裡,自己並沒打算非給不可,於是笑道:“我稍微歇一歇,等下就去佛堂替姐姐誦經。”笑得溫溫柔柔,“媽媽回去記得告訴母親,我一早一晚都會按時去的,絕不絲毫懈怠。”
桂媽媽有些遲疑,“夫人讓我在這兒陪着小姐。”
“有什麼好陪的?”顧蓮清楚她不願意留下,“我身邊有李媽媽和蟬丫,外頭還有好幾個粗使的婆子,已經足夠了。”
“可是……”桂媽媽神色動搖,想回去,但似乎又害怕被責怪。
顧蓮不想留個不安分的人在身邊,因而勸道:“最近家裡事多,母親整日整夜的睡不好覺,有媽媽在身邊幫襯着總好一些。”一臉坦誠,“我在這兒閒着,要那麼多人做什麼?媽媽還是先回去一趟,報個消息。”
桂媽媽終於露出笑容,“既然小姐這麼說,那我就回去一趟,免得夫人在家裡惦記懸心,然後再早點回來。”
顧蓮笑着點頭,“好,媽媽去吧。”
桂媽媽這一去,就再也沒了任何消息。
對於母親重視自己的程度,顧蓮又有了更深一步的瞭解,自嘲笑了笑,——每天早起晚睡,安安心心在寺廟裡住了下來。
甚至過了十來天,和寺裡的惠安師太相熟以後,還開玩笑問了一句,要不要再收一個關門弟子?
惠安師太卻道:“施主塵緣未斷。”
顧蓮本來就是隨口一問,聽她敷衍自己也不覺得生氣,依舊早上頌一遍經,晚上頌一遍經,吃着素食齋飯,過起了清心寡慾的禮佛日子。
李媽媽可清心寡慾不起來,每日都在屋裡急得團團轉,“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劉家到現在都還沒有消息?還有夫人……,爲什麼不讓桂媽媽回來了?”
顧蓮清楚自己的乳母,老實、善良、忠心,但卻沒有什麼大智慧,更多的時候,總是懦弱的心存一點僥倖。
比方劉家的親事一直沒有消息,那就說明多半是黃了。
比方桂媽媽沒有回來,不管是她耍了什麼心眼兒才留下,那也足夠說明,母親對自己並不重視,親生女兒還不如一個管事媽媽重要。
只有乳母這種性子軟弱的人,纔會始終抱着一線希望。
“顧小姐……?”一個小尼姑在門外探頭探腦,打量道:“有位葉家大小姐,專門來寺裡給母親上平安香,聽說顧小姐在這兒,想問能不能過來見一面?”
葉宜?顧蓮聞言點頭,“讓她過來吧,我在這兒等着。”
記憶如同一卷膠帶,往前倒轉……
李媽媽一直執着要回到安陽,找到顧家,千里迢迢從福建的仙桃鎮輾轉歸來,一路還算順利,落腳後沒多久,就打探到了顧家的消息。
從不抱希望的事突然實現,自己亦是意外。
想着母親要來看自己,激動的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等到顧家的人過來,卻只有盧媽媽和幾個僕婦,——母親並沒有親自前來。
一百分的母女之情,扣去十分。
盧媽媽見了自己,仔仔細細打量一番,再問李媽媽要了生辰八字,提起一些當年的舊事,都一一對上了號。
確認了自己的身份,回去報消息。
沒隔多久,盧媽媽再次過來,言明要接自己回到顧府。
——母親還是沒有來。
如果說第一次是因爲不能確定,那麼確認之後,怎麼可以還是這般淡漠?剩下的九十分母女情,再扣掉十分。
在回安陽的路上,專程過來接自己回府的馬車,居然拔了縫兒。
自己真是無言,只好又在心裡默默的扣掉十分。
偏生那天十分不巧,不光馬車拔了縫兒,好不容易趕到安陽城後,又被告知臨時有事提前關了城門。
無奈之下,只得退到附近的小鎮上借宿一晚。
屋漏偏逢連夜雨,小鎮上唯一的客棧被葉家的人包圓了。
要不是後來葉家勻出兩間房來,當晚就得餐風露宿,——就是在那時候,和葉家的人結下了緣分。
沒隔多久,葉宜的父親因故去世了,自己想着她們幫過忙,就去弔祭過一次。
算起來,總共不過見了兩面而已。
“葉大小姐,快請進。”李媽媽出去親自相迎,高興道:“難得有人過來陪我們小姐說說話,多坐會兒再走吧。”
顧蓮聽了哭笑不得,嗔道:“媽媽……,宜姐兒是來給母親祈福的。”
“是是是。”李媽媽忙道:“我去泡茶。”
葉宜還在孝中,穿了一身素衣,連首飾都一律換成了銀飾,她的眉目十分清秀,氣韻纖麗,這身打扮更是顯得單薄不已。
大約是因爲陡然間失去了父親,雖然才得十一、二歲,但是神色,已經多了幾分淡淡的成熟,款款進了門,“顧九姨好。”
顧蓮與葉大奶奶平輩相稱,她便矮了一輩。
李媽媽奉上熱茶來,“你們慢慢說話。”
“媽媽別急着走。”葉宜叫住她,問道:“上次九姨問起她的乳兄,想來就是媽媽的兒子吧?”
李媽媽點了點頭,“是我的繼子。”
聽到黃大石,蟬丫趕忙圍了過來。
葉宜看了看她們,接着道:“我問了二叔,說是當時黃大石就留在了河南,別的不太清楚,這件我讓丫頭跟九姨說過。”
顧蓮點頭,“勞你費心。”
“不妨事。”葉宜微微一笑,“後來,二叔特意又讓人去了河南一趟。”
顧蓮微怔,——葉東海又讓人去了河南打聽消息?
葉宜輕聲細語的,“去的人回來說,黃大石已經拜在徐千戶名下,因爲當地有事絆住,估摸要遲幾個月纔會回來。”放下茶,“本來我想着給母親點了祈福燈,就親自去一趟顧家的,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了。”
顧蓮趕忙道謝,“這件事真是麻煩你了,宜姐兒。”想了想,“記得替我向你二叔道個謝,給他添了許多麻煩。”
葉宜抿嘴微笑,意味深長,“不麻煩。”然後轉移了話題,“我聽惠安師太說,九姨要在這兒住上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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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蓮回道:“我姐姐病了,替她頌九九八十一天的心經祈福。”
——這個蹩腳的理由,也不知道人家相不相信。
幸虧葉宜不是咋咋呼呼的小姑娘,道了一聲,“原來如此。”然後就沒多問,寒暄了幾句之後,起身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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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九九八十一天?”
說話的人,是一個十六、七歲的錦袍少年。
“是啊。”葉宜嘆息道:“我聽着也覺得頗爲奇怪,但是不便多問,不知道顧家出了什麼事,把個千金小姐扔在寺廟裡頭。”
那少年聽了眉頭微皺,沒有說話。
“二叔。”葉宜又道:“你還記不記得上次客棧的事?當時我就跟娘說,那顧家九小姐別是庶出的吧?不然怎麼丫頭婆子都不恭敬,她反倒十分的客氣。後來聽說她是四房嫡出的小姐,我還好一陣不解呢。”
葉東海微微恍惚,眼裡浮起一抹回憶之色。
在客棧的時候,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自己記住了一管瀝瀝如水的聲音。
後來大哥亡故,顧家的人專門過來弔祭,她和五妹走在一起,去看望病重臥牀的大嫂,——正因爲那難以忘記的清澈聲音,讓自己認出了她。
今天在棲霞寺第三次遇見她,……這麼巧,算不算是緣分呢?
只是這緣分有點高攀不起,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己只是一介商戶之子,不由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二叔……?”
葉東海收回心思,應了一聲,“嗯?”
“二叔你放心,凡是該說的我都說了。”葉宜與堂叔一向親近,因爲年紀相仿,自幼當做親哥哥一般對待,促狹道:“顧九小姐聽了,還讓我替她給你道謝呢。”
葉東海擡眸,看着面前人小鬼大早慧的侄女,不想繼續糾纏這個話題,“你先收拾收拾,我去後面跟惠安師太打個招呼,咱們好早點回去。”
到了寺廟內堂,拿出一張一百兩銀子的銀票。
惠安師太眼角一跳,面上儘量做得雲淡風輕一些,淡淡問道:“施主捐香油錢?還是給家裡人點祈福燈?”
葉東海回道:“聽聞顧家有人在此長住祈福,我們葉家和顧家素有往來,這一百兩銀子,算是隨喜的香油錢。”
惠安師太讓小尼姑收下銀票,雙手合十,“施主好功德,如此虔心向佛,佛主一定會庇佑施主,庇佑顧九小姐的。”
“有勞師太。”葉東海並沒有多說什麼,告辭而去。
自此以後,每隔五、六天的時間,葉家就會送過來一百兩銀子,也不說由頭,小廝只管放下銀子就走。
有一次,正巧顧蓮過去找惠安師太說話。
小尼姑捧了銀子,一臉歡喜走進來,“葉家的人又送香油錢來了。”
顧蓮聽見葉家,不由問道:“是給他們家大奶奶點祈福燈嗎?”聽起來,好像還送了不止一次,難道點了好幾盞不成?心願倒是挺大的。
惠安師太看了她一眼,笑道:“是香油錢。”
這麼多香油錢?顧蓮心道,葉家可真是人傻錢多速來。
小尼姑咕噥道:“聽說葉家的生意很大,家財萬貫,而且隔幾天就捐一百兩,不像是缺銀子的。”十分不解,“何不一併捐了,豈不方便?”
惠安師太悠悠道:“這是心意,人家不怕這份麻煩。”
若是不分開捐,怎麼能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棲霞寺,記得照顧好顧家九小姐呢?看起來顧九小姐並不知情,自己也沒打算多嘴告訴她,萬一葉家不想讓她知道,豈不是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反正只管哄得顧九小姐多住些時日,等着葉家送銀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