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劇

惠安師太收了葉家的銀子,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自然不會爲難顧蓮,——因而早晚誦經時間不限,得了空,還過來陪着說會兒話。

顧蓮在棲霞寺住了一段時間,漸漸適應下來。

“小姐醒了?”蟬丫推門而入,——經過上次的君子蘭事件,加上離開顧府,不光消了嫌隙,反倒比從前更加親密和睦起來。

“嗯。”顧蓮披了衣服下牀,自己鬆鬆的挽了一個纂兒。

因爲山間寺廟清淨,梳妝上頭並不上心,只斜斜的別了一根珍珠簪子,——萬一顧家的人過來看見,也好讓母親知道,自己的確是在誠心誠意的禮佛。

蟬丫擰了帕子遞過來,“小姐洗臉。”

顧蓮只覺得她今日特別的熱情,擦完臉,又非拉着自己去擦上胭脂香粉,還畫了長長的柳葉眉,像是要出席什麼重要的場合似的。

蟬丫笑嘻嘻的,“小姐坐好,馬上就來。”

顧蓮疑惑道:“鬼鬼祟祟的弄什麼呢?”

“來了,來了。”李媽媽從門外進來,手裡端着一個青花瓷的海碗,裡面熱氣騰騰的,——是一碗清香撲鼻的清湯麪條,中間躺着一個可愛的荷包蛋,撒上蔥花,看起來十分誘人。

顧蓮聲音遲疑,“媽媽……”

“恭賀小姐生辰之喜。”李媽媽笑得眼睛彎彎的,將麪條輕輕放下,“我一大早就起來了,蟬丫還幫着和了面,然後揉了許久,拉得長長的一根,滿滿的裝了這一碗,小姐快趁熱吃了。”

——原來今天是自己的十四歲生辰。

顧蓮的喉頭有些哽噎,看着滿眼期待等着自己嘗麪條的乳母,還有旁邊裂開嘴傻笑的蟬丫,鼻子一酸,一瞬間淚水模糊了雙眼。

蟬丫有些不知所措。

“小姐……”李媽媽上前輕輕拍着,彷彿懷裡還是那個小小的嬰兒,柔聲哄道:“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快別哭了,不吉利……”

“我不哭。”顧蓮含着眼淚笑了笑,“我這是高興,媽媽還記得我的生辰,一大早起來給我做長壽麪。”看了看蟬丫,“妹妹也辛苦了。”

李媽媽嗔道:“我怎麼會不記得小姐的生辰?再說了,做碗麪條算得上什麼?”忍不住嘆氣,“這兒準備不了什麼好東西,委屈了小姐。”

“不,媽媽。”顧蓮搖搖頭,“在我心裡,媽媽做的麪條比什麼都珍貴。”她的聲音又輕又柔,“要不是媽媽,我哪裡能夠活到今天?媽媽就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

“能得小姐這一句話,我也不枉了。”李媽媽滿目欣慰,微微紅了眼圈兒,“只要小姐心裡有媽媽就行。”想了想,補道:“老爺和夫人才是小姐最親的人,哦……,還有五小姐和七少爺。”

顧蓮微微垂下眼簾,沒有答話。

拿筷子在碗裡找了一會兒,夾起麪條的一頭,一直吃、一直吃,果然是長長的一根沒有斷掉,——簡簡單單的一碗麪,乳母卻是下足了功夫的。

蟬丫笑道:“好吃吧?我聞着就覺得可香呢。”

在顧府的時候,每天都有雞鴨魚肉吃,可是那時候心情壓抑,吃什麼都不覺得有多香,反倒是在寺廟吃多了素食,連一碗雞蛋長壽麪都饞得很。

顧蓮早收拾好了情緒,笑道:“還有沒有面?讓媽媽再兩碗你們倆吃。”

李媽媽剛要答話,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領頭的人是玉竹,身後跟着幾個拎盒子的婆子,進門笑道:“我是來給小姐送生辰席面的,還有夫人小姐和奶奶們給的壽禮。”

李媽媽上前招呼,領着婆子們去了旁邊佈置宴席。

玉竹低聲道:“我有話要和小姐單獨說。”

“家裡出什麼事了?”顧蓮領着她進了裡屋,有些擔心。

玉竹擡頭看了一眼,——小姐還是一如既往的聰慧通透,可惜夫人她……,話到嘴邊猶豫了下,小聲道:“不管我說什麼,小姐可都別太難過了。”

“小姐……”李媽媽一直懸心劉家的親事,讓蟬丫在隔壁招呼着,自己悄悄跟了過來,問道:“是不是夫人有什麼話交待?”

顧蓮拉了她進來,關上門。

玉竹深吸了一口氣,“小姐,劉家的親事怕是不成了。”

“怎麼回事?”李媽媽大驚,“好好的,連八字都被要走……,難道……,難道小姐和劉公子的八字不合?”

“不是。”玉竹像是有些難以啓齒,張嘴半晌,最後一跺腳、一咬牙,“夫人根本就沒有給小姐的八字,交給徐夫人的生辰八字,……是五小姐的!”

顧蓮愣住了。

李媽媽則是失聲喊道:“夫人怎麼可以這樣做?!”

顧蓮反倒一點一點冷靜下來,——難怪母親要把自己送出來,是怕自己知道實情,會在家裡大吵大鬧,壞了姐姐的好事吧。

無奈自嘲的笑了笑,問道:“那真是恭喜姐姐了。”

“沒有。”玉竹連連搖頭,“劉家沒有和五小姐訂親,爲了這件事,這幾天家裡都快要鬧翻了。”一五一十,把聽來的都詳細說了。

當日徐夫人從顧家拿了八字以後,親自去了一趟劉家轉交。

劉家便將兩份八字送去找人合,第二天就出了結果,——乃是上上大吉,批語“天作之合、安富尊榮。”

劉夫人自是歡喜非常,忍不住專門拿去給丈夫看,劉刺史也十分高興,夫妻倆沉浸在即將娶小兒媳的歡喜之中。

劉夫人高興之餘,不免反反覆覆多看了幾遍。

這一看,卻把自己嚇了一跳!

顧家九小姐的年紀明顯不對,按着年份一算,今年都已經十六歲了,再看月份也合不上,——顧家這一代小姐以花爲名,二月裡哪來的蓮花?

那劉夫人是清楚顧家姑娘的,以前還去參加過杏孃的生辰宴席,這事兒根本就不用猜,手裡的生辰八字肯定是杏孃的!

劉夫人氣得不行,與丈夫哭道:“且不說杏娘比我們家文遠大一歲,她那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嬌滴滴的,一點都不懂事兒。”氣得摔了八字,“我纔不要娶個沒輕沒重的兒媳婦!”

劉刺史疑惑道:“會不會是不小心給錯了?”

畢竟不想和顧家鬧翻臉,劉夫人便忍了氣,打算還是先問一問清楚。

因爲擔心是四夫人搗的鬼,特意讓大兒子親自走了一趟,找到四老爺,把拿錯的八字的事說了。

四老爺正惦記着讓杏娘嫁給何庭軒,好和心上人做成親家。

一聽此事,豈會猜不出妻子打得如意算盤?再想起小女兒被妻子送走,心內更加篤定,耐着性子哄走了劉家的人,轉身回去就吵了起來。

顧蓮聽到此處,大概能夠想象出家裡雞飛狗跳的場景。

玉竹說得滿嘴發乾,喝了口茶,接着道:“老爺質問夫人,爲何要換了八字?夫人便回,自然是姐姐訂親在前,妹妹在後!”

李媽媽急道:“豈有此理?劉家說好是要跟九小姐訂親,豈能因爲五小姐沒訂,就奪了九小姐的親事?!夫人怎麼能這麼偏心!”

“媽媽。”顧蓮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別再說出什麼不妥的話來。

“媽媽說的這些話,老爺也問了。”玉竹眼神無奈,繼續往下敘道:“夫人說,總之杏孃的八字已經給了,要麼劉家娶了杏娘,要麼就別和顧家結親。”頓了頓,“還說自己的女兒可不是貨物,由得別人想換便換!”

顧蓮無語了。

母親簡直就是在撒潑,蠻不講理,自己故意給錯了女兒的八字,居然還以和顧家斷交來威脅劉家?真是不服不行。

玉竹看了看她,說道:“老爺氣急了,說劉家肯定不會認下這門親事的。”

李媽媽忙問,“那夫人又怎麼說?”

“夫人說……”玉竹嘆了口氣,“劉家認不認都不要緊,如果顧家不怕得罪劉家的話,就把杏娘嫁給別人去吧!倒要看看,什麼人有這個膽子來娶!”

——這纔是母親的最終目的吧。

顧蓮總算是明白了。

劉家退親勢必要得罪顧家,即便鐵了心要退,兩家也得細細商量,一時半會兒的肯定退不了。這個時侯,若是父親再把姐姐許配給何庭軒,——一女許二郎,誰能忍受得了這份羞辱?

不論如何,首先解決了母親的燃眉之急。

而且往好了想,劉家有可能最終會答應這門婚事,到時候,姐姐就成了刺史家的小兒媳,——即便最後劉家不答應,何庭軒也未必敢娶差點嫁進刺史家的女子。

母親打得一手如意算盤。

但是她就不想一想,即便劉家忍氣吞聲娶了姐姐,難道以後姐姐就有好日子過?姐姐是去給別人家做兒媳的,還沒進門就得罪了婆家,往後該怎麼去修復這份關係?

還是說,母親打算避過了這陣子的風頭,就把姐姐外嫁?反正這麼一鬧,安陽城的公子哥們,只怕沒人敢娶姐姐了。

——不過,這又與自己有何相干?

眼下的自己,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與其擔心別人,還不如多想一想自個兒將來該怎麼辦?心裡十分清楚,自己斷然不會嫁到劉家去了。

“怎麼會是這樣……”李媽媽跌倒了椅子裡,茫然無措,“小姐……”聲音都快要哭出來了,“小姐的親事……”

顧蓮走了過去,安慰她道:“媽媽,沒有緣分的事就不要想了。”

玉竹看了看李媽媽,又看了看她,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小聲道:“小姐,我先回去了,有事再過來送消息。”

“辛苦你了。”顧蓮摸出兩片金葉子給她,“拿着吧,我也沒什麼好東西。”

自己前途未卜,屋裡的丫頭只怕早就人心動搖,玉竹還肯過來看望,——而以前在自己面前整日討好的春曉,卻躲了起來。

就憑這個,自己就應該感謝她。

玉竹臨走之前,又道:“這次我出來的時候,還碰見了章太姨娘,她讓我給小姐捎一句話,‘稍安勿躁,不日就能回府’。”

顧蓮目光一閃,“好,我記下了。”

——章太姨娘是打算告訴祖父嗎?她爲什麼要幫自己?再說明面上,自己是來給生病的姐姐祈福的,祖父即便知道,也不方便干涉吧?

反正顧家的人和事都不由自己控制,懶得去瞎琢磨了。

李媽媽的目光不停閃爍,猶豫了許久,方道:“小姐……,以前有些事情,或許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顧蓮沒怎麼在意,隨口問道:“何事?”看乳母神色憔悴不堪,有些心疼,“媽媽還是先歇着,有什麼話回頭再慢慢說。”

“不!”李媽媽忽地哽咽起來,掉淚道:“我原先總想着,不讓小姐知道那些難過的事,免得小姐心裡介懷,對夫人有了芥蒂……”

顧蓮臉色微變,“是什麼事?會讓我對母親介懷?”

李媽媽伸手摟了她,哭道:“我苦命的小姐。”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當年夫人懷的是一對雙生子,你還有一個孿生姐姐,喚做荷娘。”

顧蓮大吃一驚,“我還有一個孿生姐姐?在哪兒?”

心下不明白,這爲什麼扯到自己苦命了。

“沒了。”李媽媽搖搖頭,“八小姐生下來便不大好,第三天上頭就……”紅着眼圈兒,訴說着往事,“當時夫人已經二十五歲,嫁進顧府整整十年,膝下只得五小姐一個女兒,一心想要生個哥兒,沒想到……”

沒想到生了一對女兒,還死了一個。

顧蓮大抵有些明白母親的生疏了。

顧家一共四房,小姐不少,比如杏娘前頭的四個姐姐,——自己排行第九,前面應該還有一個八小姐,但並沒多想,以爲哪一個不在安陽的堂姐。

沒想到,居然是自己孿生的親姐姐。

——這件事,乳母一直沒有跟自己提起。

李媽媽擦了擦淚,接着道:“那時候又是夏天,夫人在月子裡本來就難熬,一心想要的哥兒沒得着,偏偏還折了一個女兒,月子裡就掉了好幾回眼淚,產後的惡露一直都止不住,眼看就要把身子給敗壞了。”

屋子裡有一種壓抑的靜默。

顧蓮輕聲問:“後來呢。”

“當時白太夫人還在。”李媽媽嘆了口氣,“因爲擔心夫人的身體,就把小姐抱過去自己養着。方纔玉竹說到的章太姨娘,是白太夫人屋裡的丫頭出身,時常過去服侍的,所以我想……,她是念着往昔的情分才幫小姐的忙。”

顧蓮納悶,“這件事,章太姨娘並沒有跟我提起。”

不過也不奇怪,自己就見了祖父一次,章太姨娘攏共才說了幾句話,哪有一見面就來訴說舊事的?再往後,自己來了棲霞寺。

——這些都是次要的。

顧蓮搖搖頭,把旁枝末節先放到一旁,抓住了乳母話裡的重點,“也就是說,我還沒有出月子,就已經沒有養在母親身邊了?”

李媽媽看了她一會兒,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顧蓮不無苦笑,“想來就算是在月子裡的那段時間,母親光顧着傷心八姐姐,也是無暇顧及我的。”

再後來自己去了祖母跟前,接着逃難走散,一分別便是整整十四年。

掰指一算,自己和母親沒有過一天歡樂時光。

李媽媽輕輕嘆氣,“總之,小姐和夫人就是沒有緣分。”

顧蓮把前因後果聯繫起來,回顧了一遍,還是覺得有些不解,——往壞了說,大約是母親認爲自己剋死了姐姐,但畢竟不是哥哥,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兒,不存在誰更重要的問題,爲什麼十四年都還解不開?

想了想,問道:“還有其他的事嗎?”

“沒有。”李媽媽搖頭,“再後來……,後來我就帶着小姐逃難了。”

或許還有什麼事,連李媽媽都不知道?顧蓮這麼想着,暫時懶得去深究頭痛,反正已經知道,母親對自己的疏遠是有緣故的。

既然有原因,反倒不那麼糾結傷感了。

李媽媽卻越說越傷心,“想不到,回來以後夫人她……,不如待五小姐那麼親倒罷了,怎麼可以……”再次落淚,“小姐好歹是夫人的親生骨肉,怎麼可以壞了你的大好姻緣?怎麼能這麼狠心……”

顧蓮勾了勾嘴角,淡笑道:“或許母親想着,我沒了劉家的親事還能再找,要是不這麼一擋,姐姐必定要嫁給何家表哥,孰輕孰重?在母親心裡自然一目瞭然。”

“可……”

“好了。”顧蓮擺了擺手,“事情已經成了定局,多說無益。”

心下想的是另外一件事,——章太姨娘會對祖父說什麼呢?她又知道多少?站在祖父的立場,會如何看待兒子屋裡的這出鬧劇?

******

顧家的太姨娘章氏,是在一次饑荒逃難中被賣進顧府的。

大半年時間沒吃過飽飯,餓得又瘦又小,只剩下一雙眼睛烏黑可人,——被太夫人白氏一眼看中,讓人帶下去梳洗乾淨。

白氏是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兼之貌美,稱得上才貌雙全,可惜父親在仕途中行差就錯,家道中落,否則也不會給人做了繼室。

閒暇的時候,白氏總是愛教小丫頭們識幾個字,或是給她們說些故事,在親戚朋友的圈子裡,是個出了名的溫柔愛笑之人。

跟着這樣的主母,章氏只覺得是自己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白氏三十歲的時候,還是隻得四老爺這一個兒子,於是便做主,把章氏送給了老太爺做通房丫頭。

章太姨娘爲報主母多年的恩情,一直沒有懷孕。

不過隨着年紀慢慢增長,時常會覺得寂寥。

後來四夫人生了雙胞胎姐妹花,產後體虛氣弱,偏偏八小姐還夭折了,更是傷心落淚不已,——就這樣,九小姐被抱到了白太夫人的屋裡。

回憶起從前的歡樂時光,章太姨娘忍不住浮起微笑,繼而神色一黯,後來出了那樣的舉國大亂,九小姐在流民中走散,沒過多久白太夫人也去世了。

——生命裡只剩下漫長悠遠的孤寂。

有關九小姐被送去棲霞寺一事,裡面藏的彎彎繞繞,估計除了當事人,就沒有再比自己更清楚的了。

可是……,要怎麼開口呢?章太姨娘有些爲難,不過算算日子,這件事想來捂不住太久了。

果不其然,沒幾天劉刺史就親自過來登門拜訪。

顧老太爺先是意外,繼而震驚,然後便是怒不可遏,與劉刺史道:“且放心,等我問清楚以後,明日就會給你們家一個答覆。”

劉刺史雖說不快,但瞧着老爺子似乎並不知情,不想摻和到顧傢俬事裡面,既然得了保證,遂道:“都是一些兒孫輩的小事,有勞顧老費心了。”

等人走後,顧老太爺的臉色很不好看。

章太姨娘端了熱茶過來,不知怎地,手一抖,沒拿穩灑了些許出來。

“連個茶都端不好?”顧老太爺擡起頭來,語氣不滿。

章太姨娘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有件事情……”垂了眼簾,不敢去看老太爺的眼睛,“我……,我不知道該不該……”

顧老太爺最煩人磨磨唧唧的,瞪了一眼,“要說就快點說!”

章太姨娘服侍了男主人幾十年,十分清楚他的脾氣性子,等他上了火,方纔上前跪在地上,目光驚慌,“求老太爺救我!”

顧老太爺神色微變,“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章太姨娘低聲,“老太爺做七十壽誕的那天,妾身偶然路過花園,看見了一件不該看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