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泰麗莎小姐!原來你們在這裡啊!真是讓人頭疼,讓我們好找啊!”
“就是啊,外國人可真是不懂禮貌!就是大歌星,也不能不說一聲就跑掉呢!這太不負責任了吧?”
寧衛民這一桌的人,都被這兩聲不客氣的打擾嚇了一跳,下意識下同時轉頭看去。
只見兩個像是節目組的工作人員以包含怨氣的表情走了過來。
然後就跟鄧麗君欠了他們多少錢似的,毫不顧忌地當衆大聲斥責鄧麗君和她的經紀人不告而別,影響了節目組的彩排工作。
這突如其來的喧鬧登時引起了咖啡廳裡其他人的矚目。
這個時候,距離正常白領的下班時間只有一個小時,正是東京放送電視臺一天之中訪客最多的時候,坐在這裡會客和等候見面的人很多的。
在數百雙眼睛的凝視下,別說鄧麗君和舟木稔頓感顏面掃地,就是寧衛民和岡本晃也感到如鍼芒在背那樣尷尬。
惟獨一點好處,就是目睹這一場面的人,大多都是TBS本部的人,不會有外泄的不良影響。
即便有記者也不會把這讓人難堪的一幕曝光出去的。
但話說回來了,無論怎麼樣,這兩個節目組的人的態度也委實太過分了。
要知道,日本人其實是最在意公衆場合保持安靜,避免打擾旁人是最基本的公德和素質。
哪怕氣急了,也不能這樣大聲喧鬧,讓人當面下不來臺。
而且日本人也注重等級觀念,很少有以下克上的情況出現。
聽口氣這兩個人明明只是節目組的普通劇務,卻肆無忌憚到忽略等級訓斥正當紅的一線明星,連點公德和素質都不講,這也太反常了。
明顯這兩人是有恃無恐,纔會故意耍威風,當衆落鄧麗君和舟木稔的面子,不能不讓人懷疑背後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更何況鄧麗君和舟木稔在這件事上還很委屈。
哪怕他們一再解釋,來會客的事兒已經跟現場負責協助總導演彩排的執行導演打過招呼了,而且清楚地告知了會客地點在大樓一層咖啡廳,以便劇組通知他們,也沒用。
對方不但毫不諒解,全無體諒,反而陰陽怪氣地出言譏諷。
咬死了鄧麗君拿了有限放送大賞,就不把唱片大賞放眼裡了,在工作中太過敷衍毫無誠意。
爲此,還堅持要他們必須立刻結束會客,馬上去和導演解釋,並向其他演員道歉。
就那一副尖酸刻薄、自以爲是的小人模樣,讓誰看了都要大皺眉頭。
而作爲當事人之一,與鄧麗君和舟木稔商談合作的夥伴,寧衛民更是一看就上火,恨不得想揍他們一頓。
再加上他也覺得是這次會面連累了鄧麗君,自己也要負有一定責任,就更做不到置身事外。
然而正當他要出面仗義執言的時候,卻被岡本晃拉了拉袖口,小聲攔阻。
“寧社長請不要干涉。否則一定會讓舟木社長和泰麗莎倍感困擾,甚至委屈白受前功盡棄的。這裡的情況很複雜還是先等一等再說吧……”
面對岡本晃煞有其事,莫測高深的眼神,寧衛民儘管充滿疑惑,但也知道不好貿然行事了。
既如此,也就只有剋制住自己的暴脾氣,眼睜睜地看着鄧麗君和舟木稔受足了刁難,委曲求全地再三道了歉,才換得兩個劇務的“高擡貴手”過了關。
那不用說,被這兩個不速之客這麼一攪合,雙方的合作商洽也就沒法完成了。
只能暫時告一段落,然後通過電話聯繫再約時間,纔好把合同簽完。
就這樣,直到雙方草草互道再見,鄧麗君和舟木稔又在兩個劇務的“押解”下,重新趕去了樓上演播室。
之後,寧衛民帶着岡本晃也離開了TBS總部大樓。
不過,兩人沒有回事務所,而且又找了一家居酒屋去喝一杯。
直到這時,就着冰涼的啤酒和玉子燒、燒鳥串,剛纔發生的這件事才被岡本晃拿出來又當做了他們下酒的談資。
寧衛民也正是因爲從岡本晃的嘴裡聽到一些藝能界私下裡所流傳的八卦,這才驚訝地發現,其實鄧麗君在日本處境,遠不如他想象中的那麼春風得意,那麼風光無限。
據岡本晃所說,在日本演藝圈,鄧麗君屬於“外タレ(Gaitare)”,就是外國藝人這一門類。
所以早從七十年代,她簽約在寶麗多旗下初次來到日本發展,就飽受排擠。
她的華人身份,以及不取日本藝名,不穿和服的個人堅持,都讓日本聽衆和業內人士不喜歡。
不但許多詞曲作者不願意爲她寫歌,而且她在演出中,還會經常遇到粗魯觀衆的騷擾和羞辱。
甚至很長時間,她都沒有一間獨立的化妝間,只能和普通演員一起共用化妝間。
然而即便如此,鄧麗君的嗓音實在太過甜美,空靈的音質,溫柔的氣質完全是得天獨厚。
默默無聞的捱過一年後,當找準市場定位後,她的嗓音就像一顆閃亮的珍珠,在日本歌壇綻放出耀眼的光澤。
其發佈的單曲《空港》,哪怕沒有很濃厚的日本味道,完全是屬於普世化的演歌風格的抒情歌曲,說來也真沒什麼特點。
但就是俘獲了衆多觀衆樂迷的心,打破多項唱片銷量紀錄,也創下了寶麗多公司成立以來旗下歌星最暢銷紀錄。
並憑此獲得“日本音樂祭銀賞”、“日本唱片大賞新人歌手賞”、“新宿音樂祭銅賞”、“銀座音樂祭熱演賞”等多項大獎,一下子成爲了日本家喻戶曉的歌姬。
但可惜的是,還是因爲華人身份,耀眼的成績非但沒能改善鄧麗君的處境,反而爲她招致來了更多的敵意,惹來了更多的敵人。
除了引起了許多日本歌手對她眼紅和嫉妒,對她的實力大爲忌憚之外。
就連頒發給她最佳新人獎的日本唱片大賞的評選委員裡,也有一些人因爲不得不把這個獎項發給一個外國人而感到屈辱。
要知道在此之前,還從沒有一個外國藝人能在日本樂壇獲得過像鄧麗君這樣的成就。
於是鄧麗君在此之後,可以說飽受日本樂壇的排擠,成了日本樂手共同的潛在的敵人。雖然沒有人在明面上表現這種敵意,但針對無處不在,許多歌手都拒絕與之合作,還有人故意陷害。
像“假護照”事件就是有人瞅準了時機向日本政府舉報的,落入陷阱的鄧麗君不但因此入獄,惹出了好大的法律麻煩。
之後也不得不放棄在日本初見起色的事業,被迫離開日本好幾年。
然而就在許多人都以爲鄧麗君在日本的事業就此終結的時候。
誰也沒想到她居然還能捲土重來,而且一回來就接連三年奪得日本有限放送的大獎,刷新了所有人的認知,創造了比當初更輝煌的成績,成爲了真正讓人不能忽視的亞洲歌后。
可問題是在鄧麗君演唱實力完全被日本全體國民認可的同時,一直存在的問題卻沒有解決,反而更加嚴重了。
“雙冠三連霸”的她簡直快要把有限放送大賞當做她的專屬獎項了,其他敗北的歌手和唱片公司豈能不把她視爲心頭大患?
風水輪流轉嘛,你一個人把鍋都端走了,這叫什麼事兒!
何況鄧麗君也不是什麼高產的歌手,每年居然僅憑一張專輯中的一首主打歌曲就能奪得大賞,別人發三四張專輯頂多也就能在唱片銷量上戰勝她。
這就像在故意賣弄實力,狂抽日本樂壇的耳光。
可鑑於日本有限放送大賞的特殊規矩,那完全是靠日本觀衆一個電話一個電話打進來,然後再記錄這些觀衆點歌數據選出來的。
這個獎項最公平,全靠人氣,其他的人再眼紅也拿她沒有辦法。
除非有限放送大賞可以改變遊戲規則。
如此一來,鄧麗君在日本越紅就會變得越被孤立,絕不會有任何一個日本歌手真心願意和她做朋友的。
與此同時,日本唯一能與有限放送大賞相媲美的音樂大獎——日本唱片大賞,就成了日本樂壇歌手們唯一可以保住顏面的獎項。
畢竟唱片大賞除了要參考唱片銷售成績之外,最終名單隻單靠幾個評審決定,說白了就是方便黑箱作業。
唱片大上每年年底那令人瞠目結舌的舞臺佈景,不難想象是怎麼來的。
誰的唱片經紀人手段高明,誰的唱片公司強,誰的”贊助金”比較多,把握了這幾項,誰就是”大賞”的得主。
說白了,就是大家分豬肉的自留地。
那麼毫無疑問對於鄧麗君來說,這扇大門是徹底關閉的。
這輩子,她都不可能在日本唱片大賞的評選中再次獲獎。
除了她的華人身份既是最大的阻礙,簽下她的唱片公司實力也太過弱小,根本沒財力幫她打通關節,運作這個獎項。
既然她根本沒有可能入圍,不可能獲得提名,又怎麼拿獎?
但問題是鄧麗君的歌聲實在太受歡迎了,接連兩年吊打日本同行也就罷了,關節今年的《時の流れに身をまかせ》又屬神作。
觀衆喜歡,沉迷其中,粉絲無數,明明身爲演歌風格的歌手,就靠有口皆碑的好評,唱片居然賣出二百萬張,超過了絕大多數最能搞營銷賣唱片的流行歌手。
而且她主要的歌迷受衆都是年紀正值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這個羣體也恰恰是當今日本社會的骨幹力量,即使是上班族也都是管理職位,話語權不容忽視。
所以事實上,唱片大賞能夠一直把鄧麗君拒之於門外只是理論上的。
反而唱片大賞評委會要爲堅持“日本正確”,保持不讓外國藝人入圍,需要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
雖然1984年,1985年,日本唱片大賞都沒有給鄧麗君入圍提名,對她採取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做法,但這種態度卻在今年遭到了反噬,一下子引起了日本歌迷和觀衆們的巨大情緒反彈。
日本民衆開始強烈表達不滿,開始質疑唱片大賞的公正性和合理性了,許多人都通過各大媒體發生表示,如果像《時の流れに身をまかせ》這麼好的歌也不能入選的話,唱片大賞就真的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說句大實話,現在再不給鄧麗君入圍提名,唱片大賞的那些評委們竟然連理由也找不到了,恐怕在事後會受到大量暗中嘲笑,甚至可能嚴重影響到唱片大賞多年來的聲譽——分豬肉也分得太過分了,竟然連《時の流れに身をまかせ》都拿不到獎,這是要把腦袋紮在沙子裡當鴕鳥嘛!
如果這種事真發生了,簡直像是扯掉了學院賞最後一塊遮羞布。
而在日本社會,當一個被人嚴重置疑公信力,特別是被文化界人士置疑了公信力的獎項,以後還能獲得多少人的支持呢?
會不會成爲獎項衰落的開始呢?
這種情況下,唱片大賞的評委們可就爲難了。
鄧麗君能夠真正憑藉個人能力,讓一個能夠左右日本樂壇無數藝人事業前途的機構都不得不正視她的存在。
這很不科學,但她就是做到了。
於是這一年鄧麗君便因爲民意廣泛支持敲開了唱片大賞的大門,成功獲選獲得入圍唱片大賞角逐獎項的提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也必然不會看空手而歸。
礙於外界的壓力,爲了挽回不良影響,唱片大賞是必然要給肉肉吃的,她怎麼也能分到手一條豬尾巴。
而到時候,她唱片的銷量和名氣也都會在大賞結束後,迎來一兩個月的紅利期增長。
但問題是,這些獎勵和收穫也不是那麼好拿的,這是一把雙刃劍。
因爲唱片大賞這次發善心,完全是屬於被民意綁架的,並非心甘情願,評委會又怎麼可能沒有怨氣?
所以明面上表示歡迎,但暗地裡就有些不光彩的手段上演了,評委會的想法也很簡單。
就是抓你的錯處,拼命折騰你,無論是你言行和態度有過失,還是自己決定退出大賞的評選,那就不能怪到我們評委和大賞的頭上了。
所以鄧麗君自打接受唱片大賞的提名,受邀請來電視臺參加節目的彩排。
實際上就已經踏入了一個避無可避,躲又沒法躲的名利陷阱,她再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忍辱負重,堅持到大獎頒發的那天,才能全身而退。
否則不但一無所獲,很可能對於她的名譽還會有損害。
唱片大賞那些人是不會吝惜對她的敲打和攻訐的。
而這大概就是那些節目組的普通工作人員也敢忽視等級,對她吆三喝六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