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本,以你對唱片大賞的瞭解,你覺得最終泰麗莎能在唱片大賞中拿到什麼獎項?”
聽完岡本晃告知的一些內情,寧衛民忽然提出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
“這個嘛……”岡本晃端起啤酒杯,表情相當認真地琢磨起日本唱片大賞中的各個獎項。
“要是按照實力水平和歌曲的歡迎度公平來說,泰麗莎小姐獲得大賞絕對是實至名歸的。1985年日本唱片大賞頒給之前好幾個獎都是泰麗莎的手下敗將中森明菜後,隔天一些日本音樂評論家自己都看不過去這種誇張的現象,而在報紙或雜誌的專欄中,直接指出這個獎應該頒給鄧麗君,頒給中森明菜對鄧麗君很不公平。這樣的批評聲浪直接影響到了1986年的唱片大賞打破慣例,不敢再忽視泰麗莎小姐。但問題是,唱片大賞評委們明顯只是爲了平息評論家和觀衆的意見,做到能交待過去的程度就算完了。所以我認爲恐怕就是拿個金獎。”
“金獎?是第二名嗎?”
“如果只從字意上可以這麼理解,不過因爲這個獎項可以頒發給多人,實際上更像是一種安慰獎,我記得是八個人還是十個人的名額……”
“這麼多人?這還算什麼獎勵!只有這一個獎項可行嗎?”
寧衛民聽了只覺得太陽穴突突跳,這唱片大賞的評委們可真夠可氣的。
哪怕三人也可以接受啊,原本以爲是條豬尾巴,現在看,居然就是塊牙籤肉。
“我個人認爲一定是這樣的。唱片大賞的那些評委們是很在乎面子的,雖然被輿論罵得狗血淋頭。不得不屈從民意可他們也不會完全順從,總要表現出一點有違大衆的固執,好像非如此不能顯示出大獎的格調和評委們的專業性。……”
聽到岡本晃這麼說寧衛民可真是由衷替鄧麗君感到憋屈的。
接受了唱片大賞提名居然是熱臉貼了冷屁股,落在了別人的手裡,任其拿捏。
可要是不接受提名,又會被媒體認爲太自大,會辜負了歌迷和評論家的好意。
這怎麼都沒個好兒了,在歌迷看來還以爲她攤上的是好事兒呢。哪兒說理去?
眼瞅着寧衛民面色不悅,岡本晃也有點咂摸出味道了,於是也有點無奈加遺憾地表示。
“要是公平的來講,今年唱片大賞最佳單曲這個獎項無疑應該屬於《時の流れに身をまかせ》這首歌的,因爲傳唱度太高了,完全跨越了年齡界限。無論年輕人,中年人,老年人都喜歡。現在全日本還有哪家卡拉OK和斯納庫不在放這首歌?要對比起來,新人類喜歡的流行音樂,就只是年輕人喜歡而已。從受歡迎程度和傳播範圍來看,遠遠沒辦法和這一首相比。要是我也能投票的話,一定投給泰麗莎小姐。”
“可我還是那句話,誰讓泰麗莎小姐不是日本人呢。評委會一定不會公平對待她的。而且金牛宮這家唱片公司實在太弱小了。爭奪唱片大賞對於他們來說,實屬有心而無力。據我所知,金牛宮唱片的社長舟木稔原先是寶麗多的部長,也是他最初發現泰麗莎小姐,並把她請到日本發展的。泰麗莎小姐再度迴歸日本,應該是顧念舊日的情義,才加入金牛宮的。這樣的仁義之舉雖然令人欽佩,可這樣的經濟公司沒人脈,沒金錢,沒勢力,也根本沒資格替旗下藝人出頭從唱片大賞中拿好處。”
“像中森明菜,松田聖子那些有大財團大經紀公司支持的歌星,除了本來聲勢就很高,更因爲經紀公司的強大和全力支持,唱片大賞才”理所當然”地頒給她們。所以以我的見解,泰麗莎小姐這次至多也就是拿到金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唱片大賞拿獎的訣竅,人脈和金錢這兩樣的因素必不可缺啊,歌曲質量,明星人氣和唱片銷量反而還在其次。”
“否則爲什麼當年火便東南亞的現象級偶像山口百惠也沒拿到過唱片大賞的最高獎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經紀公司Horipro不給力,那家經紀公司七十年代連二流門檻都沒進入,而且素來以吝嗇在業內出名。否則山口百惠不比松田聖子和中森明菜更受歡迎?連她們都能拿到唱片大賞,憑什麼山口百惠拿不到呢?所以說,目前那些認爲泰麗莎小姐會拿到唱片大賞的人,除了那些爲了奪人眼球的記者們,就是絲毫也不瞭解藝能界內情的外行人了……”
聽了岡本晃的這番話寧衛民沉默了好一會,半晌後才重新開口。
“真是受教了,岡本君,不虧是藝能界資深經紀人啊,沒想到你對日本音樂界的獎項也這麼瞭解。這些內情不是你這樣的專業人士講給我聽,我還真想不明白呢。”
聽到這樣的話,岡本晃雖然心裡高興,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兩。
所以絲毫不敢居功自大,而是實實在在地說。
“哪裡哪裡,寧社長的誇獎實在令我慚愧。其實我所知的就是些基層人員所瞭解的皮毛罷了。僅能供您大致參考一下,真正的內幕,我這樣層次的人還是接觸不到的。”
然而寧衛民這話也絕不是什麼虛頭巴腦的假客氣。
因爲岡本晃確實爲他解釋清了一些他從沒想過的內情。
在他的記憶裡,上輩子的歷史軌跡中,鄧麗君好像在日本就是拿過一次唱片大賞的金獎、
現在看來,應該就是這一年的事兒。
說實話,那時他還認爲鄧麗君是運氣太差才與最大塊的蛋糕失之交臂呢。
原來滿不是那麼回事,現在他才懂得,這個獎項主要是看評委們的意見,民衆的意見和喜好就是個屁。
在金錢和人脈決定一切的唱片大賞的評選中,以鄧麗君和其簽約公司目前的基礎,他們無疑只能爲別人當綠葉一樣的陪襯。
這就是現實啊,你不想接受也得接受!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藝能界這樣的圈子裡從不講什麼公平正義,但這唱片大賞還真是日本音樂界店大欺客的一股濁流!
這個獎的評委會在寧衛民眼裡是真夠混蛋的,他們做的實在有些過分了。
明明是想借助鄧麗君來平息輿論壓力,主動把鄧麗君請來站臺,來捧場,卻小氣非常。
這根本只是扔出根廉價肉骨頭,就認定了鄧麗君要撲上去撿啊!
人情給這麼點好處居然不情不願,還想來陰的,故意設陷阱。
用苛待人的辦法,希望鄧麗君能主動退出。
從這點上來看,小日本狹隘的民族劣根性暴露無遺!
沒錯,獎是好東西,對於受賞的人來說,在提高圈內地位的同時也能讓作品賣得更好,涉及到不少錢。
但背後有十幾億華人支持歌后可不是狗,那是全體華人在流行音樂界的臉面,也是刷新全日本點歌記錄的存在!
遭到這樣的苛待,這幫狗日的也TM太欺負人了!
真當我們華人是傻子,一點脾氣也沒有!
寧衛民真的很窩火。
上輩子身爲弱者的他,其實最看不慣這樣的持槍凌弱,尤其是外國人欺負華夏同胞。
再說他和鄧麗君接觸後,又對這個歌后率真的天性,重情重義的爲人也產生了極大的好感。就在剛剛,岡本晃不是還在告訴他鄧麗君是爲什麼纔會與金牛宮簽約的嗎?
想來想去,出於同爲華夏兒女榮辱與共的情感,他忍不住動了想要出手干預的心思。
“岡本,你說泰麗莎拿不到大賞除了是華人身份之外,她經紀公司缺乏人脈之外,最主要的還是缺乏資金運作對不對?那麼我們假設一下,她要是找到資助人又會怎麼樣?如果有人肯花大價錢幫助她去運作獎項,你覺得泰麗莎有概率奪得大賞嗎?”
“社長,你這種假設可是相當有趣啊。“
岡本晃沒有能及時察覺到寧衛民的新想法,只是以爲他在單純地開玩笑,於是啜了一小口酒後,以輕鬆的口氣有些隨便地說道。
“哈,要是我看呢,肯定還是金錢最重要啊。無論是面子還是所謂的交情,都遠遠比不上金錢更得人心啊。首先,不光唱片大賞,任何評獎其實就像一所大學,不管它再如何標榜追求真理,沒有錢就搞不出名堂,有限放送大賞明明比唱片大賞來的公平,可爲什麼影響力還要差上一籌啊。不就因爲唱片大賞有錢嗎?舞臺華麗的程度,以及名演員都來參與的盛況,是可以讓這臺節目在每年最後一天和紅白歌會搶風頭的。要是沒有了金錢支持,那唱片大賞還能用什麼來吸引觀衆,佔據日本音樂界至高獎項的位置呢?”
“其次,對於那些評委來說,無論對於日本人奪獎的執念,還是對於人情往來上的顧忌,也不如實實在在的鈔票拿在手裡要好得多。通過這次跟隨寧社長運作學院賞的獎項,我就發現了,那些所謂有原則的人,其實原則也是有標價的。能堅持不動搖,也無非是出價不夠罷了。另外就是擔心這種交易不夠安全。其實只要能保證交易內容不外泄,總有那麼一個價碼能讓對方動心的。哪怕昨天還反對也沒關係,只要有錢,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釋的。什麼道理,還不是憑人的嘴去說嗎?”
“說得好!”寧衛民很是認同地點點頭,“岡本君,沒想到你和我的看法基本上一致啊。看來我在運作獎項這件事上還真是找對了幫手。”
跟着寧衛民又咬着嘴脣沉吟了一下,“那麼我現在再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能認真告訴我。岡本君,你覺得唱片大賞,如果我出手幫助泰麗莎去奪得大賞,需要花多少錢呢?”
“什麼?您要出手……”這一下,岡本晃才覺察到寧衛民的態度好像不是開玩笑。
他有些失神的愣了一愣,但還是很快考慮了一下,並客觀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這個嘛,恐怕就要貴一點了。畢竟對於泰麗莎小姐來說,比別的日本選手面對的困難要大得多,要想讓評委從反對和討厭轉爲支持,那是要付出溢價的……”
聽岡本晃的語氣不是很堅定,寧衛民知道他的顧慮,又出言鼓勵的一下。
“沒關係,這很合理,你就直說吧,你認爲要花多少錢能有一定把握?”
“嗯,您要是這麼說的話,我認爲……恐怕得……三億円吧……”
岡本晃經過認真的思考,終於權衡出一個數字,卻沒想到被寧衛民反質疑數目不夠。
“三億円?你確定?這夠嗎?”
這輕描淡寫的話讓岡本晃差點沒吐出一口老血來啊,見過豪橫的沒見過這麼豪橫的。
要知道,這可是1986年啊,三億円相當於兩百多萬美金了。
就是中森明菜和松田聖子這樣的大歌星的薪金,每月也不過三百萬円左右。
山口百惠紅了整整八年,最後也就賺到手四億円。
岡本晃還沒聽說過,日本樂壇有誰下這麼大的血本去買獎呢。
“寧社長,您不是開玩笑嗎?我說的可是三億円啊!您怎麼還嫌少?”
“你是當真的?”
“當然是當真的。”
“可我們頭些天去運作學院賞的一個女配角不也要花兩億嗎?那唱片大賞的頭獎多一個億就能拿到?”
“不好這麼比的。音樂界的獎項怎麼好跟映畫界比啊。格調就要差上許多。而且一部賣座電影的回報和製作成本也要遠超唱片,不是相同級別的獎項啊。實際上就獎項規模來說也不一樣,學院獎的獎項要多上不少呢,評委會的評委也多。主要參與競爭的六大映畫公司其體量,更不是那幾家唱片公司可比的。總之,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獎項。而據我估計,或許今年像研音替中森明菜運作獎項的費用不會都超過一億円。反正要按正常來說,泰麗莎小姐是沒可能有資本去運作這個獎項的。所以他們好像認定了已經本屆的唱片大獎就是他們的囊中之物了,只要和其他的大唱片公司協調好利益分配就行。”
這個消息讓寧衛民眼睛一亮,更來了興趣。
“哦,這也就是說對方輕敵了,反而會幫助我們減少一些金錢的開銷。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就像當初田中角榮在首相大選中,僅靠最後一夜的全力拉攏反撲,就贏過自以爲勝券在握福田糾夫一樣……”岡本晃想了想,總算找出個比較合適的例子。
然而他更憂心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寧衛民要採取這種行動的動機。
“可……可爲什麼您要插手這件事呢?即便是您和泰麗莎小姐是關係莫逆摯友。也不一定要做這樣的事情吧?何況花費這麼多金錢,去幫助泰麗莎小姐奪得唱片大賞,怎麼看也不是划算的事?泰麗莎小姐的唱片銷量增長未必能抵消這樣的運營成本。而且對我們的好處也很有限呀!她畢竟只是爲松本桑的電影唱一首主題曲,到時候……我……我們又該如何對松本桑交代……”
岡本晃的話很委婉,但意思卻表達的很明白了。
就是懷疑寧衛民是不是對鄧麗君存了什麼別樣的心思,岡本晃怕他對不起松本慶子。
這麼一來,寧衛民反而被他的忠心給逗笑了。
“岡本,別誤會。這件事我不會瞞着慶子的,你儘可以原原本本告訴她。資金也不用從事務所的賬上出,完全由我個人來負責。三億円如果不夠,那就五億円,我不怕花錢。我要的是就是泰麗莎拿下大賞!創造前所未有的記錄。至於爲什麼?你只要想一想,如今松下幸之助或者盛田昭夫在美國或者歐洲,如果遇到美空雲雀被那些西方人刁難和羞辱,在評選獎項中遭遇不公平的待遇,他們會怎麼做,你就會明白了。泰麗莎小姐是華人,我也是華人,唱片大賞對她的羞辱,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事兒……”
話說到這份兒上,岡本晃總算明白了,他立刻態度變得端正起來。
“嗨以,寧社長的民族情感和仁義之心可真讓人感到欽佩啊。那麼,如果您有吩咐的話,請不要客氣,我一定會盡力輔佐您……”
“謝謝,這真是太好了,那我們明天就一起去金牛宮吧。再怎麼說,我們也得先跟正主打好招呼才行,否則可就成了皇帝不急太監急了……”
“太……太監?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