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門口停着的讓主子坐的馬車一共有兩輛,世蘭帶着成俊乳母上了前頭一輛,敏之與二嫂三嫂合乘後頭那一輛。
文茵與攸寧已經在車裡頭坐着了,敏之打起簾子進來時,二人擡眼看了一眼。
“喲,小妹!”文茵說着話,眉頭眼梢裡全是笑,“今兒穿得倒是不一般吶!”文茵雖沾着利益時刻薄些,其餘時候也是個有什麼就說的直性子,比方今日她誇敏之好看,那便是真心實意地在誇她好看。
攸寧眼眸裡也有一絲驚豔的意思,點頭贊同文茵的話道:“確實不同往日,這麼看着,竟似珠光寶氣的。”
敏之羞赧:“原本不是穿的這一件,可是那件給不小心弄髒了,沒法子,只好另挑個紫的,紫的本就顯貴氣,何況還是攙了銀絲繡的花。”
“要說陸夫人那眼光,確實是不錯,幾件衣裳送來的時候還是我給收的,剛送來時候我還只覺得料子好,再不過就是師傅的手藝好,沒想上了身,這剪裁......嘖嘖,敏之攤上這麼個乾孃,確實是福氣。”
敏之聽文茵話裡話外,並沒有要爭風吃醋的意思,不由地也是更加歡喜。
“只是這瞧着......”文茵讓敏之近些,她擡手去摸上頭銀星海棠的繡花,“攸寧,你替我瞧瞧,這花樣子,是不是哪裡見過?”
攸寧依言上去看了兩眼:“不錯,老婦人從前的衣裳上頭,就愛用這個顏色來繡花。”
老夫人尚在時,文茵就時常被她帶着清點衣庫,攸寧又是個過目不忘的,敏之自然相信二人的話。
“或者這花常見,便都拿來做了花樣子呢。”
“你也將你二嫂想的太不見世面了,”文茵笑着橫她一眼,“繡線是尋常的繡線,花樣也是尋常的花樣,可是愛用銀星海棠色繡牡丹的,咱們那些親戚裡頭老太太還是獨一份的。”金家族譜龐大,敏之可以想象有多少人。
“或者是她們南地的特色?”
“這你就不懂了吧,南方女子衣衫紋樣都偏素色,繡的花也多是蘭花水仙之類,牡丹她們並不愛用。”文茵笑着替她解惑。
“二嫂說的是,可見敏之你也是與她有緣,不然怎的就做了她的乾女兒
呢。”攸寧淡淡一笑,這麼說一句,也算是將這一個話題就此打住了。
說說笑笑間,城隍廟便到了。
馬車停穩,車僮擺好了腳踏請夫人小姐下去,敏之未出閣,自然走在最後。
廟前街上的人羣,見來了飾有車徽的馬車,又見那車徽上頭有個盾牌,就知道是哪家武將世家的女眷們來了,這整個松江府帶上上海城,能配上武將車徽的,不過五旗參領金嶽溪金大人家,除此以外別無分號。便都靜靜圍在一邊,等金府女眷下車。
這日陽光很好,耀眼得不像是個該行盂蘭盆法會的日子。
宅門裡頭的女眷們,也就只有在這樣的時候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人前,其餘時候,譬如上元燈節、七夕乞巧之類,都是有特定對象的:上元燈節講究“人約黃昏後”,七夕乞巧則是少女,不像這法會,都能來,衆生平等。
敏之幾位嫂嫂下車時,外頭的人羣已接連發出了陣陣喟嘆:世蘭華美,文茵俏麗,攸寧清雋,各有千秋。外頭的人也是頭一次見着這麼多貴婦人,不免在心裡頭暗暗比較,金府的未到時,還是以上海道道員家的夫人小姐最爲出衆,可眼下......
人羣裡頭有幾位想是德高望重的,輕輕在那裡說:“金家還有一位未出閣的小姐呢,且看看再說。”
敏之出來的時候,方纔還熱熱鬧鬧的人羣驟然鴉雀無聲,只一門心思望着這位小姐;
車僮搭了一把手,敏之下地站穩後,便向他微微笑一笑,周圍的人羣心裡驀然傷感:自己怎麼就不是那個小車僮呢;
敏之朝身邊幾個圍觀的略略點頭頷首微笑,人羣只不敢出聲,默默在心裡炸開了鍋;
紫色挑人,何況是絳紫,紫中還帶一點鐵鏽色,能將這樣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卻絲毫未見不入流處,還顯得異常華貴通身氣派的......人羣中有懂行的也暗暗點頭;
北方仕女都不裹腳,南方人,尤其是南方男人們,皆以此笑話北方男人不懂得欣賞沒有格調,如今金家大小姐一對天足輕移蓮步款款而來,他們倒是都自動忽略了,更有沒骨氣的還私心裡覺得,這天足別有風味,更好更好!
敏之不過是下個車,之後便隨
嫂嫂們而去,自然不知道這人羣裡頭那些人的所思所想,也不知道自己因着這一露面竟然上了滬上專爲仕女而辦的《花國公報》。若是敏之有那個先見之明,必定要氣得跺腳,因那報紙雖是爲仕女所辦,然上頭風頭無兩的一向都是長三書寓裡頭的倌人們。
隸銘掀開轎簾,外頭的陽光刺眼得很,自己這幾日頭痛得厲害,連馬車都坐不得遑論騎馬?只能坐了這轎子。
“陸有,還有多久能到?”
“快了少爺,前頭就是廟前街了。”
陸家少主在綠波廊臨街那一面的窗邊坐定時,金家的馬車堪堪在樓前廣場上停穩。
三年一次的法會,每到這個日子便是城中香車寶馬流雲仕女競相媲美的時候,隸銘已見着了好些自己從前的“舊識”,一個個都打扮得別出心裁、招蜂引蝶。隸銘的頭愈發的痛,若非袁公子定要選在那一處,自己怎麼會挑這麼個時候來這裡?可也多虧了他那想要湊熱鬧的心,才叫自己見着了敏之。
看見她的第一眼,神識彷彿被抽走了一般:絳紫地銀星海棠繡花襖裙,不正是那日晨間像極了真的一樣的那個夢裡,她穿着的麼!
這兩年多來,隸銘頭一次,忽然間明白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麼。
想通這一點,頭痛得彷彿也輕了,只覺得神清氣爽。陸有竟然驚奇地發現,少主脣角那一抹暌違了兩年的笑,忽然一下子又回來了。
“數月不見,陸公子別來無恙。”樓梯上傳來一男子低沉的嗓音。
隸銘預備起身相迎,在看見他的臉時卻眉心微蹙,冷冷道:“原來是你!只是我與你並未見過,何來數月不見一說。”
來人正是那日衆目睽睽下救了敏之在懷的玄衣男子。
“既然並未見過,公子又何來的‘原來是你’一說?”那人搖着摺扇,瞧那樣子,彷彿偏愛鬥嘴。
隸銘第一次在言語上吃癟,冷冷一笑,也不再說,只抱了抱拳:“在下漕幫陸隸銘,敢問閣下何人?”
“在下完顏克烈,公子也可以稱我,袁克烈。”那人說着微微一笑,脣邊竟然顯出一個梨渦,可隸銘只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冰窖,冷意沿着四肢百骸鑽進心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