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情況比白雲森預料的要糟,從上午九點多到下午四點,城西的三一一師兩個旅近兩千號人在機槍重炮的配合下,發起了三次集團衝鋒,均未能突破日軍防線,東線的三一二師邊打邊退,至下午三時左右陸續放棄了九丈崖、石角頭,小季山幾個險要的城防工事,縮入了城中,被迫據守城門、城牆與敵苦戰。四時之後,白雲森在做爲臨時軍部的西關小學校裡和楊皖育並兩個師參謀長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停止西線的出擊,扼守現有陣地,待夜幕落下來後再作新的努力。

日軍卻並不善罷甘休,繼續在東西兩線發動攻擊,七八架飛機和幾十門大口徑火炮毫無目標地對城裡狂轟濫炸。繁華的皮市街和舉人街化作了一片火海,巍巍聳立了八百七十餘年的鐘鼓樓被炸塌了半邊;清朝同治年間建成的縣道衙門被幾顆重磅炸彈崩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個搖搖欲倒的門樓;那座曾作爲軍部的小白樓也中彈變成了廢墟。有些街區變得無法辨認了,坑窪不平的青石大道上四處都是瓦礫、磚石,殘牆斷垣。負責東、西兩線聯絡的傳令兵幾次跑迷了路。

日本人簡直髮了瘋,他們似乎打定主意要把陵城從民國地圖上抹掉,把城中的軍民捶成肉泥。各處報來的消息都令人心驚肉跳:位於城市中央的博愛醫院捱了十幾發炮彈,未及疏散的重傷員大部死難,據目擊者說,攤在着彈點上的傷病員們被炸得血肉橫飛。殘缺不全的胳膊、腿伴着彈片拋到了大街上。醫院鐵柵門的空檔上嵌着血肉模糊的人頭。一顆掛着粘膜的眼珠硬擠進了斷垣的牆縫裡。舉人街上到處倒臥着屍體,向四處漫延擴張的大火已無人撲滅。許多人往光明大戲院方向擁,而光明大戲院已着了火,先進去的人正往外擠,戲院門口的大街上充斥着絕望的哀號。日軍飛機一顆炸彈扔下來,便有幾十上百人死亡。有些被嚇昏了的人往死人堆裡鑽,往排水溝的臭水裡鑽。奉命引導疏散的百餘個新二十二軍士兵已無法控制這絕望導致的混亂了。

古老的陵城在炮火硝煙中痛苦的掙扎着,呻吟着……

白雲森的心也在呻吟。幾個小時前,他還沒料到戰爭會進行到眼下這種地步,他原指望借和平的假象、借日軍等待投降接洽時的鬆懈,一舉突破日軍防線,衝出城去。這樣,不論是對新二十二軍,還是對腳下這座古城,對城裡的百姓,都是最好的出路,不料,竟失算了,日軍早已想到了他前頭,而且,因爲上當進行了瘋狂的報復。他無可奈何地把這座生他養他的古城,和二十二萬民衆推進了血火爆涌的地獄。

聽着那些報告,他真想哭,後來,他按捺不住了,睜着血紅的眼珠對他們吼:

“滾開,都滾開!既然走到這一步了,老子就要打到底!”

站在西關小學一幢校舍的房頂上用望遠鏡向煙火起處嘹望時,他力圖說服自己。無論如何,他還是正確的,他的選擇並沒有錯。即便整個陵城都被戰爭的鐵拳打碎了,也沒什麼可怕,城池毀了,可以重建,而一個民族的精神崩潰了,一切便全完了。他做出這樣痛苦的選擇,決不僅僅是爲了一個人的或一個軍的榮辱,而是爲了整個中華民族的尊嚴。老師爺不是和楊皖育談起過史可法麼?史可法就是他的榜樣。當年的揚州,十日血雨飄過,只留下了清軍的殘暴惡名,揚州沒從大地上滑走,史可法人亡魂存,光昭日月,爲後世傳誦。他沒錯,根本沒錯,就是蔣委員長也講過焦土抗戰的。無此決心,也就不會有抗戰的最後勝利。

自然,他並不希望陵城真的變成昔日的揚州,變成一片焦土。他得儘快突出去,讓戰火儘早在陵城熄滅。爲了陵城,爲了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夜間的突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取得成功。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否成功他卻說不準。天已朦朧黑了,日軍攻擊的炮火依然十分猛烈。安放在學校校長室的電話不停地響。幾乎每一個電話都是告急報喪,東城牆北段危急,四八七旅一O九五團團長、團副相繼陣亡,南段一。九四團已使上了大刀,團長重傷。三一二師副師長老趙捂着被打出的肚腸,嘶啞着嗓門向他哭訴,要求派兵增援。西邊的三一一師情況也不妙,旅、團幹部傷亡過半,從前沿陣地上擡下來的傷兵已排滿了三大問校舍。

他對着電話不斷地吼叫,罵人,一味命令各部堅持,直到入夜以後,日軍攻擊的炮火漸漸平息下來,他才抓住時機,把城東三一二師的四八七旅悄悄調了過來,和三一一師合爲一處,準備星夜出擊。整個城東防線只留下了郭士文四八八旅殘部三百多人掩護撤退。

日軍沒再發動猛烈攻擊,他揣摸,日軍或許是認爲此夜無法破城,纔不那麼迫不及待了。

十一點四十分,四八七旅一千餘人跑步趕到了西關小學,向他報到。與此同時,三一一師又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隊組成了。一個個揹負大刀,全副武裝的敢死隊員也雲集到小學校的操場上。

在幾支火把的照耀下,他和楊皖育登上了操場前的磚石臺,對分屬於兩個師的官兵們訓話。

白雲森率先揮着胳膊喊:

“弟兄們,同志們,我新二十二軍生死存亡在此一戰,這不是我白某人說的,是我們殉國的軍長說的。軍長爲了不讓我們做漢奸,被畢元奇一夥謀害了!我們爲了軍長,也得打好這一仗!弟兄們,對不對?”

“對!”

臺下齊呼,氣氛悲壯。

“我們新二十二軍是軍長一手創建的,你們每個人身上都寄託着軍長的希望,你們只有拼着性命,不怕流血,衝出重圍,纔是對軍長最好的報答!你們活着,把新二十二軍的軍旗打下去,軍長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我白雲森就是死了,也有臉去見軍長了!”

他走下磚臺,從一個敢死隊員手裡取過了一把大刀片,旋又走到臺上,把大刀舉過了頭頂:

“弟兄們,新二十二軍就是靠它起家的!辛亥首義後,軍長和我,就是用它鏟了陵城巡防營,攻佔了縣道衙門!今兒個,我們還要用它去砍鬼子的腦袋!誰敢怯陣不前,本師長也用大刀剁他的頭!記住,魚死網破就在今夜,從本師長到你們諸位都得下定決心,不成功則成仁!舉起槍來,跟我發誓:‘不成功,則成仁!”’

“不成功,則成仁!”

臺下的士兵們舉槍齊吼,其聲如雷。

“好!下面請楊副師長訓話。”

楊皖育愣了一下,嘴脣蠕動了半天,才緩緩開口道:

“我沒有多少話說了!該說的白師長大都說了。我們都是凡夫俗子,都不願死,可是,鬼子逼着咱拼命的時候,咱也得拼!若是怕了,就多想想倒在徐州郊外,武昌城下的弟兄們吧,不說爲了軍長了,就是爲了那些殉國的弟兄,咱們也不能充孬種!”

“爲殉難弟兄報仇!”

有人跳出隊列高喊。

“爲殉難弟兄報仇!”

“一切爲了軍長!”

“一切爲了軍長!”

臺下呼聲又響成一片。

待呼聲平息下來之後,楊皖育又道:

“我和白師長就率着軍部跟在你們後面突圍,你們都倒下了,我和白師長頂上去,哪怕我新二十二軍全部打光,也不能……”

響起了轟隆隆的爆炸聲。兩發炮彈落在東牆角,把小學校的圍牆炸塌了一截。離爆炸點很近的一些弟兄及時臥下了。沒人傷亡。

楊皖育不說了,手一揮,命四八七旅和三一一師敢死隊士兵們跑步出發,到西池口集結。

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轟轟然響了起來,震得磚石臺都索索發抖。沒有月。慘淡的星光下,操場上那由一千五百多號官兵構成的巨蟒漸漸伸直了盤蜷的軀體,一段段躍出了校門,消溶在悽慘的黑暗中。

是夜零時二十分,三一一師四八五旅開始向西南楊村方向佯攻。零時二十五分,白雲森令三一一師敢死隊、三一二師四八七旅匯合四八六旅由西池口向西北趙墟子一線強行突圍。零時四十五分,在軍部已準備撤離西關小學時,四八六旅旅長郭士文掛來了最後一個電話說:東城牆已被日軍炮火炸塌多處,日軍在輕重機槍的掩護下,從炸開的缺口突進城內,整個城東只有城門樓還在我軍手中。最後,郭士文大喊了一聲:“師長保重!”電話裡便沒了聲音。

白雲森抓着話筒呆站了半天,眼中的淚水不知怎麼就流了下來。

他知道,郭士文這最後一聲“師長保重”,實際上是臨終遺言了,他苦心經營了許多年的四八八旅終於不存在了。他在新二十二軍的一個可以託之以性命的忠實部下和他永別了。

他瘋狂地扯斷了電話線,把話筒狠狠地摔在洋灰地上。

楊皖育惶惑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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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咋啦?”

他這才察覺了自己的失態,臉上滾着淚,艱難地道:

“四八八旅完了……”

“這麼說,鬼子進城了?”

他點了點頭。

“快!上馬,我們得快走!”

新二十二軍終於向苦難的陵城告別了。

走出西關小學校門的時候,他騎在馬上勒着繮繩,對着東方火光沖天的城池,對着那一片片殘牆斷垣,舉起了沉重的手,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