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馬背上的世界恍恍惚惚,飄移不定。掩映在夜色中的殘敗城牆方纔還在火光中閃現着,轉眼間便不見了。寬闊的城門洞子在他策馬穿過時還巍巍然立着,彷彿能立上一千年似的,出了城,躍上一個土丘回頭再看時,門樓子已塌下了半截。炮火震撼着大地,急劇改變着眼前的一切,使他對自己置身的世界產生了深刻的懷疑,生死有命,今夜,他和手下弟兄的一切都得由上天安排了。

槍聲、炮聲不絕於耳。一團團熾自的火光在他身後的黑暗中爆閃。夜幕被火光撕成了無數碎片,在喧鬧滾沸的天地間飄浮。他有了一種飄起來的感覺,似乎鞍下騎着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股被炮火造出的強大氣浪。

根本聽不到馬蹄聲。激烈的槍聲、炮聲把馬蹄聲蓋住了。他只憑手上的繮繩和身體的劇烈顛簸、搖晃,才判定出自己還在馬上,自己的馬還在跑着。道路兩邊和身邊不遠處的曠野上,突圍出來的士兵們也在跑,黑壓壓一片。有的一邊跑,一邊回頭放槍。各部建制被突圍時的炮火打亂了,在曠野上流淌的人羣潰不成軍。

他勒住繮繩,馬嘶鳴起來,在道路上打旋:

“楊副師長!楊副師長!”

他吼着,四下望着,卻找不到楊皖育的影子,身邊除了手槍營押運電臺的周浩和十幾個衛兵,幾乎看不到軍部的人了。

周浩勒住馬說:

“楊副師長可能帶着軍部的一些人,在前面!”

“去追他,叫他命令各部到趙墟子集結,另外,馬上組織收容隊沿途收容掉隊弟兄!告訴他,我到後面看看,敦促後面的人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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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師長,這太危險,我也隨你去!”

周浩說罷,命令身邊的一個衛兵去追楊皖育,自己掉過馬頭,策馬奔到了白雲森面前,和白雲森一起,又往回走。

一路上到處倒臥着屍體和傷兵,離城越近,屍體和傷兵越多,黃泥路面被炸得四處是坑,路兩邊的許多刺槐被連根掀倒了。炮火還沒停息,從城邊的一個小山坡上飛出的炸彈呼嘯着,不時地落在道路兩旁,把許多簇擁在一起拼命奔突的士兵們炸得血肉橫飛。一陣陣硝煙掠過,瀰漫的硝煙中充斥着飛揚的塵土和濃烈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陣悲慼,這才進一步明白了什麼叫焦土抗戰。陵城已變成焦土了,眼下事情更簡單,只要他被一顆炸彈炸飛,那麼,他也就成了這馬蹄下的一片焦土,也就抗戰到底了。

他顧不得沿途的傷兵和死難者,一路往回趕,他知道這很險,卻又不能不這樣做。今夜這慘烈的一幕是他一手製造的,他又代行軍長之職,如果他只顧自己逃命,定會被弟兄們恥笑的,日後怕也難以統領全軍。不知咋的,在西關小學操場上對着弟兄們訓話時,他覺着新二十二軍已完全掌握在他手裡了。他講楊夢徵時,就不由地扯到了自己。其實,這也不錯,當年攻佔縣道衙門時,他確是一馬當先衝在最頭裡的,當時他才十六歲。

新二十二軍是他和楊夢徵共同締造的,現在,楊夢徵歸天了,他做軍長是理所當然的。

到了方纔越過的那個小土坡時,周浩先勒住了馬,不讓他再往前走了。他揣摸着日本人大概已進了城,再往前去也無意義了,這才翻身下馬,攔住一羣正走過來的潰兵:

“哪部分的?”

一個臉上嵌着大疤的士兵道:

“三一一師四八五旅的!”

他驚喜地問:

“打楊村的佯攻部隊?”

“是的!一O九一團!”

“知道你們旅衝出多少人麼?”

“衝出不少,快兩點的時候,傳令兵送信來,要我們隨四八六旅向這方向打,我們就打出來了。”

“好!好!快跟上隊伍,到趙墟子集合!”

“是!長官!”

潰兵們的身影剛消失,土坡下又涌來了一幫人。他近前一看,見是李蘭、傅薇和軍部的幾個譯電員。她們身前身後擁着手槍營的七八個衛兵,幾個衛兵擡着擔架。

他撲過去,拉住了李蘭的手:

“怎麼樣?沒傷着吧?”

“沒……沒!就是……就是傅薇的腳脖子崴了,喏,他們架着哩!”

“哦!我安排!你上我的馬!快!早就叫你跟我走,你不聽!”

李蘭抽抽嗒嗒哭了。

他扶着李蘭上了馬,迴轉身,用馬鞭指着擔架問:

“擡的什麼人?”

一個擡擔架的衛兵道:

“軍長!”

“什麼軍長?”

“就……就是楊軍長哇!是周營長讓我們擡的!”

周浩三腳兩步走到他面前:

“哦,是我讓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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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舉起手上的馬鞭,想狠狠給周浩一鞭子,可鞭子舉到半空中又落下了:

“都什麼時候了,還擡着個死人!”

“可……可軍長……”

他不理睬周浩,馬鞭指着身邊一個擔架兵的鼻子命令道:

“把屍體放下,把傅小姐擡上去!”

擡擔架的衛兵們順從地放下了擔架,一人抱頭,一人提腳,要把楊夢徵的屍體往路邊的一個炮彈坑擡。

周浩愣了一下,突然“撲通”一聲在他面前跪下了:

“白師長,我求求你!你可不能這麼狠心扔下咱軍長!”

剛剛在馬背上坐定的李蘭也喊:

“雲森,你……你不能……”

白雲森根本不聽。

“活人重要,還是死人重要?這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麼!軍長愛兵,你們是知道的,就是軍長活着,他也會同意我這樣做!”

周浩仰起臉,睜着血紅的眼睛:

“傅小姐不是兵!”

傅薇掙開攙扶她的衛兵撲過來:

“白師長,我能走!你……你就叫他們擡……擡軍長吧!”

白雲森對傅薇道:

“你在我這裡,我就要對你負責!這事與你無關,你不要管!”

說這話時,他真恨,恨楊夢徵,也恨周浩,恨面前這一切人。他們不知道,這個叫楊夢徵的老傢伙差一點就把新二十二軍毀了!而他又不好告訴他們,至少在完全擺脫日軍的威脅之前,不能告訴他們。更可恨的是,死了的楊夢徵竟還有這麼大的感召力和影響力!難道他這一輩子都得生存在楊夢徵的陰影下不成?就衝着這一點,他也不能再把這塊可怕而又可惡的臭肉擡到趙墟子去。

“不要再噦嗦了,把傅小姐擡上擔架,跑步前進!”

他推開周浩,翻身上了馬,摟住了馬上的李蘭。

李蘭在哭。

幾個衛兵硬把傅薇擡上了擔架。

楊夢徵的屍體被放進了彈坑,一個衛兵把他身上滑落的布單重新拉好了,準備爬上來。

他默默望着這一切,狠下心,又一次命令自己記住,楊夢徵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從此,新二十二軍將不再姓楊了。

不料,就在他掉轉馬頭,準備上路的時候,周浩從地上爬起來,衝到彈坑邊,跳下彈坑,抱起了楊夢徵的屍體。

“周浩,你幹什麼?”

周浩把楊夢徵的屍體搭到了馬背上:

“我……我把軍長馱回去!”

他無話可說了,恨恨地看了周浩一眼,在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策馬躍上了路面。

這或許是命——他命中註定甩不脫那個叫楊夢徵的老傢伙。老傢伙雖然死了,陰魂卻久久不散,他爲了民族正氣,又不得不借用他可惡的名字,又不得不把一個個輝煌的光圈套在他脖子上。這樣做,雖促成了他今夜的成功,卻也埋下了他日後的危機,脫險之後如不盡早把一切公之於衆,並上報長官部,只怕日後的新二十二軍還會姓楊的。身爲三一一師副師長的楊皖育勢必要借這老傢伙的陰魂和影響,把新二十二軍玩之於股掌。

事情沒有完結,他得趕在楊皖育前面和自己信得過的部下們密商,儘快披露事情真相,讓新二十二軍的倖存者們都知道楊夢徵是個什麼東西。他不怕他們不信,他手裡掌握着這個中將軍長叛變投敵的確證。

也許還得流點血。也許同樣知道事情真相的楊皖育會阻止他把這一切講出來。也許他的三一二師和楊皖育的三一一師會火併一場。

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迫使自己停止了這充斥着血腥味的思索。

在這悲壯的突圍中,倒下的弟兄難道還不夠多麼,自己在小白樓的會議廳裡大難不死,活到了現在,難道還不夠麼?他還有什麼理由再挑起一場自家弟兄的內部火併呢!不管怎麼說,楊皖育是無可指責的,他在決定新二十二軍命運的關鍵時刻站到了他這邊,拼命幫他定下了大局。

他不能把他作爲假設的對手。

天朦朦亮的時候,他在緊靠着界山的季莊子追上了楊皖育和487旅的主力部隊,楊皖育高興地告訴他,新二十二軍三個旅至少有兩千餘人突出了重圍。

他卻很難過,跳下馬時,淡淡地說了句:

“那就是說還有兩千號弟兄完了?”

“是這樣,可突圍成功了!”

“代價太大了!”

東方那片青煙繚繞的焦土上,一輪滴血的太陽正在升起。那火紅的一團變了形,像剛被刺刀挑開的胸膛,血腥的陽光進濺得他們一臉一身。

“代價太大了!”

他又咕嚕了一句,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楊皖育,也不知是愧疚,還是艾怨。

太陽升起的地方依然響着零零星星的槍聲。